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一壺酒

立冬剛過，鄂東大地無論城鎮鄉村，家家餐館，處處酒樓，于琳瑯滿目的名酒系列中，有種農家釀酒悄悄浮上餐桌，這就是風靡一度的湖北“麻城老米酒”。有諺云：“老米酒，蔸子火，除了皇帝就是我。”聽聽這民謠，聞聞那酒香，不先醉過半死，就不配做大別山人。

老米酒又名“月子酒” “胡子酒”，顧名思義，為孕婦、老人的溫補飲晶。正宗農家釀酒，色碧而淡黃，味醇而酸甜，與如今市面所售頗有區別，屬“古越龍山”黃酒類。雖然整個麻東一帶農家都可釀造，但正宗產地只屬木子店鄉，因為這兒釀酒原料——水和米得天獨厚，別處無可替代。此地山高林密，石質礦含豐富，水是石的體液，含有微量元數硒，為釀造老米酒不可或缺的水源。老米酒的基本用料是糯米，卻又不是普通糯稻，而是一種罕見的“美人糯”：禾高，葉赤，穗長，粒呈瓜子狀，紫紅尾帶芒，象一張古典美人含羞的臉。釀酒的酒曲也有講究，關鍵是那裹曲的樹葉’，得用本地一種樹葉包裹才行。麻城老米酒的釀造歷史也很悠久，據說商紂王的太子殷蛟曾飲過它，一飲而醉，醉而情更獨鐘，最后把青春連同生命一起交給了酒鄉，附近山頭至今留有殷蛟墓。唐太宗李世民在大圣寺避難時以酒澆愁，小啜數甌，將滿腹憂愁化作英雄豪情，寫下《題龜山》一詩：“乾坤造化有神功，勝地安然氣勢雄。馬跡印開蒼石上，龜頭橫插白云中。”宋代豪放詩人蘇軾，雖然酒量不豪，但三杯兩盞也是少不得的，有此佳醪，且可失之交臂？美酒穿腸過，佳句入詩河：“定惠海棠香十里，東山美酒醉千

年。”明代在麻城龍池書院講學的李摯喝過老米酒，平添了幾分反道統的勇氣；一代廉史于成龍喝過老米酒，留下了勤政愛民的佳話。老米酒中有豪情，有膽量，有詩思，有風骨。調和鼎鼐者離不開它，心憂社稷者離不開它，呤詠性情者離不開它，不茍流俗者離不開它。

喝老米酒須擇天氣，冬陽暖照不行，月白風清也不行，前者少點詩意，后者缺些粗豪。若能遇上白居易所說的“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天氣，那就最理想不過了。喝老米酒須擇地方，鬧市不行，酒樓更不行，前者失之喧囂，后者太多俗艷。若能白云深處，斜坡竹翠，石岸楓紅，尋一農家，而且定是舊時相識，那就最愜意不過了。喝老米酒須擇酒友，風度翩翩者不行，官味十足者也不行，前者少些豪氣，后者多些做作。若是能夠約上幾個兒時伙伴，曾一塊在小河溝摸過泥鰍的，一塊兒偷過鄰居李大嬸家甘蔗田中的甘蔗的，如今雖已人到中年，卻豪氣不減，見面干杯，不醉不散，這才算遇上了真正的酒徒。就這樣，在一個薄暮，朔風吹著，彤云壓著，深山空寂，路斷行人，仰首寒空，已有撲面的零星雪花。你饑寒已甚，渴望一個火塘或一個暖坑，和一碗醉人的老燒。終于，你來了，裹著一身寒氣撲向農家小屋。堂屋里早已坐滿了人，你張眼一瞧，不錯，都是兒時伙伴。鬢角星霜的，額頭刻滿生活的艱辛；紅光滿面的，看樣子是發了的大款。今日相聚，不論貴賤，大伙兒把你圍起來，用拳頭擂著你的肩，把你按坐在火塘邊。火塘里的樹蔸燒得正旺，隨著劈剝聲，就有火星子濺到臉上，暖暖

的，辣辣的，微疼但卻舒服。這時便聽吱吱響，擱在火塘邊的白鐵壺里，一股灼熱的酒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微薰的，酸甜的，攪得人五臟六腑都騷動起來。你伸長鼻子拼命地吸，恨不得肺部整個兒變成抽煙機，把全部酒香都壟斷起來。酒香正濃，不料又聞肉香，原來吊在火塘上的吊鍋里的野味已經煨爛。喝老米酒必須吃吊鍋，在山里似乎是約定成俗的，祖祖輩輩大都是如此。吊鍋也是鄂東山區飲食文化的一道特色風景。其作法是先用家禽或野味加水加料，用文火在鍋中煨爛，作為底湯，然后將切成薄片的薰肉、魚糕、豆豉、黃花、木耳、綠豆元子等，倒入鍋中大火烹煮。別看吊鍋是個大雜燴，可魚香肉香豆腐香紅棗香一應俱全，嘗一口而知諸味，且濃湯入肚，遍體滋潤，特別是對于饑餓年代的山里人，是難得的美味佳肴。這時，便見主人搬來酒具，絕不是城里人用的高腳玻璃酒杯，而是山里人喝粥的粗瓷海碗，當年粱山好漢“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也曾用過。一碗墊底，兩碗湊合，三碗懂味，四碗夠交情，五碗六碗才來勁。不論貧富，更別擺官銜，這里只有朋友，老米酒面前人人平等，酒量不豪你就當孫子。酒酣耳熱之際，脫略形跡，口無遮攔，你揭我的短，我挑你的痛，葷話下酒，或拿女主人

開涮，或將朋友之妻在口舌間輕薄一回。就有微嗔薄怒也不要緊，自會有人出來圓場，酒碗一舉，喝酒喝酒，叮叮當當，碗底朝天。一醉泯恩仇，難得是朋友，是朋友就要碗碗見底。擔心主人沒酒嗎？看看屋角的酒缸，還不到一半呢！“岑夫子，丹邱生，將進酒，杯莫停。”人生難得幾回醉，生生死死一壺酒。喝吧喝吧，喝個日落月出，東倒西歪，把人生泡在壺中，泡一身酒香，溢萬丈豪情。夜漸深，人己醉，杯盤狼藉，塘火漸暗，于是主人開門送客。門外瑞雪盈尺，雪霽天光中傳來數聲雞啼。你腳踩瓊瑤，朔風吹來，酒往上涌，便想唱，吼一句東腔：“彤云低鎖山河暗，荒村沽酒慰愁煩。”聲調幽幽的，如溪水在谷底幽咽，若斷若續之際，一個高八度忽然翻了上去，響遏行云，接著又低下去，象炊煙消散在夜空。于是就有幾分失落，幾分惆悵，幾分英雄末路……

這就是麻城老米酒，這就是滋養了一代代鄂東山里人的老米酒。性格懦弱者不配親近它，心術不正者不配品嘗它，患得患失者不配痛飲它。它有著山里漢子的脾氣，山里漢子的風骨，山里漢子的豪爽，山里漢子的熱情。它是真正山里人喝的酒，是大別山的精、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