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嶄新的“老家”

十年前，維西縣四保村的村民在政府的資助下搬遷到縣內永春鄉三家村，搬遷后他們與外界接觸多了，在新的生活環境里，他們正在自覺或不自覺地對一些傳統文化層面上的東西進行篩選。

新“老家”今非昔比

十年前，維西縣永春鄉“七一”村民小組成為了我的新老家，這個名稱的由來特別有紀念意義，因為那是在1993年的“七一”建黨節正式搬遷定居的，這是在當地黨委和政府關懷下有組織的一次搬遷；另外，它正好排在第七個村民小組。據老家的人回憶，當初，建村定居的地點是當地政府部門選擇的，選擇的標準是：有發展農業的條件，水源好，交通方便，距縣城較近，附近有牧場等。搬遷的費用是由政府資助的，蓋房的工作是由附近的漢族村民完成的。

老家現有14戶人家，人口51人。除有一戶是剝坡家族，其他全是沙馬石乙家族。現在的老家海拔2600米，距縣城和鄉政府駐地15公里，以前，祖輩們世代攀行在高山峽谷之中，艱難地跋涉在陡峭的崎嶇山路上，運輸靠人背馬馱，去一趟縣城至少要花費車旅費50元。而今，他們只需先步行2公里的山路，再搭乘3元錢的中巴車就可到達縣城，當天就可以返回。除了雨季或下雪天，車子還可以直接開到家門口。

老家坐落在山腳下一片微微凸起的小山坡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在兩座翠綠的山谷間流淌著一條小溪，像一條白龍在舞動。村民們高高架起木槽，將這條清澈的山泉水引到家門口，再也不像以前要去很遠的地方挑水了，每家都有自來水管，幾戶人還相約建有水池，節省了不少勞力。難怪從他鄉來老家做客的親戚，都對這里的居住環境條件羨慕不已，引得一戶已經出嫁的女子又帶著她的家人自行搬回到這里。

老家的房屋依山而建，并順著山勢呈階梯式分布，從表面上看，與漢族的房子沒有兩樣，是石墻（利用這里原有的石頭）瓦房，僅有一層，顯然，比起傳統的極為簡陋的住房（多為雙斜面平房，有土墻和木板房兩種，一般用竹籬笆間隔）氣派多了。走進房屋，可以看到，每戶人家都設有一個火塘，支著鐵三腳做鍋架，在火塘的右邊鋪有竹席供客人坐，在左邊安設一張床，招待客人或自用。祖先的靈牌安放在主人臥室后壁上方。

今天的老家，讓我明顯地感到衛生條件有了很大的改觀，他們已經改變了傳統的隨便躺在火塘邊就地而臥，僅以披風作被蓋的習慣，開始重視床鋪的設置了，每戶人家都有幾張木床，并配有墊褥和棉被，大多數人家修得有畜圈，還有兩家新建了樓房和廚房。

開始精耕細作

我過去的老家，地廣人稀，他們采用十分粗放耕作的方式廣種薄收，土地的利用較為隨意，俗有“種一偏坡，收一籮籮”的說法。現在，隨著人口的增加，土地相應減少，人均耕地2.2畝，他們不得不在有限的土地范圍內精耕細作，也開始薄膜育秧、購買化肥、使用農藥，以提高土地的單位產量。現在，他們除了主要種植苦蕎、燕麥、玉米、洋芋、圓根、蘿卜和青菜以外，還種植了向日葵、三月瓜、黃豆和其它蔬菜。據說，有三家人已經栽種了蘋果樹和核桃樹，但起初，他們沒有種植的經驗，后來才在摸索中逐漸地學會了栽種，卻沒有進行大規模的栽培，其原因是沒有技術、沒有資金、或許也沒有信心。

對老家的人來說，家畜飼養與他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尤其是黃牛和羊，在他們日常生活中的許多場合顯得尤為重要：在山地上耕地，離不開黃牛，在死人時就必須殺黃牛，作為殉葬品。羊肉能提供充足的熱量，羊毛制成的衣物也能更好地保暖，在贖魂儀式和葬禮上都必須要用綿羊作犧牲。

