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了解的盛世才

1942年夏，蔣介石在蘭州會見文武大臣，計議軍機大事。據賀耀祖(國民黨政府軍委會侍從室主任)透露：是討論兩件緊急事件，一是云南滇緬公路被切斷后，美援軍資被阻，擬議假道蘇聯通過新疆邊境轉運，討論派人試探其可能性。二是解決新疆盛世才問題。

有一天，谷正倫找我談話，交給我一張名單，并說，這是緊急任務，你要到新疆去一趟，試探能否成功，商討具體條件后立刻電報請示賀主任。我一看那張名單的銜名是：“軍事委員會國際運輸委員會”任命狀。主任委員朱紹良(第八戰區司令長官兼)，副主任委員兩人，谷正倫(甘肅省主席兼)，盛世才(新疆省主席兼)；委員五人：潘××(交通部司長)，陸××(甘肅省政府委員)，何××(甘肅省公路局長)，張××(新疆省政府委員)，尹××(新疆省公路局長)，其中有我的名字，但已改稱為省政府委員(原稱首席參事)，事先并未告知我。據谷正倫說：這是按軍委會編制級別安排的。谷要我趕緊去謁見蔣介石，請示后即去迪化(烏魯木齊)，并說已經交代空軍鄭大隊長為我準備飛機。

我迅即與王沖天(當時在中共地下黨北方區負責策反工作)聯系，匯報將去新疆找盛世才聯絡蘇聯代表洽談轉運軍援物資事。王高興地告訴我：“組織上正在考慮派適當人選入疆調查盛世才反叛真相，你能去，恰恰能執行這個任務，太好了。你有雙重資格入疆：一是軍委會顧問處視察專員，為蘇俄顧問傳達工作；二是國際運輸委員會委員，又是直接洽談的代表，你能直接面見盛世才。由重慶派人去新疆，必須經過新疆駐渝辦事處審核同意，有張勁夫(新疆省政府駐渝辦事處主任)的電報證件才能入境……?！?/p>

這是我第三次面見蔣介石。蔣介石注視我片刻，較溫和地說：“這件事很重要，你要好好地和對方磋商，說服他們盡可能想辦法達成協議。你可以想方設法使對方同意，只要原則上過得去，不違背國格，都是可以商量的。具體情況探明之后，聽賀主任安排簽約。

自詡國內最大人物、國際六大巨頭之一

在飛往新疆之前，我在賀耀祖處探詢了有關盛世才的資料。據賀說，30年代初，盛世才在南京朱紹良家任家庭教師。朱與賀是日本士官學校同學。因朱的介紹，盛世才乃在賀主持的參謀本部任科長。盛的個性狂妄自大，“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極不稱職。盛常去彭昭賢(國民黨CC派骨干)家打麻將，由彭的推薦認識了魯效祖，當時魯正在為新疆省督辦金樹仁到京滬活動，招聘軍事人才，于是隨魯效祖進入新疆。這是1930年間的事。

30年代初，金樹仁統治的新疆，民族糾紛疊起，外國勢力(英、美、日、蘇)都覬覦這片土地，時常制造事件，很不安寧。當時新疆西南部的喀沙，有沙比提大毛拉組織的“東土耳其斯坦伊斯蘭共和國”，攻陷了阿克蘇，占領了庫車；在南部和闐，有夏滿索爾，在美國人唆使下，建立了“東突厥斯坦回民國”，攻克巴楚，占領了莎車；東疆和南疆還有不少小縣也鬧“獨立”，背景也是英國人、日本人在策劃。

1933年，新疆發生“四一二事變”，推翻了金樹仁政府。這時候，盛世才是唯一受過軍事教育的人，他乘此風云攫取了“督辦”官位，取代了金樹仁。

開始，盛世才耍兩面派手法：一面申報南京政府，敘明金樹仁已被回民推翻，人民擁戴他靖難有功，推他繼任代“督辦”，擬請加委真除；一面派外交公署的陳德立勾通蘇聯關系，直接向蘇聯駐迪化(烏魯木齊)領事施拉茨根表示，希望擴展金樹仁與蘇聯訂立的《中蘇貿易協定》，并請求支援，表達愿為蘇聯的一個“加盟共和國”的意愿。

