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武漢報到時,在檔案袋里塞進(jìn)了一個地名:潛江。我從潛江來。潛江是我的母親。
母親把我生下來,迎接我的是水杉臨風(fēng)的樹聲,還有狗吠,以及牛的喘息。這些聲音聯(lián)袂喂大了我.我長到大腿肌肉發(fā)達(dá)的年齡,跑進(jìn)了我當(dāng)時還并不十分了解的武漢。我開始用怯怯的耳朵聽這座城市的聲音。對一座城市的了解,我始終是從它的聲音切入的。
武漢真大。似乎無邊無際。我乘公共汽車想感受一下武漢脈搏的跳動。從琴臺上車后,我用潛江的表情來向武漢人親近。我很純樸。天真得讓武漢人注目。我的身邊站著一個美女。
武漢姑娘都是這樣美得驚人么?可以養(yǎng)眼。正在我驚艷的那一瞬間,公共汽車急剎車。我控制不了自己,踩了美女一腳。我用潛江的口音向她致詞:對不起。我的口音向她泄露了我是鄉(xiāng)下人。于是,那長得很上眼的女孩子(?)美目大怒,說我是鄉(xiāng)下人。其實(shí),純粹的武漢人又有多少呢?武漢人的血統(tǒng)大都來自鄉(xiāng)下人。遙遙地想,武漢最初也是一個鄉(xiāng)村,了不起只是一個小小的城鎮(zhèn)。有可能還比不上我那可愛的潛江。本來就是.任何大都市的起源就是一個小小的村莊。后來才成為現(xiàn)在這個樣子。所以,我就有點(diǎn)不服氣。我不服氣有我的道理。
我仍然用我的潛江腔,大聲說:“你也不想想,你的爸爸媽媽或者說你的爸爸媽媽的爸爸媽媽,也是鄉(xiāng)下人。”美女就不那么像美女了,罵我這個鄉(xiāng)下人敢充當(dāng)她的前輩。我倒是和悅地請她深思,這是她無法改變的事實(shí)。好多好多年以前,我遇到的一次聲音至今還沒有淡去。
夜長的時候,我在武漢的一間小居所,聽到了潛江茂密的樹林聲,以及樹下根須的呼吸。
大都市武漢有沒有樹的根須?我去尋找武漢樹根生長的聲音。武漢有樹木。但不可能有樹林,即使有,也不會像我的潛江那樣大的規(guī)模。武漢的房子太多太稠,像我的潛江晚稻米煮出來的粥。武漢的地表上鋪了馬路,或者建了大廈和高樓。沒有多少空處與閑地。而且,樹要長在土地上。
白天,聲音太響,混淆了我的聽覺.我聽不清它的聲音。到了夜,我再去造訪。武漢的樹在夜的月色中向我掠來舒曼的身影。樹的報須在泥土地里向我傳達(dá)伸張、交錯的聲音。極輕。但又有磅礴的氣勢。是黑土地的顏色。是樹葉的綠色。我就想,武漢樹的根須與我那潛江樹的根須穿越了很遠(yuǎn),很久,在土地里血脈相通。每個人有一雙腳。于是就在自己的履歷表上添了一行又一行的腳印。我到武漢定居后,總是審察我的血脈。我的血脈就像武漢樹的根須。我又想,我的聲音會被我的母親聽見。只要我的母親到潛江樹的根前靜靜地站一站,就知道。武漢樹與潛江樹的根須相通相連著.就像我和我的母親還連著那根長長的臍帶。這樣一聯(lián)想,我就得出了一個新概念:武漢的地上是一座輝煌的城市,武漢的地下依然是一個農(nóng)莊。我為我的發(fā)現(xiàn)感到驚奇。
說說武漢人愛情的聲音。愛情的表達(dá)有很多方式。用手勢。用眼神。用語言。語言就是文字和聲音。當(dāng)然也包括姿體語言。一般的武漢人只用一種表達(dá)方式——聲音。如說說,我就見過一對武漢夫妻僅此一舉。他們老了。看上去六七十歲的年齡。坐在臨江的一條長椅上。武漢有很多的長椅。武漢安放這樣的長椅,其實(shí)就是給人們安放愛情。面前有長江的濤聲卷過來,又有幾棵樹栽在月色中的長椅邊。這樣的溫馨最宜愛情。還沒進(jìn)入初戀的,坐一會愛情就來了。正在初戀的,坐一會愛情升級了。升級了的,坐一會就有了不謀而合的想法要結(jié)婚。結(jié)婚了的,坐一會愛情更濃厚了。老妻把自己擺成愛情的樣子。老夫就知道該給老妻送一個吻。在戶外,戀人經(jīng)常深吻或者熱吻,以示燃燒的激情。像這段年紀(jì)的老夫老妻也這樣,實(shí)屬鮮見。那老夫吻他的老妻很從容,很有章法。吻的聲音清亮,脆弱,但不蒼白。老夫一臉的陽光燦爛。老妻滿面的月色如水。對這樣的情境,我浩想,這是一對幸福、美滿的夫妻。這是世上最最富有的夫妻。我又想到了我的潛江,和潛江的母親在夜深入靜時分納鞋底的聲音,那聲音從母親的手指縫里顫出來。一根針與一根線,穿過厚厚的鞋底,長悠悠的一聲,在夜的空中徐徐地唱。可我在從前的潛江是沒有見過這般年紀(jì)的老夫老妻在戶外用這樣的方式來表達(dá)經(jīng)久不息的愛情的。
