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是我們農場一個家庭出身不好的美麗女孩。一天早上,她獨自一人去總場,遇上了暴風雪,她和養路工在養路工房里住了一夜。那個養路工是個出獄的殺人犯。知青去救冬妮,打傷了養路工。沒有多久,養路工就死了。后來知青全都回了城,只有冬妮堅持不走。她在等待另一場暴風雪。
在北京,我開了家酒吧。
干這行,純屬偶然。
我是個常年在外漂著的人。漂過北京時,我會呆上幾天,這里有我的朋友。
上次到北京趕上八月十五,幾個朋友放棄與家人團聚,專門跑來陪我。閑聊中一個朋友說,你年齡越來越大,總不能當一輩子漂客,不如留在北京干點啥。只要你愿意,我們哥幾個可以想法幫你。
朋友們都習慣叫我漂客,因為我沒有家庭沒有職業沒有固定收入沒有固定住處也沒有常人的快樂與煩惱。
是呀,另一個朋友接著說,我有間門市房,別人要租我沒租,要是你用,我無償提供:等將來真干好了,咱哥兒幾個可以搞股份制。
第三個朋友話說得更干脆,我出10萬元,賠了算我的,掙了是你的。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我還能說些什么?
第二天,我們一塊來決定這件事。
門市房的確不錯,可干什么,一時卻拿不定主意。從屋里轉到屋外,從房前轉到房后,最后站在當街上,我們還在瞎議論,什么氛圍呀環境呀客流呀門臉呀風水呀,卻沒一句扯到正題。
這時一對青年男女從我們旁邊經過,女孩無意中聽到我們議論便放慢了腳步,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我們和那間房子。離去時我聽見她對男孩說,要我就開家酒吧,這地方再理想不過了。男孩沒有答話,只在女孩的面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喂喂,等等,我打斷朋友們的議論,你們聽到沒有,最好開酒吧。
小孩子的話你也當真?
什么小孩子,她是女孩,是女人。
得得得,又來了,這是在談做生意,說點著邊的行不行?
這事誰說了算?我睜大眼睛瞅著他們每一個人。
當然主要是你唄,朋友異口同聲道,語氣中帶著老大的不滿。
那就開酒吧。
開酒吧,是不是還得有個什么主題經營?有人提問道。
這我一竅不通,便困惑地望著他們,他們同樣困惑地回望著我。
我忍不住笑了,那好,我們的主題就是困惑。
他們更加不解地看著我。
我們男人就愛故作深沉假裝老成,什么事都考慮來考慮去研究來研究去,結果不是一事無成就是決策失誤;女人和男人不一樣,憑著直覺跟著感覺走,把該做的事情做了,一切又都在情理之中。
酒吧開業后,那女孩第一次光顧我即對她說,在這里你可永久享受五折優惠待遇。她那意外驚喜的笑容,真是一片陽光燦爛。
不料后來男友與她分手,更多閑暇她都用來泡吧。她常常失神地望著窗外,目光憂郁而茫然,我曾一度替她擔心。
許多靜寂的下午,空寥的酒吧里形只影單地就坐著她一個人。一張CD神秘園反反復復地放個不停,擴音器音量調得很低,似有似無的樂聲好像是從四面的墻壁里飄出。這時,我只能在心里悄悄勸慰她,卓軼呀卓軼,會好的都會好的,沒有什么不曾發生,沒有什么不曾過去……
卓軼,是她的名字。
接觸時間長了,我感到她特有的那種狐媚。我想起聊齋故事,想起那個天真頑皮而又靈智過人的嬰寧。
有次卓軼突然對我說,現在我才明白,墻上的那個女人站在窗前看什么。說話時,她朝著對面墻揚起小巧可愛的下巴。
卓軼明白了什么我并不知道,但謝天謝地,她心靈的創傷開始愈合。
酒吧裝修時我特意留出一塊墻面,開業的頭天晚上,圖片社如期送來我定做的一幅大照片,鑲在鏡框里蒙著白布,我把它掛在墻上適中的位置。
開業典禮時我揭下白布,出現在人們眼前的,便是女孩說的墻上的那個女人。所有在場的人,都發出一聲驚贊。
照片上的女人站在一扇玻璃窗的后面,兩眼專注地望著窗外。窗外風雪彌漫,窗玻璃上薄薄的冰凌花和些微的反光,使她美麗的容貌若隱若現。朋友們都用猜疑的眼神注視我,她是誰,為什么從沒聽你講起過?
