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妮·賚諾克斯(Annie Lennox)不再是那個傾倒眾生的歌劇女主角瑪杜沙了,更不是流行漂亮的新浪潮樂隊Eurythmics里那個不可捉摸的女主唱,她帶著冰冷漠然的容顏,蒼老而安靜地出現在我們面前,像一摞沒法層析的平面。《Bare》,11首新歌,流水行云一般穿過胸膛,然后繞回到眼前越堆積越高越繚亂的驛動。
猶豫了很久,要不要介紹這張可能需要花上不少時間才能讓你得到真實印象的唱片?說明一下:并非因為它缺欠感染力,也并非里頭如何高深玄虛,事實的情況是歌手本人叫我產生了惶惑甚至是吃緊,微微地出了點汗。很久以來就有個毛病,入唱片店常常報出一串叫店員小伙子擠眉弄眼的音節,可除了被揶揄“小姐你幾歲”,多半也只能失望而歸。認真說起來,1954年出生,Annie基本上算得母親輩,對于許多比我還要年輕的時尚音樂愛好者,這個名字絕對過于陌生。與她同一時期還有過不少著名女歌手像Cyndi Lauper、Madonna、The Bangles,都曾經是最愛。這些狷介高蹈的形象,在一個逝去的舞臺曾經上演過一幕幕輝煌,多少妙曼姿儀、巧笑嫣然……而今不復傳奇。人錯在在乎形式上的不朽,不肯相信有些東西會隨流年一并去了,總想如何才能把閃亮牢牢拽在手里。
《Bare》恰到好處地滿足了一種戀舊物的心理,而且是那種愛撿便宜貨的癖好。我大概不屬于凄清冷落端坐在酒吧里消費Billy Holiday的一類,甚至Carpenter都有些貴。看來Annie Lennox就足夠了,會比Madonna具有政治意味的《American Life》好一點,至少接近一點(在精神實質上)。
迫不及待地想擁有它,還因為看到Annie對專輯名稱的解釋:一個內心世界,也許容易破碎容易分裂,但不曾完全地化為齏粉,把它曝露出來,作為一個成熟的女人,我已經不是20來歲的藝人了,希望自己接近一些更為核質的問題所在。
更為核質的問題會是什么?認真想起卡米爾·克洛岱爾(Camille Claudel)刀下的雕刻,一個女人最純正的悲哀隱沒在挖空雙瞳之后,頭顱是模糊的,面目是模糊的,感觀是模糊的,只有絕望那么清晰。那份歲月對年輕身體的吞噬刻入生死,其間痛楚蝕骨銷魂。重溫電影《羅丹的情人》時,我的腦子里開始盤旋著某個想法:其實,她與愛情的對峙只不過一塊地毯,被導演搬來墊腳——要把情節發展下去就得渲染這個。而Camille更本質之悲劇在于她不肯與生活和解,終身活在年輕女孩對藝術以及對情感的狂熱夢想中,讓自己不停歇地飆,像一團不羈的風,一直飆到崩斷維系理智和才華的細弦。在她而言裸露代表傷口,代表疼痛,代表撕裂卻沒有治療的可能。Claudel無疑正是尼采所描述的“藝術上敏感的人”:他聚精會神于夢,因為他要根據夢的景象來解釋生活的意義,為了生活而演習夢的進程;他清楚地經驗到,決非只有愉快親切的景象,還有嚴肅、憂愁、悲愴、陰暗……

但Annie Lennox顯然不是那一類藝術家,她要超然得多,盡管這種超然與偉大相去甚遠。所以她會在朝圣的早晨,用如同陽光破曉的歌唱,告訴我充滿這個世界的不是陰霾,不是潮濕,也不是丑陋,而是A Thousand Beautiful Things。在梅雨季節把這首歌翻來覆去地放,“I never want to close my eyes again”,一個信念美麗上升,睜開眼睛,大大地,多久不曾這么充滿期待地觀看與聆聽?當我還是一個渾身帶刺的初中女生,會以為哭泣的駱駝或者不再來的雨季已經是生命的全部;當我長大了一點,很快又埋入了矯揉的自閉,一度相信生命就僅僅是不能承受之輕;我在深夜里讀陳染、讀亦舒、讀Woolf,讓O'Connor和Joplin的聲音把靈魂都吸懾;無助像每時每刻都存在的威脅,身處鬧市與僻居一室沒有什么分別。
不想與內心或者外界和解,以這些種方式躲避人群,我的朋友告訴我說,你活得太堅硬了。
堅硬也是這張《Bare》的封皮給我的最初感覺,畫面上的人像無論造型、色澤還是輪廓,都顯示了非同一般之冰冷,仿佛雕塑,整塊石頭鑿刻出來,一開始根本不知道它有沒有辦法被進入。恰恰使我驚異的是:柔軟和溫暖散發于剝開之后,坦誠的赤裸,來得格外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