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住了快五十年了,幾乎一半的歲月是在西廊下2號度過的。
西廊下的歲月己隨風飄逝。我卻始終難以忘懷那些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日子。那是我青少年時代的一張光盤。少年時的許多記憶都濃縮在了那里。
西廊下位于四九城內,就在阜成門和西直門之間。從阜成門進來往東大約走個幾百米,快到白塔寺,路北有條胡同,叫宮門口,順宮門口往北不遠,抵住東西一條窄路,這條路叫葡萄園,路北有幾條南北向的胡同,當間的一條就是西廊下。這條胡同筆直,中間有條向東折去的胡同叫中廊下,通過去就是東廊下胡同。順西廊下走到最北頭,胡同呈U字型西折,和福綏境胡同相連,西廊下2號就在這折拐處,緊鄰著西邊一座常年緊閉大門的關帝廟。這是座大院子,院內有兩座四層的紅磚樓房,坐北向南,一字排開。
西廊下2號原來的門牌是21號,五十年代是中共中央某機關的干部宿舍,在周圍盡是平房民居的這一帶很顯眼。大院的格局最初是很完整的,有兩幢干部宿舍,都是三間和四間一套的單元房,設備在當時堪稱現代化,家家廚房里有個小鍋爐,接在煤爐灶上,隨時可以用熱水,浴室和廁所是分著的,使用方便;樓房把院子分成前后兩部分。前院開闊,西墻是一排灰色青磚平房,有淋浴室和娛樂室,南邊是一所大屋頂的建筑,最早是個大食堂,供院內居民三餐,飯菜不錯,一盤扒肉條色味俱佳,兩毛一份;食堂大躍進時對外開放,附近的居民常來這里就餐;我也是在這個食堂第一次嘗到雙蒸米飯是什么味道———饑荒年月,聰明人想的妙法,米飯蒸兩回,出數。南墻東邊是一座兩進院子帶跨院和后花園的四合院,里邊是一家私立醫院,叫安康醫院,后花園有假山,花木蔥蘢;西廊下宿舍最東邊的單元樓里還有一個托兒所,占了一層。后院是一片荒地,只有一所沒門沒窗的破舊的平房;后院沒有圍墻,拉著鐵絲網,外面是一條小路,路北就是官園體育場,體育場很大,有幾個籃球場和一個足球場,還有體操房和乒乓球室。
附近的人們對進出大院的人懷著幾許敬畏,院里的孩子管院外的孩子叫“野孩子”,院外的孩子稱院內的孩子為“樓里的”,西廊下有一條無形的界限。
大院里的干部卻沒有因職務高低而感到高人一等或低人一頭,那時誰也沒有專車接送,上班一律是步行到廠橋的機關。大家平等相待,處得都不錯。五十年代末,有幾個高級干部被打成反黨集團,誰也沒有對他們另眼看待,只說他們是“犯了錯誤的人”,遠沒有以后那種冷酷無情,依舊保持著過去年代革命大家庭的那種近乎理想的人際關系。
西廊下21號院子很大,南邊是大門口,有間傳達室,看傳達室的大娘是末代皇帝溥儀的親戚,從前是位格格,不記得她的尊姓大名了,大家都叫她老溥。她是跟她的丈夫老嚴一起當班的。老嚴精瘦,一口陜西話,年齡看上去比老溥大許多,不茍言笑,很嚴厲,孩子們都怕他,常常有這樣的場景出現:幾個淘氣的孩子沒命地逃跑,老嚴像一頭狂暴的獅子,緊緊跟在他們后面,一把年紀了,跑起來居然飛快。老嚴是那種一看就是常年在機關作后勤粗活的人,可能也是有點資格的老同志。
老溥長得一副滿清皇室成員的模樣,上嘴唇長,像個門簾,眼泡宛如兩個小碗,平時愛抽個煙卷。起初我們覺得她其貌不揚,很有點古怪,看她不起。可是后來再不敢小瞧此人了。先是在一個暑假領教了她的厲害,院子里組織象棋大賽,大人孩子都可以參加。結果誰都下不過這位皇親,她的棋道很深不敢說,但章法有度,計算精確,顯然是早年在宮里上過必修課的,無人企及。接著到了歲末年根,孩子們買來各種賀年片,她看了不以為然,隔天就拿出好幾張她手繪的小畫片讓我們開開眼界,真不相信這些仕女花鳥,工筆彩繪,都是出自她的手筆,畫得很地道,構圖線條色彩如有師承,上得品位,而且還寫得一筆瘦金體,不是受過皇家早期教育是達不到這個水平的。
不久,老嚴老溥調到天寧寺宿舍去了,三十多年沒見了,不知他們老兩口是怎樣度過以后那些風狂雨暴的日子的。傳達室有了新主人———老韓和他一家。