凡是走進酒吧的客人,都會注意到墻上的女人。偶爾會有客人向服務生悄悄打聽,照片上的女人是誰,為什么掛在這里?我讓服務生告訴客人,這是一張普通人物攝影,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意義。然而客人總是將信將疑,現出耐人尋味的表情。
一位熟客對我說,照片上的女人真是越看越耐看,也越看越讓人琢磨不透;既琢磨不透她的年齡,也琢磨不透她的身世,更琢磨不透她在想什么看什么,可你卻又忍不住不去琢磨。
一位外國客人想買這幅照片,我一個勁地擺手說不賣,他就一個勁地加價。我告訴他和錢沒關系,他才恍然大悟道,啊哈,我的明白啦。說著他豎起兩個大拇指,向我示意男女之間的親昵。嗨,什么亂七八糟的,反正說不明白,我只好苦澀地一笑,但心頭卻像有針尖劃過。
墻上的那個女人原來是我們農場的知青,名字叫冬妮,說白了就是冬月里出生的女孩。她人長得漂亮,工作任勞任怨,待人真誠友善,幾乎每個男知青都忍不住會偷偷多瞅她兩眼。
后人不會理解,我們為什么要偷偷,偷偷對我們多么重要,偷偷是種需求,偷偷是種無法拒絕的品格。
我還記得有一次管教訓話說,男女知青不準隨便來往,特別是男知青都給我聽好了,別沒事提了個茄子亂逛;別忘了你們是來干什么的,是來勞動改造,是來脫胎換骨的。這種沒人味的話,是那個時代的最強音。
雖然冬妮好得無可挑剔,但她家庭出身卻糟糕透頂,什么大地主大資本家國民黨反動派美國走狗蘇修特務全和她家沾邊。盡管她從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盡管養育她的外公外婆早已離開人世,盡管她和別的窮孩子一樣是在一家天主教孤兒院里長大,但她必須背負這所有的罪過和罪名。
那時人好人壞,首先看家庭出身,貧下中農家庭出身的子女最好。不過在禁止男女知青交往這件事上,政府一視同仁,無論出身好壞都不允許。其實家庭出身好的一般不會看上家庭出身不好的,就像紅樓夢里的焦大不會看上林妹妹一樣。那時我偷偷作過比較,的確覺得家庭出身好的女孩比家庭出身不好的女孩好看,正如今天人們普遍覺得有錢的男人總比沒錢的男人英俊瀟灑一樣。當然只有一人除外,那就是冬妮,對她來說,比較沒有意義。
冬妮和我同在一個大田連隊,春耕夏鋤秋割是我們的日常工作,就是到了寒冬臘月,我們也不會閑著。
脫麥是冬季最繁重的體力勞動,大田連隊分兩班輪流交替,站在震耳欲聾的脫粒機旁,一干就是12小時。冬忙期間取消所有公休日,除病假其它事由一律不予準假。我們唯一指望的就是機器例行維修保養,這樣我們便可以休工一天。幸好在冬忙的三個月中,這樣的日子總有那么兩三天。
1972年11月,是我們下鄉的第五年,也是我們第五次參加冬季大會戰,會戰已持續了整整一個月。
這天早晨天氣格外晴冷晴冷,場區一片寂靜,早飯時間食堂幾乎空無一人。頭天場部下來通知,機器例行維修保養,所以連日疲憊不堪的知青都在貪婪地睡著懶覺。
冬妮這天卻起了個大早,獨自一人步行去了總場。我們農場由總場和十四個分場組成,我們八分場離總場最遠,順公路來回50公里,步行大約要10個小時。冬季日短夜長,所以天擦亮出發,到總場抓緊時間辦完事,天擦黑才能趕回分場。平時我們步行去總場都要搭伴,即便不是因為膽小害怕,起碼也是為了不孤單寂寞。那時小興安嶺一帶的狼還沒有絕跡。
冬妮為什么單單這天獨自一人去總場,始終是個謎。以前她從未徒步走過,更不要說單獨一人了。她的這次行動,另外只有一人知道,就是通信員小不點。說他小,是因為1968年我們同批來的知青中,他個頭最小,當時還不滿14歲。事后小不點這樣說,夜里收工時,冬妮告訴他明天要去總場,可以順便代他寄信取信。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冬妮竟是一個人去。
盡管以前冬妮從未步行去過總場,但這條路總還熟悉,畢竟乘車走過幾個來回。所謂乘車,就是坐膠輪拖拉機,當地人叫它蹦蹦車。蹦蹦車不拉貨或貨不多時,可以順路捎腳。農場的公路走在上面都是深一腳淺一腳的,那么坐蹦蹦車的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了。一個挨一個的人蜷著腿蹲坐在敞篷貨廂里,靠邊的人要時刻兩手抓緊車廂板,以防顛簸中磕傷或從車上掉下去。一路下來,坐車人滿身灰土頭昏腦脹骨頭像散了架似的又酸又痛。可對難得有機會外出的知青來說,能坐蹦蹦車卻是求之不得。
冬妮聽別的知青說過,離總場兩三公里處的養路工房,路過時可以進去歇歇腳喝口水吃點自帶的干糧,總場機關食堂不對知青開放。他們還說,養路工是個二勞改,是個聾子啞巴,你不用理他,只管吃飽喝足走人就行了。
冬妮一路并不覺得孤單寂寞。不知為什么,她總在想那間養路工房和那個養路工,想像怎么不去理他,怎么對他視而不見。因為這對冬妮來說,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還離得挺遠,冬妮就看見一個小小的紅點,在茫茫的雪原上不停地閃動著。直到走近了她才看清,原來是一個穿著紅色秋衣的男人,正輪圓臂膀起勁地劈著木柴。他身邊已高高堆起的小山似的木柴垛,散發著木質的芳香。他將一截截鋸斷的圓木立在地當央,用長柄斧將它們劈成四塊。他那優美的動作果斷協調有力;他那紅色的身影猶如一團舞動的火焰。木柴清脆的破裂聲,在空曠的雪原上奔跑,跑得并不快,卻一氣跑得很遠很遠。
冬妮經過養路工身邊朝養路工房走去時,很想做出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卻沒有成功。她猶豫再三,還是停下了腳步,并輕輕干咳了一聲。
高舉過頭的長柄斧,毫不覺察地輕微顫動了一下,隨即一道疾光閃電向下劃去,一截圓木應聲分成兩塊。
養路工將略感驚異的目光轉向冬妮。
我想進去喝點水吃點東西,冬妮說話時顯得局促不安。其實他的樣子一點不兇,古銅色的面孔線條堅實明朗,年齡大概在三十左右。
養路工簡短點了一下頭,又繼續劈他的木柴。冬妮竟然感到有種欣慰,因為他并不聾。
冬妮進屋,從挎包里掏出一個凍得梆梆硬的饅頭,放在爐臺上烤。火口上坐著一只被煙熏得黢黑的水壺,里面的水冒著熱氣并吱吱作響。
不大工夫,養路工開始一趟一趟往屋里搬木柴,灶房堆不下了他就往里屋堆。灶房和里屋之間的門,掛著一塊用破麻袋片做成的厚門簾。
冬妮坐在灶旁的小凳上,跳躍的火光和熱氣撫摸著她的面頰前胸和膝蓋,一種說不出的舒適感使她產生了睡意,她立刻站起身來決定馬上就走。
就在冬妮準備離去時,她卻看見養路工正站在門口,高大的身材將門全部擋住。他的臉和大部分身體都隱沒在陰影里,只有從房山墻小窗戶鉆進來的一束光,強烈地照射在他的紅秋衣上。這時冬妮才注意到,那是一件已經舊得不能再舊破得不能再破的紅秋衣,在他肌肉發達的胸前有一個很大的破洞,綻露出古銅般的肌膚。
你不能走,暴風雪就要來了,養路工開始說話。
冬妮驚恐地望著對方那張模糊不清的臉,第一個反應就是,一個犯過罪的人所說的話絕不能信,一定有著什么險惡目的:何況她呆在這里算怎么回事?即便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她也將永生永世無法說清。那個年代像冬妮這樣考慮問題完全正常,這叫革命的警惕性,盡管革命從來就沒相信過冬妮這樣的人。
請你走開,讓我出去,不然我要喊了,但冬妮馬上意識到自己的話多么愚蠢。喊吧,喊吧,使勁地喊吧,除了他倆和這間小房,有誰還能聽得到?