開放的城市給它的市民奉獻(xiàn)了愛情的空間。武漢人的愛情不再局限于火柴盒那般大小的空間了。武漢人不再壓抑自己把激情沉到肚子里等回家后才在床上點(diǎn)燃。武漢就是武漢。武漢人就是武漢人。武漢人為自己的出身和籍貫而飛揚(yáng)。
我一直以為,城市大都有共同的文化。但我也一直認(rèn)為,一個城市有一個城市的文化。
不然,這座城市與那座城市相似或者說雷同,就沒有了屬于自己的性格。這和人一樣。茫茫的人海,穿著打扮沒有獨(dú)特的亮點(diǎn),是不可能吸引人們的回頭率的。試想,一個婦人的眉毛還像沒有長出來的那種樣子,很輕很淡,那么會不會牽動人們驚奇的目光呢?再試想,一個小女孩長出了劍眉,會不會刺傷人們的日光昵?
武漢的聲音很現(xiàn)代,武漢的聲音也很占老。
武漢有一個黃鶴樓。黃鶴樓很悠久了。后來我成了武漢人,我才知道黃鶴樓的歷史滄桑。
黃鶴樓從三國時吳黃武二年(公元223年)就走過來。那時的戰(zhàn)火燃燒了大多數(shù)人的瘦骨。
武漢就成為了軍事家的焦點(diǎn)。于是武漢也因禍得福,有了黃鶴樓。武漢人至今倍覺驕傲的,并不是黃鶴樓成為了歷史上軍事性的瞭望高度,而是黃鶴樓演變成了武漢的一張名片。黃鶴樓屢毀屢建,毀在人自己的手里,也在人自己的手里重建。有個偉人的詩人想拯救它痛苦的命運(yùn),寫過一首詩,極想喚醒當(dāng)時人迷失的良知。詩人只是詩人,詩人只能做到這些。詩人太天真。黃鶴樓照樣被燒毀。人們愛黃鶴樓。在清朝就重建了五次。還是毀于一旦。黃鶴樓最初的設(shè)計師在三國時就給今人制作了一個通向人間美滿的建筑,也給今人制作了一張值得自豪的名片。歷史沒有珍藏。歷史是一本苦難的書。名片又是要經(jīng)常換的。于是,武漢人想給世人什么?想給人家一張名片。武漢人重建了黃鶴樓。
黃鶴百年歸。為了不讓歸來的黃鶴再飛走,今人在重建時,把黃鶴樓的底層平臺都澆灌了三層。平臺三層的涵義是什么,我不清楚。底層見方三十五米的涵義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但我明白,都是想讓武漢人心中的那只黃鶴有一個永遠(yuǎn)歇腳的根基。那七十二根朱紅的大柱托舉的不止是五層的大樓,而是武漢人驚天動地的豪氣,以及世人驚奇的目光。我想,當(dāng)初那個黃鶴樓的設(shè)計師要設(shè)計它,是不是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大中華的版圖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這樣遼闊?從古到今,人們對黃鶴樓的景仰,是這個設(shè)計師的功勞。我說我的武漢應(yīng)該給那個最初的設(shè)計師授勛。我們要追認(rèn)他永遠(yuǎn)是武漢不朽的公民。
黃鶴樓上有匾牌。那匾牌的字很雅量,沒有在乎它的歷史劫難,仍然遵勁有力。我想,當(dāng)時的書法家是蘸了一腔的熱血揮就的,于是我聽到了書法家運(yùn)筆的心聲。
黃鶴樓具有武漢歷史的充足概括力。
武漢有了這一座與眾不同的黃鶴樓,武漢就顯得更有氣派。更有文化的神韻。武漢人今天的腳步聲的源起,在古代,今天黃鶴樓的風(fēng)鈴聲也是從古代開始響起來的。這一響就是多少年多少代多少武漢人的希望……
對武漢的地理位置,有很多的說法,比如說是“九省通衢”。我比劃過。如果以武漢為輻射點(diǎn),武漢與北面的北京,與南方的廣州,與東方的上海,與西面的重慶,大約是等距離。
這些城市有它們的特點(diǎn),我的武漢也有自己的聲音和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