老韓跟老嚴一點不一樣,胖胖的,戴副寬邊賽璐珞眼鏡,看上去快六十歲了,一副老學究的作派。他原來在部機關圖書館做事,據說是接收北平時留用的舊職員。老韓并非徒有外表,說得上是個飽學之士,學問確實好,出口成章,懂得許多掌故,抵得上當今名牌大學的教授。家里書香氣很濃。老韓待人溫和,從沒見過他動怒發火,總是溫文爾雅的,有求必應,很好說話。院子里的人都說他是個好人。
老韓講究生活情趣。過年的時候,他會對進到傳達室的人說句吉祥話,遞上一杯水,套一句舊詩“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杯水”,遞上一支煙,則說“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支煙”,本來尋常的一杯水一支煙就給人帶來了快活;盛夏的夜晚,傳達室成了人們消暑納涼的好去處,我們聽老韓天南海北地講些有意思的故事,不覺夜色深沉;秋夜的天空,素月分輝,群星燦爛,誰在少年時代沒有面對上蒼凝神冥想縱情神游呢!老韓童心猶在,自制了一架像模像樣的天文望遠鏡,擺在大門口供人觀看,其實這架望遠鏡什么也看不清,但老韓還是很認真地向大家介紹這個星座那個星座;老韓還善金石篆刻,我見過他給父親刻的一方名章,銅質,印上盤著一條龍,陽文篆字,刀法古樸,卓然大家風范,可惜后來不知去向了。
老韓去世三十多年了,細細回想,我斷定他從來沒有對外人吐露過真言,他太懂歷史了,知道夾著尾巴做人的道理并且身體力行之。一個舊政權的留用人員不該有什么奢求。長子一連三年高考落榜,老韓竟什么怨言都沒有。在西廊下大院里,他的長子是最用功最刻苦的,平時不出門,埋頭讀書,逢人低頭而過,從不多言,也沒有一個朋友。這位大哥也善篆刻,學問底子極好,最后只落得在街道小廠當個工人。其實老韓早知道兒子落榜的原因,卻從不表露。現在想來,他平時的儒雅,謙和,找樂,只是在掩蓋,掩蓋才能活著。也許他只說過一句真話。
文革前,有一次我深夜而歸,正是夏末秋初,多數人家已熄燈了,只見老韓還在月下徘徊,問他為什么這么晚了還不休息,他說:“晚睡就是在延長生命。”這句話我印象極深,至今不忘。
老韓其實不老,文革初中風,不治而逝,只活了46歲。
樓下住著一位老太太,姓彭,人們尊稱她彭大姐,孩子們私下猜測她就是寫《我的一家》的革命媽媽陶承,其實不是,但也是一位資格很老的老革命。她沒有正式職務,只掛了個全國政協委員的虛名,在傳達室常看到全國政協給她寄來的紅漆大信封。她和兒子媳婦住在一起,兒子姓吳,是個知識分子,媳婦是陳正人的女兒,為人淳厚熱情,一派大家閨秀的氣度。蘇聯宇航員加加林少校乘載人飛船上天那年,彭大姐添了個孫子,叫慶慶,又白又胖,十分惹人喜愛。這是個平和幸福的家庭。
樓上住的原來是劉瀾濤的大秘書,他的兩個兒子小玉和阿淮是我的好朋友,我們常敲暖氣管子,規定出種種暗號,搞些約定之類的游戲。這家人沒住多久便隨首長遷到西安去了,小玉和阿淮就再也沒有了音訊,仿佛根本不曾存在一樣。
西廊下大院里有我不少少年時代的伙伴,梁興河、梁興江兄弟,都比我年長,酷愛學習。印象很深的,是高考前他們兄弟的房間里貼了一條標語———“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興河沒考上大學,興江上了哈爾濱軍工學院,他們全家離開西廊下后到了山東;賈小美、賈小英兄弟,我們年齡相仿,他們隨老爹去了沈陽。他們都和小玉阿淮一樣再也沒有音訊了。
在西廊下結交的少年伙伴,成為終生朋友的,恐怕只有北英了。上初二時,一個冬天的黃昏,我在傳達室看晚報,一個少年走上前來和我說話,說的什么早不記得了,但他說話的坦誠和直率,使我們立刻成了朋友。這就是北英。他剛隨父親從沈陽到了北京,住在三單元一層。我們還是同一所中學的同學,他比我低一級。我們在一起經歷了中學時代的美妙時光和接踵而來的文革風暴,也—起在晉南的農舍里度過了三年插隊的日子。四十年了,雨雪風霜,世事滄桑,我們的友情至今還像初識的時候那樣真誠,不摻任何雜質。不管外部環境怎樣變化,個人境遇如何,真誠一直維系著我們,沒有欺詐和利用,只有理解和支持,這是我一份十分珍貴的財富。