冬妮突然覺得,她和門的距離竟如此遙遠,今生今世已不可達到;她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那么虛無縹緲,在似乎凝固的空氣中頓然消解得無影無蹤。
你不能走,暴風雪就要來了,養路工固執地重復著這句話。
你不讓我走,我就和你拼了。冬妮急得眼淚奪眶而出,她心里明白,恐懼幫助不了自己。
冬妮一直站在灶旁,這是她能與對方保持的最大距離;其實這時真讓她走,可能她連一步都邁不動。她猛然發現了灶臺上那把銹跡斑斑的菜刀,便一把抓在了手里。
我和你拼了,和你拼了……冬妮不斷重復著這句話,并將死死握住菜刀的兩只手緊緊護在胸前。
養路工紋絲不動沉默不語,他的這種平靜足以使冬妮絕望得喪失理性。
我真和你拼了……話音未落,冬妮手中的菜刀已向著養路工直奔而去,勢在劈開對方,劈開那扇遙遠的門。
在以后的歲月中,冬妮無數次回憶起當時的情景,并在內心一次又一次經受著那如同煉獄般的痛苦折磨。
菜刀即將出手的那一刻,她有過一番如此清醒的思考:為革命忠貞和政治清白,她必須死而無悔死而無憾。
不怕死敢于犧牲是無產階級革命對每個人的至高無上的要求,包括對敵人。每個經歷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人,都曾面對毛主席像立下誓言:誓死忠于毛主席誓死捍衛毛澤東思想誓死執行毛主席路線。金訓華搶救人民公社的電線桿光榮犧牲,張勇搶救人民公社的羊羔獻出寶貴生命,正是這一誓言的極至體現。
然而菜刀一經出手,冬妮立時對自己的舉動驚駭不已,而那短得幾乎無法計算的一瞬間,在驚駭中竟變得如此徐緩漫長。她甚至看得清菜刀在空中翻動的姿態,聽得到菜刀摩擦空氣發出的響聲;她同時也看到了對方坦蕩而又困惑的目光,這目光足以將她擊倒在地。
刀背重重地砸在養路工的胸膛上,卻像撞到一堵石墻,咣當一聲氣餒地掉在了地上。這時冬妮反倒松了一口氣,毫無戒備地轉過身去,沖著爐灶輕輕抽泣起來。火光在她的淚花中閃耀,女性的柔弱善良暴露無遺。
養路工無聲無息地走過來,把菜刀放在冬妮跟前,然后蹲下身去往灶膛里添加木柴。
就在這時,腳下的大地突然開始震顫,整座養路工房也跟著搖晃起來,好像有千軍萬馬正朝這里奔殺而來。轉眼天空昏暗,氣溫急劇下降,耳膜感受到氣壓的變化并產生聽覺障礙。在北大荒生活過的人都知道,暴風雪來了。
下鄉頭一年,我們分場就有兩名知青,僅在離住處一百米的地方遭遇暴風雪,竟迷失方向而被活活凍死。本地人管暴風雪叫大煙炮,一種可怕的死亡天氣。
對不起,你看我都做了些什么。冬妮長嘆一口氣,抹著眼淚重新坐回到小凳上。
瞧這架勢,大煙炮得刮一宿,再早你也得后天才能走,場里會派人來接你的。這火可得使勁燒,旺旺的,要不扛不住,這房子四處漏風,不保溫。養路工說話平平淡淡,仿佛剛才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
養路工安排冬妮到里屋炕上休息。
這炕和被都不咋干凈,別嫌棄,把你的包墊枕頭上,還能干凈點。說完,養路工轉身出去繼續燒火。
那枕頭是個破麻袋卷,那被子里里外外補了不下八百個補丁,蓋在身上又沉又硬,像壓了張大木板似的,但冬妮并不嫌棄。
一對陌生青年男女,被緊緊包圍在黑夜和暴風雪之中,忍受著饑餓寒冷疲憊孤獨和寂寞,卻什么事情都未曾發生。二十年后,當許多中國中年人,看著好萊塢影片廊橋遺夢傷感流淚時,他們是否想起了青春的苦澀和壓抑?越是痛苦往事,越讓人著迷地去回憶,這竟成了老知青的一種嗜趣。
廚房與里屋的墻上有個方洞,天黑透了以后,養路工在方洞中點燃一盞馬燈,屋子兩邊就都有了光亮。搖曳不定的紅紅燈火,給屋里增添了幾分暖意和生氣。
呆著沒事,冬妮主動和養路工說話。
一問一答,他們都沖著那盞燈,望著燃燒的燈花。
15歲那年我殺了一個人,我親手殺的,是故意殺人罪。
為什么?冬妮感到脊背一陣發涼。
那人有權有勢,陷害我父親,還糟踐我母親,8歲我就成了孤兒,15歲那年我替父母報了仇。
他是地主資本家?