南京政府獲得盛世才申報后，蔣介石疑慮叢生，連續兩次派大員入疆，以“宣撫”名義調查了解政變真相。第一次于1933年6月，派參謀次長黃慕松為宣撫使節到迪化，成立宣撫公署，召見了原省政府(督辦公署)參謀長陳中、迪化縣長陶明樾、航空學校校長李笑天等人，了解地方情況。盛世才得知后心虛，藉故將這幾個人(政變的發起人)都殺害了。黃慕松受到威嚇，在恐怖中狼狽回到南京。時隔約一個多月，南京政府又于1933年8月第二次派司法行政部長兼外交部長羅文干蒞新疆考察。羅文干精明，他先到伊犁、塔城暗訪，了解到盛世才“有反骨”，于是以中央名義委派伊犁屯墾使張培元為新編第五師師長，又派回民軍馬仲英為新三十六師師長，并部署自蘇聯邊境返回新疆的前東北抗日義勇軍的參謀長和旅長楊耀鈞、蘇田、王孝之、鄭潤成、應占彪、邢自清、徐國光等人防范叛亂。但羅文干返京后，南京政府對新疆問題亦鞭長莫及，蔣介石正專注于第四次“圍剿”。不久，原東北抗日義勇軍將領們被盛世才離間、分化，先后都被誣陷殺害。后來，盛借蘇聯紅軍入駐新疆，藉此迫使張培元兵敗自殺，又借外力擊敗馬仲英，還殺戮了白俄歸化軍的頭目巴品古特。到1934年，盛世才在新疆就獨樹一幟了。

蘇聯駐迪化領事施拉茨根接待盛世才的代表陳德立之后，將盛世才的請求意見轉報莫斯科。莫斯科未置可否。盛世才焦灼不安，改派陳德立、姚雄二人逕往莫斯科，正式申請為“加盟共和國”，并求軍援及派人協助籌建反帝新政權。同時，盛世才又招撫已被擊敗的“東土耳其斯坦共和國”的“總統”和加尼牙孜為新疆省政府的副主席。盛世才別有用心的撫慰“東土”的“國務總理”沙比提，套取伊斯蘭教旨，籌劃成立“東突厥斯坦”，歸附蘇聯，與中亞各加盟共和國攜手。沙比提建議：如果“東突”依賴英、美、日，則距離遙遠，求援困難。盛世才重視沙比提意見，因此派陳德立、姚雄到莫斯科表達以“東突厥斯坦”為加盟共和國的祈求。

莫斯科接到盛世才申請后，由共產國際交付王明等策劃，決定扶持盛世才為“反帝崗哨”。于是，撤換駐迪化領事施拉茨根，改派阿波列葉夫，升級為總領事與盛世才洽談。又派出留蘇學生曾秀夫、俞秀松等25人等到新疆，協助創建“反帝陣線”。當時，一團紅軍進駐新疆，無數“顧問”、“專家”入疆操辦各項業務——開發油田、建立工廠、辦學校、醫院以及“反帝陣線”、“特工組”等等。其中“反帝陣線”由留蘇學生俞秀松（化名王壽成）負責；“特工組”由莫斯科“格柏烏”專家勃列霍白科（化名包國寧）指導，曾秀夫負責（化名王玄祥）。剎那間，盛世才火紅了。他宣布“六大政策：反帝、親蘇、民族平等、和平、建設、清廉”。

盛世才派其五弟盛世驥往莫斯科與王明交好，賄送珍寶禮物聯絡感情。王明有意扶植盛世才，壓制延安。左傾人士不知真相，都奔赴新疆——陳潭秋、毛澤民、林基路、楊之華、杜重遠、高登榜等知名人物，左翼藝人趙丹、葉露茜、俞珊等都艱辛跋涉到了新疆。

據賀耀祖說：參謀本部所掌握的盛世才有關情報，是抗戰以前的言行動態，1937年以后的變化不甚了了。據新近情報，盛世才獨霸一方后，仗恃與蘇聯秘訂密約，紅軍進入新疆保駕，有軍援，因此狂妄自大，自詡為國內最大人物、國際六大巨頭之一。他的小書房里懸掛三幅照片：中間大幅是盛世才戎裝巨照，左右兩旁斜掛著的小幅照片，是蔣介石和毛澤東。大客廳里高懸六幅大照片，稱為國際反法西斯反帝陣線的領袖：斯大林、羅斯福、丘吉爾、盛世才、蔣介石、毛澤東。

改換門庭，懸掛青天白日旗

盛世才依靠蘇聯的軍資支援，穩固了政權，就開始制造“陰謀暴動案”、“反革命暴動案”、“帝國主義、托匪間諜案”、“國際性桃色政治事件”等等，鏟除異己，大肆殺戮。還請蘇聯派員到新疆協助審理，誣稱是陰謀顛復政府，策應日寇侵入，破壞中蘇邦交……，將大批人殺戮后并沒收其家財。

