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小裁縫的探索故事
于連將賭注放在了拿破侖式的榮譽上,左派青年們將革命視作手段,《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的馬曉軍,在米蘭豐滿的肉體上尋找寄托,硅谷青年熱衷于新技術與股票期權,《小裁縫》中的年輕人則對文學充滿了崇拜和傾倒
1999年,當戴思杰沉浸于30年前的往事之中時,中國新一代青年正投身于Dot-com運動。青春的主題已經轉變,它不再是上山下鄉與階級革命,而是技術與財富,它不再是壓抑與匱乏,而是放縱與過度龐雜。比起《上海寶貝》,《巴爾扎克與中國小裁縫》就像一個遙遠的異鄉故事,但它卻更為有力地表達了青春的真正故事:隱秘的激情。
這是1971年的中國,兩個19歲的城市青年在偏僻的鳳凰山發現了一個美麗的小裁縫與巴爾扎克。在險惡的生存環境中,他們成了生活的惟一希望。兩個場景令我印象深刻,其一是阿羅與“我”第一次看到巴爾扎克的《于絮爾·彌羅埃》時,阿羅整整讀了一夜,然后在清晨時把書傳遞給“我”,“我”則一天沒有吃飯讀完了它。小說的第59頁寫道:“這本小小的書,就像一個擅自闖進家門的人,喚醒了我們對欲望、沖動、激情、愛情的感受,而所有這些東西,對我來說,還始終是一個陌生的世界。”
緊接著闖入這兩個年輕人內心世界的是那位鳳凰山最美的姑娘,她的美貌與身份(她是山里德高望重的老裁縫之女)使她成為當之無愧的特權分子。連結他們三者之間的,除去性的吸引,還有他們對巴爾扎克所描繪的世界的共同向往。令我癡迷的第二個場景,并非是阿羅與小裁縫在水中做愛的唯美抒情,而是阿羅與“我”決定偷竊另一位知青的裝有大量外國文學的箱子,阿羅信誓旦旦地相信,這些書將能改變他的愛人,“有了這些書,我就可以徹底地改造小裁縫。她將不再是一個普通的山里姑娘。”
當然,結尾令所有人大跌眼鏡,已經體驗過愛情、性與流產的小裁縫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山村,在與她的愛人阿羅的最后談話中,她說她想去一個大城市,是巴爾扎克讓她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女人的美是一件無價之寶。
像主人公阿羅一樣,戴思杰是一位說故事的高手,在他的描述中,阿羅能夠聲情并茂地記述下一部兩個小時電影的每一個細節,并在相應的時間復述整部電影。而戴思杰則掌握了一種不緊不慢、卻扣人心弦的敘述節奏,他毫無怨恨或是其他過分激烈的情緒,靜靜地講述著一切。
小說面臨的最大的危險是被簡化與符號化,這使對小說的一切評論顯得困難重重,并常常顯得滑稽。戴思杰在2003年的中文版序言中提到不同批評家對這本小說所做的概括,一位美國人說,這是一個人類最古老的故事,一個人想改造一個女人,反而被這個女人所超越;一個加拿大評論家說,這是一個同性戀的故事;而對于那些帶有某種意識形態色彩的閱讀者來說,《巴爾扎克與中國小裁縫》講述了一段文革中的黑暗歲月,他們將小說當作一份社會文本來閱讀,他們常常會將之與手法拙劣得多的嚴歌苓的《天浴》視作類似的讀物;它當然還可以被當作文明與落后之間的文化沖突。與哈金的《等待》一樣,在《小裁縫》一書中,西方文學是照亮黑暗歲月的光芒,惠特曼令《等待》中的吳曼娜體驗到激情,而巴爾扎克則釋放了年輕的心靈……
在相當程度上,我仍愿意將之視作一個有關青春的冒險故事。每一代年輕人都在尋找自己的金銀島,他們在朦朧中感受到自己的欲望卻不知如何實現,他們擁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卻在本質上達成一致。于連將賭注放在了拿破侖式的榮譽上,左派青年們將革命視作手段,馬曉軍在米蘭豐滿的肉體上尋找寄托,硅谷青年熱衷于新技術與股票期權,而《小裁縫》中的年輕人則是閱讀:“我懷著一個19歲年輕人那份輕浮和嚴肅,先后狂熱地愛上了福樓拜、果戈理、麥爾維爾,甚至還有羅曼·羅蘭。”作者在序言里接著補充道:“世界史上沒有哪一代人像我們一樣對文學如此崇拜和傾倒。”
評論只適合于拙劣與概念化的小說,而對于一本《巴爾扎克與中國小裁縫》這樣一本優秀作品,我們更有資格的是成為一名讀者,而非評論者。余中先令人著迷的譯筆使它像一條緩緩流淌的河流,逐漸覆蓋你的每一根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