不是。
那還那么壞?
嗯,那人就該死,沒人說他好,都恨他不死。
后來呢?
我沒跑,就被抓起來了,因為未成年,判我死緩,后來改判無期,再后來改判有期,總共17年。
怎么不回老家?
我就在這呆的時間長,熟人多,外面誰都不認識。
沒想干點別的?
政府說了算,讓咱干啥咱就得干啥。
即使在心里,冬妮也難以說清,對養路工是該贊成還是反對。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冬妮才終于有了一個明確的看法:人生不可能筆筆精彩,不凡的經歷人生一次足矣,難得的是能有一回善與惡的抉擇較量。
當農場所有的人都知道冬妮獨自一人徒步去了總場,是在暴風雪即將來臨之前。焦急的人們差點一口把小不點給吞了。他自己也是又急又怕,竟嗚嗚哭個不停,反反復復就那么一句話,冬妮不讓我告訴別人。
當人們把冬妮和死亡聯系在一起的時候,英雄主義立刻就像瘟疫一樣在廣大男知青中蔓延開來。有人已整裝待發,做好前去營救的準備。
招人恨的連指導員這時卻沉著冷靜,都他媽瞎起什么哄,我叫基干民兵守在路口,看誰敢離開分場一步?你們是想救人還是想去找死,遇上大煙炮誰都別想活,逞什么英雄好漢?人命關天,政府能袖手不管嗎?政府還不如你們嗎?你們算老幾?都給我滾回宿舍去。連指導員一發火便露出管教身份,他立刻成了政府,我們立刻成了三勞改。
這頓臭罵確實有用,知青們頓時清醒。連指導員說得沒錯,如果當即出發,暴風雪中我們見到的只能是上帝。別無辦法,我們只能耐心等待,但愿冬妮平安無事。
那一夜幾乎無人入睡,搜索營救冬妮的隊伍零點出發。連指導員分析,冬妮在養路工房的可能性很大,而我們真誠希望這個分析能夠正確。
蹦蹦車上擠滿了穿著臃腫棉襖棉褲的知青,我們的任務就是隨時清除路面積雪,為車輛行駛開道。平時步行5個小時的路程,開車卻足足用了10個鐘頭。
還真讓連指導員分析對了,冬妮果然在養路工房。
那是一幕特殊年代英雄救美的激動場面。
冬妮竟像小姑娘似的哭著,張開著手臂,趟著沒腰深的積雪,踉踉蹌蹌地向我們奔來。我們臉上掛著已經凍僵的笑容,像影片列寧在十月里革命群眾簇擁列寧那樣,簇擁著連指導員迎著她走去。冬妮一頭撲在指導員的懷里,指導員代表我們大家,輕輕拍撫著她的背表示安慰,而她卻越發哭得傷心起來。
不知什么時候,人們的目光突然不約而同地轉向了養路工。
當時他正站在養路工房門外,身著那件后來成為經典記憶的紅色秋衣,冷眼旁觀著我們,誰也沒有料到一場慘劇即將發生。
轉眼間,幾乎所有知青猶如餓狼撲食般沖向了他,并毫不猶豫地對他拳打腳踢。
起初,他不還手也不防范,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承受著一下重于一下的致命打擊;后來他不得不抬起雙臂,護住自己的頭;再后來,他深深地彎下腰去,頭幾乎觸到了地面,搖搖擺擺地挪動著兩只腳,努力不使自己倒下;但最后,他終于臉朝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鮮血將白雪染紅一片。我沒有隨著毆打的人群沖過去,這種一反常態的表現連我自己都暗暗吃驚。甚至當連指導員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腳,示意我也應該上手時,我不但沒動,反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在農場,打架罵人我是出了名的。連野蠻到家的管教干部都不得不說,打仗罵人都成你家常便飯了,你他媽比政府還兇呀。可面對養路工這個男人,我第一次失去了打架的沖動,失去了勇氣,甚至感到有點自慚。
其實,就在看到冬妮的同時,我就注意到了養路工。他高大勻稱結實強健的身軀,展示出生命和力量之美,用現代時尚女孩的話說,是一個絕對酷B的男人。特別當他站在藍色天空、耀眼陽光、潔白冰雪和零下30度的嚴寒中,卻滿不經意地穿著一件單單薄薄松松垮垮破舊不堪的紅色秋衣,你不能不為他的酷B而傾迷。他硬朗的面孔石柱般的脖頸平展的寬肩厚實的胸膛和虛握成拳的兩只大手,一看便知,若真打起架來,七八條好漢可能都不是他的對手。也許隨著歲月增加,我對養路工的記憶傾注了更多的情感,但我保證這種描述絕沒有半點夸張。
他給我的第一眼強烈印象,使我立刻想到我剛剛偷偷讀完的那本書,名叫《斯考茲勃羅案件》,作者是個美國人。現在來看,這是一本具有社會進步意義的專著,而在當時中國卻是禁書。那時除毛選四卷和毛主席語錄外,不是禁書的區區可數。
斯考茲勃羅案件,揭露了上個世紀50年代發生在美國的種族歧視和種族迫害。其中有這樣一個案例:一名白人警官持槍追殺一名赤手空拳的黑人,并將黑人逼到了一個走投無路的死角;正當白人警官準備開槍時,絕望的黑人拉開牛仔褲拉鎖,掏出自己那碩大無比的黑黝黝陽具,一邊用手掂弄著一邊用蔑視的目光看著白人警官;這時意想不到的情形發生了,白人警官垂下槍口,匆匆轉身離去;后來在聽證會上,白人警官陳述了自己的真實心理感受,性訛詐一詞從此誕生。
至今我仍覺得,養路工和斯考茲勃羅案件之間有著某種聯系,可是什么,我卻難以說清。
就在人們毆打養路工時,冬妮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拼命哭喊著,不要打他,不要打他,我求求你們不要打他。
也許人們沒有聽見冬妮的哭喊,也許冬妮的哭喊反使人們更加刺激興奮,總之毆打沒有停止。冬妮絆倒在深深的雪窩里,立時變成了雪人,她仍哭喊著掙扎著向前爬去。
連指導員沖我和另一名知青吼道,肏你媽的,還不快把冬妮拉上車去。
冬妮癱倒在副駕駛座位上,陷入休克狀態。
直到打累了,人們才住手,將奄奄一息的養路工抬到炕上,并蓋上那床破棉被。
無論連指導員還是知青,都犯了一個無法挽回的致命錯誤,就是由于對眼淚的一種誤解,而致使養路工蒙受了不白之冤。那個年代冤案不算什么,做錯事甚至做壞事成了家常便飯。隨便冤枉好人都不當一回事,冤枉一個犯過罪的人又算得了什么?