盛世才還制造“汪精衛系的陰謀暴動案”，逮捕愛國民主人士杜重遠并將其毒死在獄中；誣害公安處的庫爾班尼牙孜是托匪間諜；阿山區行政長沙里福汗和牧民頭人及宗教界長老等是企圖武裝暴動，邊防處的軍政干部等數千人遭迫害。

到1942年，由于政治風云突變，盛世才從莫斯科王明處獲得機密情報。莫斯科戰事危急，王明暗示盛世驥，擬避居新疆。盛世才心生一計，改換門庭，于是又制造了一特大的國際性桃色政治案件。

盛世才不僅沒有在新疆為王明安排公館，反而轉身要反蘇，收回自己申請成為“加盟共和國”的文書。

他設想了一條妙計：回歸蔣介石，利用國民黨抵制新疆紅色政權。如果蔣介石派兵入疆，那一團紅軍必是強弩之末、不堪一擊，他還是督辦兼省主席，權勢將超過清朝的年羹堯。

1942年，盛世才制造了特大的間諜案。其步驟：首先剪除他嫉恨的四弟盛世騏，唯恐其舉兵奪權。盛世騏是機械化旅旅長，平素反對乃兄暴烈殺人，夫婦倆經常與盛世才頂嘴，感情不睦。盛世騏被暗殺后，弟媳陳氏和盛的岳父邱某的小妾姚氏均被誣稱有特嫌——據傳陳、姚二人與俄籍司機通奸，司機殺盛世騏后竊取其秘密文件逃匿。陳、姚二人被秘密處死。

特大間諜桃色血案株連了一批高官，民政、財政、建設等三個廳長、各區行政長五人和闐警務司令、軍官學校參謀長、機械化旅參謀長、財監委主任、土產公司總經理、新疆日報社社長……大批在職官員以及知名的黨團員、積極分子、左翼演員等都一網打盡。以前多次案件是紅色風暴，這一次是白色恐怖。

蔣介石查明盛世才“倒戈”真相后，也就利用他充當劊子手。先召見，穩住他的情緒，一面加官晉爵，賞賜有加——除原有督辦兼省主席、第八戰區副司令長官外，又委任其為國民黨新疆省黨部主任、軍委會國際運輸委員會副主任。盛不久即取消六角紅旗，改懸青天白日國民黨旗；改用中央政治學校大批畢業生接任各行政機關職位。同時大開殺戒，將共產黨人陳潭秋、毛澤民、林基路殺害，又囚禁楊之華、高登榜、李宗林等三百多人。

盛世才離開新疆

在新疆，“東土耳其斯坦”的和加尼牙孜被消滅后，盛世才曾采納沙比提的意見，謀劃以“東突厥斯坦”名目申請為蘇聯“加盟共和國”。盛世才反叛后，原屬“東土”成員成了盛世才的“反對派”。其中有兩人：“泛土耳其主義者”麥斯武德和艾沙曾留學土耳其，麥斯武德著書《我們突厥人》宣揚“東土”、“東突”主張，反對盛世才“赤化”。盛世才改換門庭后，麥斯武德和艾沙兩人追到蘭州向蔣介石告狀，揭發盛多次制造冤案，屠殺無辜平民以及宗教長老等劣跡。蔣介石采用懷柔手段，利用他們安撫地方，委派麥斯武德為國民政府委員，派艾沙為新疆“三青團”主任。

盛世才制造特大間諜桃色血案，企圖兩面試探：一面謊報蔣介石說，共產黨勾結外力侵凌新疆，暗殺其弟，盜走機密文件，逼迫簽訂辱國條約，意在割我版圖。另一面密呈斯大林說，帝國主義反動派勾串，暗殺其弟，盜走機密文件，宣言反蘇反共，謀劃建立“東土耳其斯坦”，請求斯大林派紅軍保護，并即公開宣布“東突厥斯坦”為加盟共和國。

斯大林將盛世才報告批交“格柏烏”查核真相。駐迪化的特工人員包可寧將盛世才暗殺盛世騏，制造桃色血案的詳情呈復斯大林。斯大林不動聲色，將盛世才原信及調查報告密封后派專人送往重慶，吩咐駐中國大使潘友新面交蔣介石親啟。盛世才耍弄的兩手戲法就拆穿了。

我到新疆是執行兩個任務：明的是聯系蘇聯代表洽談假道轉運軍援物資事，暗的是查訪盛世才叛亂真相。

我飛達迪化后，當天就見到盛世才。這個聲名赫赫的“領袖人物”，據說平素是不輕易見客的。我能當天就面見，算是特殊榮寵。他比我大17歲(他50歲，我33歲)，倨傲地對我說：“賀主任（耀祖）電報說你來談軍援轉運事，你去談罷，老毛子不好對付，你試試看罷，有什么需要，可找×參謀長解決?！比詢烧Z就送客，倒也干脆。

