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一個遙遠的北方小城來到上海。初到這個城市,大約是兩年前的光景。正是夏天,我提 著很沉很重的箱子,站在車水馬龍的街口,立刻為我所見的一切感到眼花繚亂。行人在穿梭 ,車輛在穿梭,來往于此岸與彼岸之間,行走于理想與現實之間。我能感受到城市跳動的脈 搏,很快,很新鮮。
還好我在那座公園的門口等到了我的姑姑。她歡笑著向我揮手,幫忙提了箱子,領我到她家 安頓了住下。姑姑的家并不大。兩室一廳的房子,好歹也騰出了一間屋子給我。書桌擺在很 大的窗子前,很干凈,窗子也很干凈。我悠閑地在房間里亂轉,這里看看,那里摸摸,欣喜 地瞧著眼前的一切,這即將開始的新生活。
以后的日子里,我每個月都給家里寫信,也時常打電話。父母總是我生活里遙遠的牽掛,像 一盞明燈屹立在我的家鄉,也屹立在我的心里。
認識阿毛是因為做了她的家教。
幾乎每個大學生都會在假日里打點零工,賺點小錢。做家教通常是行之有效的選擇:收入不 低,輕松愉快,除此之外,有時還會受到意外的款待。我的朋友王小妹,教人家小孩奧數, 常常吃得肚皮圓圓,她還說,水果和點心是應有盡有的。但我覺得,做家教更像是誤人子弟 。王小妹眨巴著眼睛說:“那就需要你這樣的人去正一正風氣了啊?!币粋€星期以后,王小 妹興沖沖地跑來晃了晃手中的單子,“中原路,小學英語。”
我依照地址尋到阿毛的家。房子很大,而且周圍綠樹成蔭,鳥語花香。阿毛的父母很是客氣 ,問長問短,端茶送水。阿毛這個小姑娘,扎著倆小辮,蝴蝶結鮮艷地跳著,眼神也很活潑 。見著我,她竟靦腆地笑了,遲遲才吐出“夏老師好”四個字。我估計這是她以往對教師懼 怕的緣故。現在的小孩,學習壓力都很重。
果然,隨著我們對話的增多,她越發活躍了起來。有時我穿插在講解過程中的一句笑話會把 她逗笑,老半天也停不住。她笑起來有淺淺的酒窩,眼睛彎彎的像月亮。她不穿花枝招展的 衣服,卻著了一身寬松的白色襯衣,淺色的小花紋的裙子,很有點文靜乖巧的樣子。
我很快喜歡上了阿毛。因為此后我又發現了我們的共同之處。比如,我們都異常喜歡機器貓 ;比如,我們都害怕看到小動物死去;比如,我們都有收集好看的樹葉的愛好;再比如,我 們都很愛很愛我們的爸爸媽媽。
這讓我一時之間產生錯覺。我是不是越活越小了,竟活到阿毛這樣的年歲里去了?對一些事 物我竟也保持著原本的愛好和依戀,而且死活不肯改變。就仿佛我仍停留在童年,嚼著泡泡 糖,擎著大風車,以為這和煦的風會始終吹拂,日頭也永遠不會落下。
那天我正要去做家教呢,接到阿毛的電話。她慢吞吞地說:“姐姐今天別來給我上課了 ?!蔽覇枮槭裁?。阿毛在電話那頭寂靜了許久,仍然慢吞吞地答道:“我爸媽帶我去喝喜酒 ?!?/p>
我于是騰出了半日,打了電話約了王小妹去五角場逛街。我們從下午逛到晚上,華燈初上時 就去麥當勞吃東西。我們在靠窗的位置談天談得起勁。我瞥見窗外有個人形閃過,感覺很是 熟悉,伸頭去望時,我已經確定那是阿毛了。我連忙奔出去,大喊:“阿毛——阿毛——” 她回過身來,一見是我,遲疑了一下,拔腿就向遠處跑去。我驚愕地望著她跑去的方向,不 知阿毛究竟是怎么了。見天色已晚,天空已經瓦藍,月亮升入空中,我就更為她擔心。這時 聽得遠處汽車的鳴笛聲,心頭一震,在原地站了許久,才回到王小妹桌前。
王小妹一邊吸著飲料一邊眨著眼睛說:“人家是不是不要你做家教了?”我想了想覺得也對 ,歪了歪嘴說:“可能?!比缓笪揖统聊?。