德國總理代表國家,跪在二戰期間遇害猶太人墓前謝罪,受到世人稱贊;日本人對二戰期間所犯罪行不思反悔,遭到世人譴責;中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有多少人參與了對自己同胞的迫害,有誰想到過應該公開懺悔道歉嗎?
冬妮大病了一場,大夫說沒有什么大事,但必須安靜休養一段時間。大約一個月后,她重新出現在打麥場上,人比過去蒼白清瘦了許多。表面看,冬妮仍和以前一樣,干活任勞任怨,待人平和友善,但她清澈如水的眸子后面卻多了一層霧一層陰影一層憂傷。工間休息時,她總是獨自坐在一旁,望著總場的方向出神。
冬季大會戰終于結束了,知青們終于盼來了一年中最悠閑最自在最懶散的那幾天好時光。那種感覺比過年還要開心,當然那時人們的要求并不高。我的打算和大多數男知青一樣,每天睡懶覺,睡醒了就坐在被窩里打撲克,誰輸了誰就去食堂打飯,而這種時候我是從來不輸的。
我的打算還沒來得及實現,連指導員卻派人通知我,冬妮去總場辦事,讓我陪她去。看來清福我暫時享不成了,不但要起大早,還要徒步走上100里地,不過我還是痛痛快快地接受了這個苦差事。我已猜到冬妮要去干什么,我也明白連指導員的用意。為了這個苦差事,我甚至感激連指導員,感激這個可惡的混蛋。我聲明,連指導員不是壞人,真的,僅此而已。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單獨和一個女孩在一起,也榮幸地第一次替政府執行任務,在此之前我從未和冬妮說過話。
我跟在她的后面走,我不想先開口說話。我不是擺什么男人的臭架子,而是有點不知所措,不知該說什么。
公路兩旁是白色世界,白得刺眼。我們盡可能望著路面,望著那兩條黑色的車轍。
謝謝你能來陪我,讓你跟著受累。冬妮沒有回頭,但顯然是在對我說。
不用客氣,如果遇到暴風雪,我們就都不必受累了。我本想調侃一下,卻適得其反。
冬妮猛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我差點和她撞個滿懷。她仰起秀麗的面孔,幾乎和我臉對臉。
對不起,我忽略了這一點,你應該回去。她的語氣和神情十分認真,帶著十二分的歉意。
為什么,我開玩笑,你卻當真了。
不是玩笑,很可能是真的。
相信我,不會的……我無法忍受一雙迷人的眼睛那么近地直視著我,她溫暖的呼吸拂在我的臉上。
我突然感到一陣暈眩,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傾斜,但我馬上控制住了自己。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刻,我差點吻了她,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情況下。我慶幸這件事沒有發生,使我們躲過一次毀滅性的災難。
我們繼續往前走,她仍在前,我仍緊隨其后。我傾聽她的腳步聲,仿佛在聆聽她內心的獨白。那天我為什么要獨自一人步行去總場?是為了去到那間簡陋的養路工房嗎?是為了去見那位素昧平生的養路工嗎?當我遠遠望見茫茫雪原上那點亮麗的紅色,是否已經暗示了血光之災即將發生?為什么暴風雪偏偏在那個時候來臨,而不早一些或者晚一些,讓我像買火柴小女孩那樣安然離去?當黑夜和暴風雪將我們與整個世界隔絕,我并不感到孤獨,而感到從未有過的真實與真切;當他告訴我他殺過人,雖然這事令我恐怖,但在他身邊我卻有種安全感;我每天都會想他,并且有種預感,他一直在等待著我到來;現在我來了,我來看你了……
在養路工房,我們見到的是另一個養路工。
原來那個養路工呢?我問。
住院了。
怎么了?冬妮急忙問。
讓知青給打傷了。
嚴重嗎?