果然，我與蘇聯代表在伊寧見面，初次磋商無結果，“老毛子不好對付”。這個壯實的俄羅斯人，從阿拉木圖到伊寧，一開口就漫天要價，轉運軍資的過境稅高達40％。按當時國際標準是8％至15％。第二天我與蘇聯代表“共進晚餐”，先灌他的酒，還有“二轉子”少女與他胡纏一陣，結果他答應“請示”后答復?？墒堑谌焖匀徽f“上級不允許降低指標”。我告訴對方，1938年在武漢，1939年在重慶，我們都合作得很愉快。對他的固執態度，我表示不理解。他聳聳肩，兩手一攤，說：這是莫斯科的命令，我很抱歉。我回到迪化與蘭州通電報。賀耀祖復電要我回蘭州，這個任務沒有完成。

事后，我聽賀耀祖、梁寒操、吳稚暉等人談論斯大林的轉變，才知道此次假道未成的原因。

1938年斯大林慷慨的派空軍支援中國抗日，是怕日寇北進侵犯西伯利亞。以后兩年，日滿偽軍在張鼓、諾門坎兩次與蘇軍作戰后，簽訂了和約，斯大林也認可了“滿州國代表”。40年代起，斯大林與德國簽訂“互不侵犯條約”，日寇又采用南進計劃進攻東南亞，斯大林就不需要中國做擋箭牌了。我回到蘭州時，蔣介石已陪伴宋美齡飛嘉峪關。不久，“國際運輸委員會”就撤銷了。

關于盛世才叛亂的真相，我在新疆已初步查明，在蘭州又獲得佐證。盛世才滿以為改投蔣介石，殺掉一批共產黨人表功，又撈到一大串官銜，從此可以割據新疆當土皇帝。殊不知蔣介石的陰謀也是陰鷙斗狠的盛世才猜不透的。

蔣介石拉攏麥斯武德、艾沙等人之后，突然調任盛世才為農林部長，旋又批準麥斯武德、艾沙等人追訴，將盛世才削職為民。

盛世才將一腔仇恨都發泄在共產黨人身上。他與盛世驥以及隨從馬英奇計議，準備在撤離迪化那一天，將囚禁在監獄的140名共產黨員全部燒死。預先將監門內外澆灑了煤油，只等屆時點火（臨行時馬英奇畏罪逃逸未點火）。

盛世才丟了官，又企圖與日寇重拾舊歡。他一直豢養著一個日本間諜叫大西忠（華名于華亭），派他去阿富汗與日本總領事北田正本聯系，企劃勾串日寇有所圖謀，但直到盛撤離迪化之日于華亭尚未返回。

盛世才在新疆搜刮民脂民膏，積累了大量財富。他離開迪化時包了三架大運輸機，又派二弟盛世英押運80輛“羊毛車”（十輪大卡車）和2000只駱駝隊，搬運財寶由猩猩峽去蘭州，準備越過秦嶺往重慶。不料，車隊路過天水、寶雞間山凹里，突遇不明番號的部隊劫掠。還有未及運走的黃金約5噸，盛世才派其妹夫在迪化留守，后來也被張治中沒收了。

盛世才到重慶后仍是財大氣粗，結交了朱紹良、胡宗南、湯恩伯、戴笠等人逍遙自在。跑到臺灣后，又為“總統府資政”，經營“士林大酒家”，暗藏春色，專供貪官污吏們淫樂。

盛世才在新疆留下的隱患就是“東突厥斯坦”。早在1933年由沙比提大毛拉糾合一群泛土耳其主義者成立“東土耳其斯坦伊斯蘭共和國”時，又有個夏滿索爾建立了一個“東突厥斯坦回民國”?！皷|土”、“東突”都反對蘇聯和中國，背景是美、英、日。其中英國還多少有些顧慮，擔心會影響印度的伊斯蘭穆斯林也會鬧“獨立”；美國支持“東突”，其目的主要在箝制蘇聯；日本則積極支援“東土”，旨在入侵中國。當時，盛世才豢養的日本間諜大西忠經常前往阿富汗與日本駐阿總領事接觸，“東土”依賴日本的支撐。

后來，沙比提在迪化獄中寫自白書向盛世才獻計，認為如搞“東突”、“東土”，指望英國和日本都太遙遠，接濟困難，不如改投蘇聯，脫離中國，入“加盟共和國”行列，地緣上和洽，與印度、阿富汗均可呼應……盛世才采納沙比提的獻言后將他毒死在獄中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