正發呆呢,王小妹用手拍拍我,指指窗外,說:“你看……這個……?”我看到站在窗外凝 視我們的不是別人,正是阿毛。她面無表情,衣領由于劇烈的跑動有些歪斜了,背上的書包 也歪歪扭扭。我招呼她進來,她卻示意我出去。
我走到她面前,和她一道在麥當勞叔叔旁邊坐下。她嘟著嘴說:“爸爸媽媽吵架了。”我先 是吃驚,然后鎮定地說:“你不要害怕,他們會好的?!卑⒚@時眼里流下淚來,抽泣著說 :“可他們已經吵了好幾天,總也不停?!卑⒚拿夹陌櫟孟褚豢镁硇牟恕?/p>
我這時沉默了。我很想幫她,卻無能為力,只能笑著問她:“姐姐請你吃東西好嗎?今天是 姐姐的生日呢?!卑⒚珦u搖頭,卻很懂事似地打開書包,翻來倒去地摸出一只蘋果,送給了 我并說生日快樂。然后她急忙整理了書包,匆匆走了。我無語地愣在原地,正欲起身,聽一 樣什么東西從椅子上掉落地面。我撿起一看,竟是阿毛的日記本。她落下了。
某年某月某日星期天
半夜里,我醒了。爸爸媽媽在吵架,我嚇哭了起來。媽媽到除(廚)房里拿了一把菜刀,想 要自殺。我很著急地跳著奔過去,緊緊握住媽媽的手。爸爸在房間里激動地走來走去,像是 要吃人。我好像看到了他頭頂上冒出的怒火,簡直可以說是怒發沖冠了。因為他已經上(喪 ) 失了理志(智)。我該怎么辦呢?我只能發呆地坐在自己的床邊,想他們為什么要吵架。他 們像發動戰爭一樣,像爆炸一樣。他們也不理我,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某年某月某日星期五
今天爸爸問我:“如果爸爸媽媽不住在一起了,阿毛,你會跟誰?”我發覺這個問題很嚴重 ,難道他們要離昏(婚)?我于是又哭了。我說:“你們能不能不要離昏(婚)?”爸爸不 說話,低頭看著地面。媽媽一天都沒有回來。
某年某月某日星期六
今天早上起床,我發現爸爸不見了。桌上有一張紙條,爸爸寫著他今天會晚些回來,冰箱里 有吃的,可以放到威(微)波爐里轉一轉。我很擔心他們是不是要離昏(婚),我真難過, 真想哭。爸爸到底什么時候回來?我害怕晚上一個人在家,我要到外婆家去。
我原本并不想看阿毛的日記,但忍不住還是看了。看見了一顆幼小而受傷的心靈,我想,這 個家庭就這樣要毀了么?阿毛這么好的小孩,從此要失去父母中的一個了么?她將從此不再 微笑而終日垂淚么?
我邁著傷感的步子,迎著冷風回了家。姑姑正在打毛線,織一件海藍色的毛衣。我勉強地笑 了笑,說:“這都什么年代了還織毛衣哪?這顏色我可不喜歡,你織了自己穿哦!”姑姑得 意地笑了,而且很嫵媚:“哪里是織給你的,當然是織給你未來姑父的?!蔽医蛔樗?興起來,阿毛的苦痛所帶給我的傷感似乎也隨風飄遠了。我欣喜地問:“姑姑你們什么時候 結婚啊?”
姑姑這時收斂了歡快的神色,不出聲了,過了一會兒說:“過陣子會讓你看到他的。”
過了一陣子,我看到了未來姑父,竟然是阿毛的父親!這世界竟會是這么小,我做夢也不會 想到如此戲劇性的一幕。阿毛的父親穿了一身淺色的休閑服,腳上卻著了一雙锃亮的皮鞋。 雖然不相稱,但神清氣爽的樣子很像是年輕了不少。這真是天大的諷刺。原來姑姑一直提起 的相戀多年的愛人竟然是他!
面對阿毛父親看到我時同樣驚愕的表情,我什么都說不出來。叫我如何說才好呢?告訴他快 快放棄快快回到阿毛的身邊?告訴他阿毛為了這本不該有的裂痕難受得要死?還是告訴他我 姑姑年輕漂亮能干賢良?告訴他我姑姑對他可是癡心不悔?
我忽然沖動地取出阿毛的日記,想交給她的父親,又遲疑了想將之焚毀。我就這么陷入了哈 姆雷特式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