新養路工沉默了好一陣,說,你們認識他?還是自己去看吧。
我們不再說什么,也沒顧得上喝水和吃東西,連房門都沒進,便轉身去了總場。能捎點東西嗎,也許他用得上,養路工在后面招呼道。
我返身將東西接過來,是用舊報紙包著的兩只猴頭菌和一些針蘑。
四周一片寂靜,聽到的只是匆匆的腳步聲和冬妮虛弱的喘息。
我們都有一種不祥的預兆。
一位常客用強加于人的口氣對我說,如果右邊墻角擺放一棵小葉灌木植物,那么酒吧的環境和氣氛就會更好。他是環境藝術家,三句話不離本行,不管你愛聽還是不愛聽。
那墻角擺著一張四人臺,按每客消費20元,翻臺兩次計算,每天流水160元。如果撤掉這張臺,一個月就少收入將近5000元。這我當然不能同意。
你要這樣考慮問題,你和那些市儈商人有什么兩樣?環境藝術家氣憤地對我大加指責。
我就是商人,商人賺錢天經地義。
你是商人,市儈商人?他用輕蔑而又陌生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我說,那好,從今以后我就不登你的門。
我又好氣又好笑,在商就得言商,干嗎非讓我和錢過不去。有幾個生意圈的熟人常來酒吧,幾杯啤酒下肚便一臉中肯地對我說,其實咱都不是商人,輕財重義,只不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我趕忙言不由衷陪著笑臉迎合道,那是那是的確的確。可我心里卻暗自罵道,去你媽的,你們不是商人誰是商人,而且個個胡雪巖,最他媽操蛋的商人。
沒過幾天,環境藝術家又回來了。他坦率地說,跑了好多家酒吧和咖啡屋,都沒那種南美式咖啡,人家連聽都沒聽說過,所以我只好回來了;我不是那種說到做到的人,我意志薄弱……
我立刻親自做了一杯南美式咖啡,并親自端給他。
一只小小的粗瓷杯,杯口凸起高高一層白色泡沫;環境藝術家不緊不慢地把白沫吸吮干凈,然后細細品聞杯中濃厚的咖啡香氣,隨后再將黏稠的咖啡汁一口喝干,這就是南美式咖啡的獨特飲法;自然價格不菲,差不多等于一杯極品藍山。
環境藝術家頭一次光顧酒吧,即要求服務生給他做一杯濃濃的咖啡,一連換了幾杯都不能使他滿意。我便過去對他說,我會做一種咖啡,不知他是否愿意嘗嘗,這樣我們就認識了,他也成了這里的常客。
喝完咖啡,他點燃一根煙,開始環顧四周,臉上露出洋洋得意的微笑。我知道他已經注意到了那棵身價每年五千元的小綠樹。我無奈地一笑趕緊走開,我可不想恭聽他那沒完沒了的述說,不過他對著空氣也能熱情地說上兩三個鐘頭。
改變我的想法,并使我接受他的建議,應該歸功于卓軼,那個狐媚的女孩。
她對我說,你干嗎不試試,有時加就是減,減就是加。
你懂得可真不少哇,我恭維道。
她頑皮地一笑,說,恰恰相反,正因為我懂得少,我才不像你們那樣想問題。
一天下午,一個女孩背著一大堆照相器材,風風火火地走進酒吧。她是搞靜物攝影的,她就要拍那棵樹。她說她觀察很久了,午后的光線,墻壁的灰度,空氣的寧靜,震顫的藍調,總是掛著幾片黃葉的綠樹,很有味道,給她靈感。
我不記得她來過酒吧,但她卻說得頭頭是道。
酒吧的午后不再寧靜,幾位年輕女攝影師常到這里聚會,一壺立頓紅茶,圍坐在綠樹旁。有時一連幾天見不到她們人影,有時又一連幾天她們都在這里相聚。我以為她們出于客情,才每次都要一壺紅茶,便主動告訴她們,白開水免費喝。
想不到她們花容失色,故作氣憤地質問我,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都是白開水,乏味透頂?
天哪,這些漂亮時尚的女人,一個比一個厲害。
我情不自禁看了一眼墻上的女人,變了,一切都變了,時代變了,女人也變了。
總場醫院住院處像一家低級小旅館,偌大的病房擁擠地排列著病床,兩床之間僅僅側身站得下一個人。昏暗的光線污濁的空氣骯臟的地面,使我想起船碼頭火車站以及來去匆匆的過客。
在病房盡頭靠窗戶的地方,我們找到了躺在那里的養路工。窗玻璃上結的冰霜厚如一堵冰墻,一團團白色寒氣從裂開的窗縫鉆進屋里。窗臺的積冰慢慢融化著,不住向下滴著水,再在濕漉漉的地面重新結上一層烏黑的薄冰。早已凍裂的暖氣片銹跡斑斑,冰冷得令人恐懼。
這個酷得第一眼就使我傾服的男人,現在卻使我不忍心看。他的面頰眼窩鼻翼和太陽穴深深地塌陷了下去,只有濃濃劍眉下兩道堅毅的目光仍炯炯有神。他那身堅實的肌肉已消失殆盡,只剩下包著骨頭上的一層皮,呈現出可怕的青灰色。
冬妮站在床腳處,兩只蒼白失血的手,緊緊抓住床架冰冷的鐵管,支撐住自己搖搖欲倒的身體,如注般的眼淚順著面頰無聲地向下流淌。
養路工吃力地擠出一絲笑容,努力扮出一副若無其事輕松自如的樣子,用已經沒有氣力握緊的雙拳,軟弱無力地捶打著自己干癟的胸脯,聲音斷斷續續地說,我,死不了,再活三十年,沒問題,謝謝你們,來看我。
冬妮走過去,坐到養路工身邊,捧起他的右手,貼在自己淚水浸濕的臉上,來面頰輕輕撫摸著。
看見這幕情景,我趕緊轉過身去,我不想流淚,起碼我不想在別人的面前流下眼淚。我曾想使自己成為一個禁欲主義者一個不為情所動的人,后來回想起來真他媽愚蠢。
過了許久,冬妮突然抽泣著說,都是我的錯,我的錯。
養路工閉上眼睛輕輕搖搖頭,仿佛是在喃喃自語,不,誰都不怨,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第二天,養路工悄然無息地走了,離開了這個本該遭到詛咒,卻被他寬容善待的世界。冬妮始終捧著他逐漸僵冷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面頰上。她死死咬住衣領,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不想讓悲傷打擾他的安睡。她的淚光刺痛我的眼睛,滾落的淚珠像重錘般敲打著我的心。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冬妮流淚。
也就從這次開始,無論春夏秋冬,農場的公路上經常可以看到冬妮徒步而行的身影。知青返城之前,我曾多次陪伴過她。每年清明,冬妮都會去總場南山的亂墳崗,因為養路工就埋葬在那里。更多的時候她只去養路工房,在那里獨自呆上一陣。25年后,我讀到一篇知青的文章,說農場漫長而又蒼涼的路是條虔誠感悟懺悔贖罪的路,或許冬妮早就知道了。我不忘冬妮說過的一句話,如果悲劇不發生在我的身上,那么悲劇還有什么意義?
