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代爾：中國匯率問題被政治化了

張邦松　馮亦斐

蒙代爾是一個熱心中國問題的世界頂尖經濟學家。他在貨幣理論方面的卓越成就，使人們有理由相信，他對目前中國匯率及亞洲貨幣的觀點是具有建設性的

9月13日，北京嘉里中心，第六屆北京科技博覽會現場，一個滿頭銀發的古稀老人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他就是“歐元之父”羅伯特·蒙代爾。

1999年，瑞典皇家科學院將當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授予了蒙代爾，以表彰他對“不同匯率體制下的貨幣和財政政策以及最優貨幣區域的分析”所作的偉大貢獻——這些正是蒙代爾經濟思想的精華。與他同時代的許多著名經濟學家，如里根政府的高參拉發、萬尼斯基，都毫不吝惜地把“當今世界最優秀的經濟學家”這樣的高帽子戴在蒙代爾頭上。

蒙代爾是一個經常在公眾面前舉止怪異的人。在嚴肅的諾貝爾頒獎典禮上，他甚至唱了一首名為《痛苦與歡樂》的歌曲來表達獲獎的感受，這使他成為20世紀惟一一個在諾貝爾頒獎典禮上唱歌的獲獎者。

遺憾的是，在這次會議上人們并沒有看到他在這方面的表現。這個滿頭銀發的古稀老人在談論人民幣匯率時更多表現出了一個經濟學家的專業精神和嚴肅態度。

事實上，蒙代爾在貨幣理論方面的卓越成就，使人們有理由相信，他的觀點是具有建設性的。

近年來，蒙代爾把更多關注的目光投向了人民幣，或者說，投向了中國。他不止一次地在公開場合表達了自己對中國的偏愛，這種充滿感情色彩的表達沒有影響他在分析中國經濟問題時的嚴謹態度。對于近來備受關注的人民幣升值問題，蒙代爾以一個經濟學家的身份，多次提出了自己的意見和建議。

在圍繞人民幣匯率問題作了一個長達45分鐘的發言之后，蒙代爾在休息室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的專訪。

“中國的外匯儲備增加很難說是被迫的，這就表明現有的匯率是符合經濟運作平衡的”

新聞周刊：似乎有很多人急切地盼望人民幣升值，日本的財務大臣一再發表類似的言論，而美國財長斯諾剛剛結束中國之行。

蒙代爾：人民幣升值是一個重要的問題。持有這一觀點的人用“中國貿易賬戶順差很大”和“外匯儲備增長迅速”來證明人民幣應該升值。但我認為這樣的理由并不充分。

以美國為例，美國經濟上世紀90年代貿易逆差很大，但美元并沒有應此而貶值，美國財政部一直強調美元應該保持強勢，所以貿易賬戶應該是順差或者逆差，跟美元匯率的升值和貶值有沒有關系，這個很難說。

另外，外匯儲備的增加，是不是就意味著人民幣一定要升值，這要看外匯儲備增加是自動的還是逼迫的。如果是自動的，就表明經濟運行處于平衡狀態，所以外匯儲備的增加并不表示人民幣的匯率過高；如果是被迫的，則相反。而中國外匯儲備增加很難說是被迫的，這就表明現有的匯率是符合經濟運行平衡的。

新聞周刊：您曾說過“匯率不完全是一個純經濟學問題。有些國家提出要人民幣升值，也許是這些國家希望中國變弱的一種手段，中國應該吸取日本的教訓。”您的意思是匯率問題是已經被政治化了嗎？

蒙代爾：毫無疑問。這個問題可以聯系到發生在美國的一些事情，比如美國國內制造商對來自中國進口商品競爭的抱怨。布什總統對此非常敏感，尤其是在大選年的時候，他需要非常謹慎小心地對待這些事情。

上世紀80年代的時候，里根總統曾面臨同樣的困擾。當時日本對美國的出口急劇增加，美國國內制造商抱怨四起，而最后雙方協商的結果是日本進行自愿出口的限制安排。今天中國也面臨同樣的問題。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多方開放的、進行徹底溝通的對話。這個對話應該涵蓋這個問題的方方面面。