小玉和阿淮搬走之后,那套房子很快有了新主人,———陳昌浩的蘇聯妻子格拉寧和他的兒子維加。陳昌浩曾是紅四方面軍的要員,彼時早已失勢,只當了中央編譯局的局長。陳在蘇聯寄居多年,俄文很好,主編過俄華大辭典。他這位蘇聯妻子,據說是在蘇聯認識的,格拉寧當時只是一個清潔工,一段典型的無產階級革命浪漫史,其中的細節無人知曉,于是傳聞就多了起來,現在兩人分居,到底什么原因,不知道。
這是個典型的俄羅斯家庭,從室內的陳設到主人待客的方式,讓人感到到了這里就如同到了蘇聯。母子倆在家里說俄語,李立三的夫人和女兒不時來訪,也說俄語。有一次我在他們家看電視轉播蘇聯紅軍紅旗歌舞團演出實況,一曲《卡林卡》勾起格拉寧無限鄉思,她和著歌聲,情緒激動,淚流滿面。維加考上大學的那年夏天,格拉寧也流了淚,她不相信兒子能考上大學,當時上大學已經開始注重階級路線了,陳昌浩是另類人物。格拉寧平時溫文爾雅,對人總是笑瞇瞇的,但是1967年夏天一群造反派闖進來抓走她的時候,她卻顯出一副大無畏的英雄氣概,她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對著院子里的人們用中文高呼:“斯大林萬歲!毛主席萬歲!”就像在電影里那樣。那天夜晚,維加在樓上吹了一夜黑管,吹的是一支中國民歌《在那遙遠的地方》。
還有一位趙老,掛了個外交部專員的閑差,平時不多說話,倒是很溫和,走路總是抬望眼,仰天不長嘯。北英曾戲謔地說,地上有五塊錢,趙老也看不見。由于在蘇聯生活了幾十年,他們的子女連中國話都說不利索,但老一輩還保留著濃厚的民族傳統。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鄭老。
鄭老叫鄭一俊,心寬體胖,性格開朗,說話帶河南口音,老伴姓趙,戴副深度眼鏡,也很隨和。鄭老很有大干部的派頭,但后來我知道,他老伴黨齡比他還老,是1922年的老共產黨員。鄭老跟我們這些孩子是打出來的交情。我們摘了他窗前的幾朵花,被他發現,撒腿就跑,鄭老緊追不舍,一邊追一邊喊,最后我們不忍看老人氣喘吁吁的樣子,叫他逮住了。鄭老抓到小偷反而不動怒了。他說他以前在蘇聯國際兒童教養院工作,那里有各國共產黨領導干部的孤兒和子女,我們中國孩子最誠實,有錯必改,教育我們一生都要作一個誠實的人。從那以后,鄭老成了我們最信賴的老朋友。
鄭老愛下中國象棋,棋藝平平,但樂此不疲,對手可以是大人也可以是小孩,來者不拒。他手制的棋盤很別致,不寫通常棋盤上的老話“楚河漢界”或“棋逢對手,將遇良才”,而是自撰的兩句新詞———“啟發智慧,聯絡感情”。足見老人心氣之高,對我們這些少年來說很有感染力,也確實給了我們要敢于創新的啟發。
鄭老的窗外是一方花圃,各色花種都是老人一手操持照料,花繁葉茂,沁人心脾,是西廊下院內一景。他種植的花不獨是自賞的,曇花將開的時候,他必事先書寫一張告示貼在傳達室的黑板上。夏夜里人們圍在他的小花圃旁,飲茶賞花,納涼聊天。花期盛時,鄭老還用毛筆在宣紙上寫詩助興,大家賞花讀詩,又熱鬧又文雅,有善詩詞的,也來湊趣賦詩相酬,記得父親寫過一首七律,前面還有一段紀事的文字:
鄭老小園大麗花盛放,可惜只
有一枝,約三十余株在炎夏旱灼而
枯,較去年數百朵齊放不可同日而
語,因移菊數盆于其旁,囑詠其事,
遂占七律一首。
去年枝頭繁似錦,今日數朵綴閑庭。
品極群芳霜華后,可憐朋輩早飄零。
籬落不必傷獨處,花前舊客情轉深。
主人移菊到窗前,相對秋光傲西風。