我想她的話應該這樣理解,如果真實生活中沒有悲劇,那么悲劇還有什么意義?只不過她不愿看到別人承擔這種結局。
還有一件事,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說說。
養路工在彌留之際,不知為什么,他的目光一直望著我。我不敢接受那種目光,便悄悄向一旁移動,可他的目光卻一直跟著我不放。不久我便做了一個夢,夢見他越來越大的兩只瞳孔中,各有一個不同的我;其中的一個我總是驚恐萬狀膽小可憐,而另一個我則兇惡野蠻殺氣騰騰;接著那個可憐的我跳出瞳孔沒命地逃跑,而那個兇惡的我也跳出瞳孔去拼命追殺;開始我有種恐怖的快感或快感的恐怖,但最終我總是在剩下的恐怖中驚醒。如果僅僅這么一次夢也就罷了,然而在后來歲月中,卻成為我所熟悉的一種夢境。
父親去世時,我再次看到了那種目光。醫生向我解釋說,人死時瞳孔擴散,所以在較大的視野,你都會感到他在望著你。
為了那個夢,我曾請教過一個國外留學回來的心理學博士。他認真聽完我的講述后,神態嚴肅地說,你太性壓抑了,壓抑到了自殘的臨界心態。
你他媽才性壓抑,我想罵,卻沒敢罵出來。因為我身邊坐著幾位很有教養的女人,她們都用同情的目光注視著我。
后來我把我的夢講給卓軼聽。
她不以為然地說,這有什么不好解釋,你是受害者,同時你又是迫害者。
我暗自吃驚,卻假裝平靜,說,你怎么知道?想到那種恐怖的快感或快感的恐怖,我覺得她挺有道理。
有人也做過類似的夢呀,她故作神秘道。
誰?我緊緊盯住那雙看似比我成熟的眼睛。
她善意地笑了,我父親和你年齡差不多,也曾做過類似的夢。
我真想知道為什么,卻不便再問。
我聽我媽說的,卓軼好像理解我的心思,便主動講。我媽說,你爸這輩子就干過一件缺德事,就是文革中動手打了自己的老師;你爸家庭出身不太好,為了證明自己站在無產階級革命一邊,迫不得已才這樣做;那時他年齡小,糊涂哇。
這么說,我這輩子干的缺德事就更多了。
你們這輩子呀,好也那么回事,壞也那么回事,是活得最沒勁的一代人。
卓軼這個狐媚的女孩,又把我狠狠地深刻了一把。
到1978年,上山下鄉整整10年,隨著毛澤東周恩來逝世和四人幫垮臺,中國掀起了知青返城風暴。我們要回家,成為廣大知青一致強烈的呼聲。知青撤退的地方仿佛經歷了戰亂,滿目瘡痍滿目蒼涼。恨也罷,愛也罷,知青離去時的心態和表情已與來時大不一樣。畢竟朝夕相處過十年,而人這一輩子能有幾個十年?即將各奔東西,離別的酒不能不喝。有人再次唱起軍墾戰歌,大家就跟著唱;有人唱起犯人中流行的歌,大家也跟著唱:
流浪的人歸來青春已過去\繁華變凄涼荒市無人跡\穿過大街走小巷\到處尋找你\我的小妹呀……\眼淚就往下流\你怎么能夠跟著別人走\要知道失戀是多么痛苦\但愿你早日回頭……
從來沒有過愛情的人,卻品嘗起失戀的滋味,男人們醉了,女人們哭了。
有意思的是,1989年中越戰爭結束前夕,我穿越雷區去越南,在死亡地帶的斷壁殘垣上,我再次看到了那一度熟悉的歌詞。那歪歪扭扭的漢字,一看便知是年輕人的筆跡,我一下就想起了那沒有明天的知青生活,也不得不想到自己此去是否還能歸來?
