虐俘：環境決定道德

在伊拉克監獄里發生的事情令人震驚，但它并不能證明美國士兵和軍官的道德較之其他人而言更為低下，也不能證明理想主義者的宣言———正義之戰保證正義之舉，不義之戰導致不義之果。無論在談論國際人權公約還是談論美國人的道德時，我們都可以從過去的歷史中再次清楚地看到，道德是集體無意識的一部分，是個人適應特定時間、特定地點和特定環境的行為準則。意志堅強、頭腦清醒的個人固然可以堅持自己與眾不同的準則，但文明社會保持社會文明和道德的惟一保證，就是保持一個有利于維持道德的現實環境。

戰爭永遠是文明社會道德的敵人。這是個令人失望的事實，但是任何頭腦清醒、了解歷史的人都應該承認這一點。

我讀到的關于美軍虐待伊拉克戰俘的最深思熟慮的評論，是５月７日發表于英國《衛報》的一篇題為《折磨色情學》的文章。作者（英國倫敦伯克貝克學院的歷史系教授）瓊娜·伯克說：“在暴力日漸升級的伊拉克，（美軍）戰勝者的集體身份意識一再被加強：這是一種同志關系的實踐，實踐者是一些遠離國內文明社會，被暴力行為所包圍的男男女女。他們冷酷的、經常有食人色彩的儀式組成了密克海爾·巴克廷所說的‘合法逾矩’（ａｕｔｈｏｒｉｚｅｄ ｔｒａｎｓｇｒｅｓｓｉｏｎ）。畢竟，有些證據顯示某些資深軍事人員對監獄中發生的事情有所覺察，但故意視而不見，他們認為這些施虐行為是必須的———無論是為了獲取情報，還是為那些生活在仇視日漸增長的國家中的惶恐個體（士兵）們提供一個安全閥。”

從最簡單的邏輯來看，戰爭的最直接手段就是毀滅，任何戰爭參與者的目的都是為了盡快獲勝，而情報是戰爭獲勝的必要條件之一。因此，沒有人能夠期待，在以毀滅為手段的戰爭中會有文明的獲取情報的手段。被指控虐待戰俘的女兵安布爾的律師訪問了阿布格萊布監獄，他對美國《新聞周刊》的記者說：“士兵們（對虐俘事件被公開）的反應是：‘他們（普通民眾）想怎么著?我們在打仗！’如果你試圖從恐怖分子那里獲取情報，說‘請行行好’是不管用的。所以他們（士兵們）根本不為此沮喪．．．．．．”

即使是建議布什總統和拉姆斯菲爾德去咨詢心理醫生的伊拉克什葉派大教長也賦予戰爭以道德特權。他在接受《新聞周刊》采訪時說：“我們不主張在非戰爭狀態的國家中為政治原因殺人。”他譴責９·１１事件和西班牙馬德里大爆炸。但是，他認為巴勒斯坦的自殺襲擊是在戰爭中的正當行為。

這是伊拉克戰爭中的兩個不同視角：美國士兵和伊拉克教長，第三個視角來自反抗美國軍隊的武裝勢力，他們已經毫不猶豫地體現了自己對戰爭的態度：在費盧杰展示美國保鏢的尸體，或者砍下美國商人的頭。此次伊拉克戰爭，就像在人類歷史上任何戰爭中一樣，顯示了在人類道德史中毋庸置疑的特權———戰爭中殺戳和虐待的群體合法化（在不同群體之中獲得共識）。一旦這個特權得到確認，你根本無法防止它肆意擴張。

針對戰爭進行的復仇也享有同樣的特權。第二次世界大戰后，１５００萬居住在歐洲各國的德國人被趕出這些國家，在此過程中，他們受到非人的待遇，包括毆打和強奸，從波蘭西部被逐回德國的德國人有一半死于途中。但是我們今天在主流媒體中很少看到關于此事的記錄和追溯。

《新聞周刊》還記錄了一些試圖堅持《日內瓦公約》的美國士兵，他們拒絕讓戰俘呆在非人的擁擠監獄里。但是這些士兵并不能阻止他們同事的非人性舉動。

虐待和強奸的群體合法化不僅是為了獲取情報和勝利，它還是戰爭中士兵釋放恐懼的途徑。瓊娜·伯克教授正在寫一本關于１９世紀和２０世紀強奸犯的書，這使她對近代道德史有所了解。在同一篇文章中她還引用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美國巴頓將軍的預言：“一定會發生一些強奸事件。”久經沙場的巴頓對反法西斯正義之師沒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他知道自己無法阻止每日面臨死亡威脅的士兵通過施虐和強奸緩解暫時的焦慮。

集體強奸的情況在部落戰爭中尤其突出，因為讓敵對部落的女人懷孕是滅絕該部落后代的象征。在戰爭中，陰莖也被視為有效的武器，它雖然不會像槍彈一樣造成對身體的傷害，但是它對個體的尊嚴、安全感和身份認同的毀滅性更強。

最后，一個同樣符合所有戰爭特點的現象就是施暴者的集體狂歡。社會學宗師涂爾干在研究部落儀式時已經把人類的這種社會需求說得很明白。前述那位女兵的律師說：“那里（監獄里）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部隊的同志精神。”集體施暴才能讓每個個體的行為獲得合法性，并且在施暴者之間建立起他們所渴求的緊密聯系；此外，個體在集體行為中通常難以拒絕參與，在驚慌狂奔的人群中，盡管跑出人群可以避免被踐踏而死，但大多數人會跟隨人群的方向前行。

僅僅回顧過去ｌ００年歷史我們就應該看清這些事實，并且在談論戰爭時更為謹慎，意識到人類道德的脆弱。保持一個有利于維持道德的現實環境是非常復雜的任務，它包括長期的和平、維護和平的教育、穩定可預期的社會制度、維持生活所需的必要資源等等。排除這些東西來空談道德是有害的，它的害處在于它誤導我們相信自己有更堅不可摧的道德水準。這樣的自大通常是人類社會犯錯的前提，布什發起戰爭正是從這樣的自大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