現在，豬已不像以前那樣敞開喂養，而是圈養，由于他們現在比較挨近其他民族的住地，害怕被瘟疫傳染，因而沒有以前喂養的多，一般都不夠食用，大都是從集市上買來。同樣，牛馬也不像以前那樣放養，一般從農歷3月開始，把牛馬趕到海拔3000多米的牧場上，由每家挨戶輪流在山上自由放牧，到農歷11月天氣變冷，山上草已枯黃的時候，才把牛馬趕回住屋附近放養。以前，原住地人少，荒山野嶺多，養牛很方便，不必擔心牛會糟蹋莊稼。現在，人口增多，開墾的山地越來越多，放養牛馬的牧場也越來越遠，還有螞蝗。更令人擔心的是，如今，時有發生牛、羊被盜現象，嚴重影響了他們的生產、生活。

生活依然親切

每次回老家，他們都會用傳統的坨坨肉、蕎粑粑和酸菜湯招待我。他們仍然是在堂屋做飯，習慣蹲在地上吃飯，不像漢族一樣把飯菜擺在桌子上吃。現在，他們一日三餐，從糧店購買或以白蕓豆、洋芋換來的大米成為這里的主食，玉米大都用來喂豬喂雞了。除逢年過節辦事以外，每家每年平均要殺食1－3頭豬和羊，7－8只雞。因而在平時，他們吃蕎粑粑、坨坨肉的時候相對少了，更多的是像漢族一樣吃米飯和小鍋小炒，可我發現老人們還是習慣吃蕎粑粑、燒洋芋和啃坨坨肉。

酒在彝族的傳統飲食中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有“漢人貴在茶，彝人貴在酒”；“有酒便是宴，無酒殺豬打羊不成席”的說法。可如今，老家的年輕人大都不好沾酒，更沒有出現酗酒打鬧的現象。

彝族的服飾有濃厚的地方色彩和民族風格，從一個人的服裝可以大致看出其所屬支系、身份、婦女是否已婚和生育等。在老家，我每次都會穿上彝族服裝與親戚們合影留念，她們都會異口同聲地贊嘆我：你穿彝族服裝才漂亮。記得剛開始，她們認為，我對彝族服裝只是好奇、圖好看而已，為了使我看起來年輕、漂亮，她們就把我裝扮成年輕姑娘的穿著，被我很快發現：你們搞錯了，我已經是娃娃媽了，要戴羅鍋帽的。這時，她們都很驚喜地望著我：想不到你還懂彝族習慣……。從那以后，彝族服裝像似拉近了我和老家親戚間的距離，也改變了他們對我的看法。

如今，在老家，我已經看不到男人平時穿著傳統的彝族服裝，只有在一些特殊的傳統的場合，如奔喪或做宗教儀式時，人們才象征性地披上“察爾瓦”（以前彝族男女服裝中不可缺少的御寒取暖、防雨之物）。但婦女們則不同，她們大都穿傳統的彝族服裝。我向她們表達彝族服裝好看，但不方便的看法時，她們也向我流露出自己看法：彝族服裝穿慣了，不覺得不方便，只是用的布料太多；想穿漢裝，又怕老人們看不慣，說是穿了漢裝就不是彝族了。所以今天老家人仍穿彝族服裝。

深感遺憾的是，我幾乎看不到彝族傳統的手工藝制作，比如，我所喜愛的刺繡、拼花、布貼等手工藝織品。經了解，現在只有少數幾個老人還會搟制披氈、毛氈，會縫制傳統的婚服和喪服（彝稱“依底阿縮”）的卻只剩我大媽了，大家擔心大媽的眼睛越來越老花，都紛紛請她幫忙做。其實，更令我擔心的是，再過10年、20年……，這些手工藝的制作，隨著老人們的離去而失去，以后只能當作故事聽了。