美國國會處理此事的辦法是，如果中國不改變它的匯率，美國將對中國的進口貨物實施25%的關稅。我個人認為，中國與其改變它的匯率，不如讓美國對它的進口貨物施加25%的關稅。因為匯率問題在中國和別國的關系中是一個比較模糊但很重要的暗示，需要謹慎對待。

不過對于美國來說，(對中國進口貨物)增加關稅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這有悖于關貿總協定的原則。

問：您是出于學術立場，還是對中國的感情，或者別的什么原因，而堅持人民幣既不貶值也不升值的立場？

蒙代爾：首先，我是出于對貨幣研究的熱望，以及認真給予人們和國家(有關貨幣的)建議的一貫原則來堅持人民幣即不貶值也不升值的立場的；其次，我當然熱愛中國。如果我不愛中國的話，即使我知道中國堅持固定匯率是最好的選擇，但如果中國想要浮動匯率的話，那我也不會在乎的。

但是對于經濟學家、科學家來說，正義、誠實是最重要的職業品質。

“也許過若干年后，中國貨幣能夠主導亞洲貨幣發展方向，但是目前還不行”

新聞周刊：作為歐元之父，您對建立統一的歐洲貨幣作出了巨大的貢獻。請問，您認為在世界其他地區是否有可能建立起像歐元這樣的單一貨幣體制？

蒙代爾：我認為在世界的某些地區是可以建立這樣的單一貨幣體制的。但是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看到在日本或是中國所在的區域有建立單一貨幣的可能性。我本人也不認為中國或日本現在就愿意(在本區域內)建立單一貨幣。因為中國和日本需要達成一個協議，來實現這個單一貨幣，在此之前——這也是中國和日本可以與其他國家如韓國，以及東南亞國家聯盟的其他國家一起實現的——首先實現區域內的固定匯率，這是將來創立“亞元”這一單一貨幣的重要前提。中國大陸和亞洲的其他國家和地區——日本、臺灣地區和香港地區——可以一起牽頭做這件事。

新聞周刊：您曾經提出主權與貨幣之間沒有必然聯系，也因此創立了歐元。但是在亞洲情況似乎有所不同，您認為在亞洲形成單一貨幣的最大障礙是什么？

蒙代爾：亞洲單一貨幣的最大障礙是如何達成一個統一貨幣協議，根據這個協議，所有的獨立主權國家都必須放棄獨立的國家貨幣。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無論是日本還是中國均無此意。我本人認為，在目前這個階段，亞洲國家不應該著力追求統一的貨幣，因為統一貨幣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政治行為，它需要政治上的一體化(integration),而亞洲目前(的情況)并非如此。

(對于亞洲的單一貨幣，我認為)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可行的辦法是在中國、日本、韓國之間先達成一個“亞元”的協議，將其作為亞洲通用的單一貨幣，但是人民幣等其他國家貨幣還可以繼續在各個國家內部流通使用，在國家外部，則可以使用“亞元”。

新聞周刊：您認為一個國家的政治傳統對此過程很大的影響嗎？

蒙代爾：是的。政治在(這個過程中)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像中國大陸和臺灣的關系，這對整個亞洲區域來說都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問題。

新聞周刊：誰將會主導亞洲貨幣的發展方向，人民幣還是日元？

蒙代爾：我認為創立一個統一、單一貨幣的基礎首先是有一個共同的國際立場(common international threat)。是否決定讓日元升值，或者讓人民幣升值，都涉及到很多國家間的因素。日本或中國在做決定的時候都需要看看是否需要與別的地區和國家有協作，以及對別國及地區產生的影響。中國和日本的經濟在很大程度上是互補的。日本比起中國來，有著資本上的優勢。中日兩國的貨幣也在本區域內屬于強勢貨幣。也許過若干年后，中國貨幣能夠主導亞洲貨幣發展方向，但是目前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