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人看漢語漢字很奇妙,其實中國人自己也并非都十分了解,除了專家,一般人也沒有深入考察的必要。我不是漢語言文字專家,只是在中國古代科技文化領域作了些探索,因而涉及古代語文,稍有所得。
科技是全部文化的基礎。古人做的科技探索最能反映他們的思維特征和歷程,這種特征信息保存在古文獻中,而現存的古文獻只是文字的集合。歷經三千多年,漢字的形音義有很大的變化。好在中國與外國不同,五千年文化史沒有中斷過,一直連續發展。因此,現在我們能有很充分可靠的史料供作科學化的研究。我們在這里僅對一些最常用的字和詞的上古源頭作些獻疑性的探討,敬請商榷。
一、天字及其它
古人不知地是個球,中國人知道得更晚。中國古代只知上有天下有地,天和地是中國最早的科學概念。中國古人是怎么看怎么想的?從古漢字可以尋得很多信息。
天字的甲骨文(如右圖)像個小人。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在天字條下的解說是:“天,顛也。至高無上,從一、大。”顛,古代指人的頭部。他的意思是把“大”看作至大無外的宇宙,而以上頭的“一”表示至高無上。許慎時用隸書,秦以前用的篆文還保存著,但不知有甲骨文。1900年發現了甲骨文,王國維按甲骨字形說:“古文天字本象人形。”現今的大字典都引用并承認許和王的說法。
全面考察甲骨文,可知王國維的說法有問題。天字為什么要象人形?人字甲骨文就是兩劃,既象形又簡單,而天字的復雜度遠大于人字。造甲骨字的不會既使之形義不連又舍簡取繁。
天字甲骨文的上頭是個口,那不是指嘴的口。甲骨文指嘴的口,上頭的橫往下縮些,使得兩邊的豎向上翹出成兩嘴角。循環封閉的口形是圓圈變過來的,在甲骨上用刀刻圓圈不如直劃容易,圓就變方了。單一個圓圈中加一點是日字,這日字可作偏旁用。如星字,則取其為明大天體之義。擴展此義表示天,簡化省去中間一點是圓,進而把圓變成方,更進一步變成兩橫,有時再進一步變成一橫。天字上頭的一橫是象天的,不是一。
以示字為例:“祭祀神”等字都有以示為偏旁。《說文》解為:“從二,三垂,日月星也。”那二本來也是口,象天。三垂是“天垂象”,是向下界發出形象信息,不必是日月星。
還有正字:孔子作《春秋》,歷法以冬至之月為歲首,叫“正月”。冬至日的確定以中午竿影為準,一日間午影最短,而一年內午影冬至最長。立竿測影稱“正”,故冬至月稱“正月”。后來的夏歷改以冬至后兩月為一年的首月,而正月之名也跟著帶過來,時間久了,人們忘了這名字的來源。正字上頭一橫本來是日。下邊的止字可以解為日之運行,止字古義是腳。但表示季節的“時”字也是上日下止,兩個字混而不分,后來才改成兩個字,指義不同。《尚書·舜典》有“協時月正日”之文,似分未分。《墨經》中的正字上頭是兩橫,是口字的簡化,下邊不是止,是個山字。篆文的山下邊是半圓弧形,那應是竿影端點走的軌跡。《墨經》說:“日中正,南也。”意為:在中午日中之時,進行瞄準測量(正),所得方向是南。這個正字沒有流行,可能是秦始皇搞“書同文”的后果。先秦曾把演練射箭用的靶子也叫“正”,當是從瞄準之義延伸來的。這個字義在《周禮》中使用過,后來也沒流行。
二、土字和地字
地字比天字的出現晚很多。如果說甲骨文是漢字的最早形態,且是在公元前12~13世紀一次發明而大備的,那么,天字就是最早造的一批字之一,而地字晚了至少5個世紀。甲骨文沒有地字,相應的詞是“土”,其內涵當然要比地狹隘具體,地是個更抽象的概念。
為什么說地的概念更抽象?天是經常看得見的,而且是走到哪里都是一樣的天,這說明每人每時所見的天非常之大。而地,古人一生走不了多少地方,而且每人所見的各不一樣,不同部族的鄉土也各不相同,相同的只有腳下的土。把土當作農耕的必要條件,或當作一種物料,不難抽象成詞。但要想到有個在宇宙學意義上與天對應的大地,那就難了。
查一查最古老的文獻:《尚書》各篇中成書最早的大概不早于公元前8世紀,有些很可能是西漢人偽造的。書中內容若不是畸變的或偽造的,那就是在成書之前以口頭傳誦的。秦始皇燒書,把《尚書》都燒了。到了漢初,只能請90歲的伏勝老先生口頭背誦,旁人拿筆記錄,才傳下來。他的記憶看來相當可靠。那種同音而意義又相近易混的字,拿不準與原文是否一致。但有一點似乎沒有出錯,頭三篇講堯舜禹,其中沒有地字。特別是禹貢篇,專講地理,卻偏偏只有土字沒有地字。
《周易》卦爻辭是孔子以前傳下來的,連孔子也不知其作者是誰。孔子后學寫成《易傳》已是戰國時代。其中說“坤為地”,然而《左傳》說的坤卦卻不是這個話,所記春秋史官說卦是“坤為土”。易經的爻辭384條只有一個地字,是明夷卦辭“初登于天,后入于地”。這話也不大通,淵可入,地怎么入?可能是后人搞錯了。乾卦辭有“在天”“在田”“在淵”,沒有“在地”之言。《論語》有48個天字,只有3個地字,都與天無關,更沒有天地合稱之言。
《山海經》是很古老的書,也是講地理的。全書四萬多字,有地字,但卻只有十來個,而且集中在個別篇章的末尾,很明顯地是后人加進去的衍文。例如中山經篇,末段208字,竟有四個地字,語氣風格與全書大異,完全是近古文模樣。其中說到21371里、64056里這樣過分精密的數字,不是《山海經》本文可能有的。還有說“天地之東西二萬八千里,南北二萬六千里”,與今本《呂氏春秋》一樣,而與前面的兩個數矛盾,可以認為不是同一個人寫的。東西和南北里數相近又有差異,這是漢代宇宙學渾天派的話語。張衡《靈憲》是渾天第一經典,說的明白:天是球殼形,天里面正下半球是水,水面上漂著平板形的地,水面稍呈橢圓狀,東西和南北直徑相差千里,也許是考慮日月之行要有空隙。
許慎《說文》的地字解是:“從土,也聲。”而也字讀音是yɑ,解為“女陰”,即女性生殖器。造地字者不會只用音不用義。大地與女陰何關?那是易學“天地交合,化育萬物”之意,是以天為屬陽的男性,而地是屬陰的女性。全宇宙被看作一個巨大的生命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