家族的地位

彝族十分尊敬祖先，相信人死后還有靈魂，可以變成鬼神保佑世間的活人，因此，逢年過節和婚喪嫁娶之時都要擺上酒、肉、飯供奉。

至今為止，家支（是彝族低下的生產力水平和封閉的環境中，自然形成的以血緣聯系為基礎的社會群體，它在彝族的歷史進程中，客觀上發揮著社會維持與文化傳遞的功能。它又是一種文化，是生活在人們意識、觀念、情感上的表現形式）仍在他們的生活中占有重要位置，它在維護家支個體家庭的私有財產，保護家支安定，建立公共道德，聯姻通婚對象等方面起著獨特作用。比如，他們每搬遷到新的地方，剛開始，都是因為沒有固定的戶籍，在沒人管理和幫助他們的情況下，而通過自己內部的家支網絡關系，互助互利，相依為命。在喪禮及其他人生禮儀中，大家都會以出錢、出物、出人力等方式來救助。對殘疾人，他們在生產、生活中也會給予照顧。

習慣法是家支內部成員都必須遵守的家規支約，對每個家支成員都有約束作用。現在仍可以看到，他們內部相對和睦，極少發生激烈的矛盾沖突，從未發生過偷盜違法犯罪事件。即便發生個別的沖突和糾紛，他們已經會依靠國家的法律來保護自己，同時，仍然沿用傳統的習慣法來進行調解，只是具體的解決規則與傳統方式已相去甚遠了。

避不開的變化

老家現在除了簡單地過漢族的春節外，更注重的還是過傳統的火把節和彝族年，不過有些細節已不再那么講究和嚴格了。比如，以前在節日里不允許講漢話，忌諱漢族到家里做客。現在，他們的娛樂方式變了，家里有電視機、錄音機，隨時可以接觸到外面的世界；年輕人喜愛的流行歌曲回響在山谷間，可以看到孩子們對電視畫面上那個遠離他們的陌生世界滿懷興趣的樣子，相反的是，我卻很少聽見他們唱民歌、看見他們打跳的時候了。

彝族歷來有以商為恥的傳統觀念，造成男子經商的很少。目前，老家還沒有正式做生意的商人，有一家“隱形”小賣部，出售零星的日用百貨。有兩家有二手的拖拉機，主要用于他們自己拉干柴、買化肥和賣豆子，而沒有經濟利益可言。有兩個人用上了手機，增強了同外界的溝通聯系。現在，隨著與周圍的民族交往的增多，他們已開始懂得利用山里的土特產從事商貿活動。老家的野生藥材、野生菌和野菜很多，比如，天麻（30—70元/市斤）、龍膽草（1—3元/市斤）、羊肚菌（300—600元/市斤）、木耳（30—50元/市斤）、馬蕨菜（10元/市斤）。按這樣的價錢，估計每家每年可收入近千元，買回的商品則有化肥、菜子油、玉米種子、大米等必需品和日常用品。有人曾嘗試收購轉賣，但因為本錢小，競爭不過山外人，沒有成功。

總而言之，今日的老家，令我歡喜也令我憂。可喜的是，搬遷確實給老家的人們帶來了生活上的實惠，生活環境得到了顯著的改善，生活質量得到了明顯的提高。還可以看到，團結一致的家支，穿百褶裙，乃至從婚禮、葬禮到由畢摩祭祀和蘇尼驅鬼等彝族的各種文化形式，仍然在這里延續著、傳承著。可擔憂的是，如今，年輕的一代已經對彝族傳統文化習俗方面的知識知之甚少，而對習慣法僅限于一知半解，使得一些傳統文化形式所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小，如男子服飾中的“察爾瓦”，逐漸淡化，傳統的民歌、舞蹈、樂器和手工藝制品，正在喪失……。

我希望今日老家在劇烈的文化碰撞中，能正確對待自己的傳統，自覺地保護好昔日老家寶貴的自然和人文資源。事實上，這是今日老家，也是所有發展中的民族同樣所面臨的和需要解決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