如今想想知青十年,比起摩西率領以色列民眾在荒原流浪四十年,倒也算不了什么,而所不同的是,知青有種被遺棄感。被生活遺棄,被時代遺棄,被慷慨激昂的口號遺棄。
返城高潮中,一個知青大男人蹲在地上抱頭痛哭。因為家人來信不讓他回去,因為他原來住的小屋被他哥結婚占用了。看他那熊樣,我真想踢他兩腳。哭頂個屁用,扛行李卷回家,打他們丫廷一頓。現在我不會那么想了,那時我還不懂什么叫生活。
冬妮沒有走,留下來了,她沒有返城,留在了農場。這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無論哪座城市她都舉目無親,房無一間地無一處;但有人向她伸出援助之手,樂意為她解決戶口住處和工作,卻被她婉言謝絕。她微笑著把我們一一送走,那微笑讓人留戀讓人心酸讓人終身難忘。駛動的車輪揚起塵土并拉開我們的距離,當微笑已經看不見時,我們久久看到的是那越離越遠的凄楚身影。
冬妮在農場,一直得到連指導員全家的關心照顧。連指導員一直把冬妮當作知青,冬妮也一直叫他連指導員,盡管周圍的一切一切都已徹底改變。
那年冬天我去農場拍雪景,偶然的機會為冬妮拍下一張照片,就是酒吧墻上的那個女人。這時我們都已是不惑之年。
拍完照片,我走進冬妮的房子,房間里的陳設到處都是當年知青生活的痕跡。
冬妮為我沖了一杯速溶咖啡,這是她從知青生活之外唯一找回的東西。
冬妮告訴我,小時孤兒院的一個外國嬤嬤喜歡喝咖啡,也教她喝,還給她講安徒生童話。
觸景生情,我便有感而發,說到底我們都是俗人,為了返城可以不顧一切,就像今天人們為了錢可以付出一切一樣。我們大幫來又大幫走了,只留下一個真誠善良美麗的你。
她不接我的話茬,卻追憶往昔道,還記得你第一次陪我去總場嗎?也是冬天,天氣那么好,你卻說可能會遇上暴風雪,可能我們都會死……
就在這次我們分手后不久,農場傳來消息說,冬妮失蹤了。
事情大概是這樣,頭天刮了一夜暴風雪,第二天早晨人們發現冬妮房子門窗大敞四開,屋里灌滿了積雪,她人卻不見了。
我再次返回農場,是幫連指導員料理冬妮的后事。
我倆心里都明白,該走時冬妮自然會走,誰也攔不住。
她人,咱就別找了,嘿,找也找不到。冬妮是個干凈利索的女孩,在時都不給別人添麻煩,走了更不會,不會的。我的意思是,象征性地埋件她的東西,立個碑,留個念想兒就行了,你看埋哪好?連指導員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話說得慢條斯理的。
野狼坡,我早就想好了,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我還記得那段往事,我們剛到農場時,野狼坡還有狼,每天晚上都嗥得瘆人。有天下地勞動我們從那邊經過,女知青就一驚一乍地議論起來,卻聽冬妮咯咯地笑著說,我要死了就埋在這,其實虎穴狼窩最安全。
葬禮結束,我環顧四周,自言自語道,嗨,該是狼回來的時候了。
你嘀咕什么,身邊的連指導員問。
你看,這么大個北大荒,連個狼影都見不到,你說這世界還正常嗎?
他一聲不語。這老家伙,年輕時背個半自動,漫山遍野沒少打狼。
我岔開話題,咋樣,搬城里到我那住去?頭年他老伴去世了,現在是老骨頭棒子單身一個。
他斜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上城里,跟你個兔崽子?我他媽吃差藥了。
分手時,我倆故意說些不中聽的話,裝出不在乎對方的樣子,可我倆的眼圈不爭氣,很快都濕潤了。
服務生怯怯地對我說,游人在墻上亂寫,是打烊時才發現的。
我過去看,并發了一頓火。那字跡很難處理掉,弄不好,墻面會更難看。
卓軼知道后,居然對我說,別動,留著,那寫的是詩。
詩也不能滿哪亂寫呀。
那有什么,詩就是詩,詩就是不一樣,連總統的腦門上都可以寫。
這個狐媚的小丫頭,凈是奇談怪論,不過我還是向她讓步了。
先河一開,一些另類客人頻頻光顧酒吧,墻上的詩句也橫七豎八地多了起來。另類就是另類,有人竟趴在地上,把詩句寫在墻的最下方,而看的人竟也不怕費勁,蹲下身去,把頭伏得很低。
不知不覺,我也成了一個熱心讀者。
好多詩句我看不懂。卓軼說,不懂就不懂吧,誤讀起來可能更有意思。有些詩句我不知讀懂了沒有,但挺喜歡。比如:
分手吧,趁情熱季節尚未把我拋棄/在你低垂的額留下一個淚吻
說到愛情我們便沉默不語/看夕陽最后一縷金輝燃盡/在蒼穹瑟瑟抖顫的碧色中/一瓣殘月,歲歲年年/似空貝浮沉在群星之間/任時光的潮水磨損蝕裂
當太陽從金色風帽下向外窺視時/呵,但愿誰也不曾愛過,除了你和我
用我反反復復的記憶/放大孩提時的歡樂優秀的人們缺乏信念/卑劣之徒卻狂囂已極
有益的太陽催熟的東西是有益的食品
在美殘酷的孕育中/她出落得就像滑翔的月亮
她秀發飄逸/眼波清冷卻像三月的風
如果我凝視一個男人/好似凝視我的情郎/而我血液冰冷/心也不動,那又怎樣/他何以說我冷酷/或抱怨遭到背棄/我想讓他愛那/創世之前即有的東西
他心如我心/共同漂浮在那奇跡般的溪流上
我是天女散落的花/在春風中凋謝/不要靠近我絕對的冷酷
不在這邊就在那邊/任風吹我似一片落葉
湖上風來波浩淼/秋已暮/紅稀香少/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
最后那幾句詩突然打動了我,我決定仍去做我的漂客。
我把我的決定告訴我的朋友,并推薦卓軼來經營酒吧。毫無疑問,她會比我經營得更好。
卓軼對我的決定一點也不感到意外,說,好吧,我替你代管,等你回來。我的工資由我自己來定。
我笑了,點點頭,我真喜歡這個狐媚的女孩。
她從自己頸上摘下那塊桃木護身符親手戴在我的脖子上,說,這是借給你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和她告個別吧,卓軼朝著對面墻揚起小巧可愛的下巴。
是的,我應該和冬妮打聲招呼。
作者簡介:
茜荑,本名張茜荑,男,1950年生,哈爾濱人,曾當過知青,1980年開始文學創作,發表過小說,報告文學,評論等文學作品200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