鄭老是個極可愛也極可尊敬的老人。文革中以老邁之軀被轟到河南干校去了,自此音訊全無,不知所終。1964年和1965年是西廊下大院最值得回憶的時期。夏天的晚上全院的人幾乎都在院里乘涼,晚風徐來,女孩子們成群結隊地曼聲歌唱,歌聲蕩漾,樹影婆娑,一派平和景象。有時大家還自發地舉行小型文藝演出,誰都可以上去表演。一位花甲老人也從樓上搬下一張小桌,支上揚琴,奏一曲《金蛇狂舞》。此老也是從蘇聯歸來的,拋下了俄國妻兒。我看過一首他寫的長詩,字里行間滿是思念和追求。老人身體很棒,文革中還堅持到什剎海滑冰,社會上混的小青年們都認得他。浩劫過后,老人不減當年熱情,和蕭軍、姜椿芳、張執一等人發起成立“野草詩社”,后又成立中華詩詞學會。他老人家這一輩子真稱得上劍膽琴心,瀟灑平生。老人早年參加革命,浪跡他鄉異國,終于落葉歸根,前幾年去世,享年93歲。老人家姓張名報。
西廊下21號的風水隨著一位老革命家的來去,漸漸衰落。這位老革命家就是郭述申同志。文革前,從大連調京,住在六單元三層。郭老是大革命時期湖北省委的第一書記,八路軍的高級將領,解放后只在大連任市委書記,作了個不大不小的官。但老人謙遜平和,對院里的人都很尊重,甚至對那些犯了錯誤的人也一樣敬重,因此也就贏得了所有人的尊敬。一年夏天,楊成武將軍還來院里看望過他。文革前夕他搬到別處去了。浩劫以后我曾在北京醫院見了他老人家一面,他坐在輪椅上,精神還好,不久就聽說他去世了。他最后為黨工作的職務是中共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副書記。
文革中,西廊下21號改了門牌,變成了2號。大院的格局也一天天改變了,南平房早已不是食堂了,打了隔斷,住進幾戶人家。西平房也成了住家,擠了幾戶。原來很寬闊的后院已無復當時模樣,建了一所小學,官園體育場也夷為平地蓋了一所大宅院,據說是給江青專用的,這地方就是后來的中國兒童活動中心。西廊下2號的老住戶越來越少,有的常年在干校,有的不知去向。后來住進幾家搬遷戶,老曹就是一個。這是個小市民,潑婦,說話特沒分寸,住到單元房里自己也覺得不尋常了,似乎也有了身價,口氣漸大,還瞧不起這瞧不起那,帶著造反有理的味道,眾人都看不慣,卻也無奈。本來就已經變得狹窄的前院,也見縫插針地蓋了一排預制板平房,住著組織部一個軍代表。此人姓唐,人稱唐軍長,文革結束好幾年還住在這里,他是不想回外地去。其實唐軍長與院內人處得不壞,有點人緣,兒子叫唐國強,但不是演電影的那位。西廊下2號真的成了個大雜院。
1976年唐山大地震波及京師,全北京的人都住到露天地里,西廊下2號的人也不例外。各家都在后面已經變成大馬路的開闊地上安營扎寨,用床鋪竹竿塑料布搭建起一個個的地震棚。地震過后不是大雨就是日曬,但大家都有一種久違的快樂,人和人離得這么近,沒有了惱人的政治宣傳的噪聲,暫時不去想許多讓人頭疼的事。我們聚在一起大講故事,什麼《一只繡花鞋》《僵尸性心臟病》《南京長江大橋》,雖然是民間流傳的段子,但情節曲折,引人入勝。侯延平是大家公認講故事的好手,這家伙形象思維真棒,繪聲繪色,講到恐怖處真讓人提心吊膽,在精神生活枯竭的年月,地震棚里的日子簡直就像是天堂。
在地震棚時,曾望著以前是后院的那片地方,感慨萬端,從前的日子真的一去不返了嗎?六十年代初,后院的空地不知怎的變成一片綠油油的莊稼地,家家產戶都開辟了一塊園子,種上蓖麻、玉米、向日葵、茄子、豆角、西紅柿什么的,每年春種秋收,自給自足倒在其次,主要是營造出一派欣欣向榮的生活氣息。夏天,大人孩子澆園灌溉,忙得不亦樂乎,家兄曾有一首《清平樂》言說其事,記得頭兩句是“樓前樓后,一片青波皺”,那些日子真叫人懷念啊!
離開西廊下快二十年了,當年的老人大半過世,彭大姐已逾九十,和兒子媳婦移居木樨地,慶慶遠在美國;周老去世后,妻子隨兩個兒子去了澳大利亞;格拉寧也和維加移民澳洲了,老太太一輩子都沒有祖國,想來令人感懷;北英常來常往,我們在一起時就覺得仿佛又回到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