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數年后,在每個孤寂清冷的夢中那段往事依然清晰如昨日。命運是一件奇怪的事,所有的一切仿佛是一個輪回,一轉一折直至引入其軌道,不容反抗,無論人或神。
據說我的前世是蟠桃會上的一片月光,照在瑤池邊,如夢如幻。一個叫羿的神喝醉了酒,說可惜這么美的月光只留一晚,要是能化成仙女,嫁給我做妻子不是很好嗎?王母心中大驚,掐指一算,長嘆一聲,終究逃不過的孽緣呀!
從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待在王母身邊,為她梳頭更衣,做她的貼身侍婢,并沒有見過那個傳說中使我幻化為人型的羿,其實對他我甚至連起碼的好奇也沒有,自己也奇怪難道因為我不是由人修煉成仙,所以連人最基本的感情也不具備嗎?畢竟我只是一片月光。大家都說雖然我不是最美的仙女,可眉目間的溫柔和順恰似如洗月色皎潔無暇,無可替代。我不明白美與不美之間有什么不同,我只是無所謂悲喜地單純過活,任斗轉星移。于是,更多的空閑時間我選擇把那些散落在天河邊陷入泥沼失去光澤的星星重新放入天河里,讓它們像金子般在粼粼波光中閃耀。
腳下的夜晚月明星稀,因為尋找王母丟失的發簪所以去晚了。到的時候,已有人手持長弓站在天河邊了。很詫異,這里除了我幾乎無人涉足,其他的仙不是煉丹修行,就是對弈高歌,哪里會注意到如此寂寞的地方。但更奇怪的卻是他本身,不同于天兵天將的兇神惡煞,也不同于文職仙官的仙風道骨,那是一種叫做憂郁的東西纏繞在他眉間,凡人般的憂郁。
“為什么忠義總是難兩全?”他突然仰天長嘆,我驚得后退一步,看他神色無異,才暗笑原來是個自言自語的呆子。
“太貪心了,什么都想要,結果卻往往什么也得不到。做事只要問自己一句是否于心有愧就夠了。”我微笑著看他突然轉過頭來,見到我時滿臉的驚訝。
“這樣真的就夠了嗎?”他也笑,糾結的眉頭舒展開,像個凡間的小孩。
他的眼睛,是夜女染黑夜晚的天墨的黑,透著浮動的暗藍。深邃,像沒有盡頭的通道,任人滑落。
那晚,人間午夜,繁星璀璨。祭祀的女巫說將會國泰民安。其實那只是緣于整理星辰的不再僅僅只是我一個人。
或許從那時開始,我就真正成為天庭里最美的仙婢,因為我的唇邊多了一道名為思念的弧線,盡管那是不被允許的。
直到他跪在天庭的玉階前,立在王母身后的我才知道這個曾陪我拾星微笑,告訴我凡間一切美好疾苦的人就是羿,就是那個在王母口中我的有緣人,孽緣!
他的罪名是把擒殺的大野豬蒸成肉膏獻給天帝,玷污了天庭。但其實每個人、神心里都清楚,他獲罪的真正原因是他射死了危害人間的九個太陽,而那九個太陽恰恰是天帝的兒子。弒子之仇,不共戴天啊!我的羿,這就是你的選擇嗎?成為人間的英雄,天界的死囚。孩子般單純的執著,莫非是我的無心之語使你陷入絕境么?我的罪過何其大。
“把他拉到斬仙臺,立即行刑。”天帝寒若冰霜的聲音飄蕩在沒有溫度的空中。
從王母身后一躍而出,我跪在羿的身旁:“天帝,王母,與其讓他魂飛魄散,不如把他打入凡塵,讓他受盡輪回之苦豈不更好。”我只是一個仙婢,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么多了。
天帝的臉色由白轉青:“你好大的膽子,當我是傻子嗎?你分明是在為他求情,你就不怕也上斬仙臺嗎?”
王母眼中則滿是痛惜憐憫:“也罷,就把他打入凡塵。嫦娥,你也去吧!天庭是留你不住了。”
我是嫦娥,是羿——一個英雄的妻子。
英雄就意味著景仰和崇拜,于是,他的工作就是每天急急忙忙地趕往各地去接受人們的朝拜,而我則要把人們送來的食物做成香噴噴的熟食或儲存起來,就像每個凡間婦人做的那樣。晚上回家時,他會饒有興趣地告訴我各地的奇聞異事,然后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看著他寧靜的睡臉,我開始懷疑天河邊的日日相思與凡間的相廝相守,到底哪個更好。看著遙遠的天際,我時常擔心那些陷入泥沼的星辰是否會有人也像我一樣用心打理?天河的水勢會不會太過洶涌?但既然選擇了,就容不得后悔,天界的事就再也與我無關了。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是羿的妻子,我是愛著這個孩子式的英雄,別人的英雄,我的愛人,我的孩子。
日子一天天從指縫間滑過,英雄的光環逐漸暗淡,人們不再那么熱烈地崇拜他,他開始變得暴躁不安,不時地罵人發脾氣。而食物則成為最大的問題,我們都已經是凡人,不得不依靠吃東西來維持生命,但人們供奉給我們的食物越來越少。我讓他去打獵,找些食物回來,他卻瞪大一雙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好象我開了一個多大的玩笑。是啊!讓一個高高在上的英雄突然摔在地上去做普通人的事,的確是個玩笑,可我們的處境就需要把這個玩笑變成事實啊!我不明白我可以從一個嬌媚可人的仙婢心甘情愿打入凡塵為他洗衣做羹,他為什么就不可以由射殺太陽到獵取食物呢?是我太不懂為人妻么?
我們爭吵,幾乎是無休止的,最后他摔門而出,一去不回。我把自己從天庭帶來的唯一一件衣裙變賣,學著耕地、織布,等待他的回來。別人同情我、可憐我,說你不要等了,羿是不會回來的。可我不信,他會回來,因為這里是他的家,我是他的妻子啊!
逢蒙說:師母,你真的不要等了,師父——師父他已經忘了你了,他現在和河伯的妻子宓妃如膠似漆。
是嘛?宓妃?的確是個絕世美人。逢蒙,你告訴我,師母是不是老了,丑了?
銅鏡里,兩鬢染霜,眼角縷縷細紋,曾纖細的雙手裂開一條條口子,歲月原來是從我青春美好的身體上爬過的啊!我不怪他,我是他妻子,卻不是他在天河邊看見巧笑倩兮的嫦娥。王母,這就是你所說的孽緣嗎?是我錯了,還是原本這就是命運呢?
孩子,你的情劫也該到頭了,跟我回去吧!從此你便是神仙而不用再做侍婢了。王母慈愛的面容翩翩而至。
可是,我不甘心啊!若是命,何不讓我輸個徹徹底底。
為什么你那么執拗,難道你真的已有了人的心性,不再是一片清冷的月光了?好吧!就讓你把“情”字看個清清楚楚。這里有一瓶仙丹,吃一半就能長生不老,全吃了就能重返天庭。你好自為知。
羿,你終于回來了,無論別人說什么我都不會相信,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迎向他,滿懷喜悅,我到底還是贏回了自己的命運。我在慢慢老去,可他不但沒有變老,還更加成熟有魅力了,我的羿。
我只是回來拿我的長弓,宓妃想學射箭。他用力把我推開,眼中滿是厭惡。
你不要走,我知道自己變老了,可我得到了王母的仙丹。你看,如果全吃了就可以成仙的。我們一人吃一半就可以長生不老,而且我還可以恢復以前的容貌。我們可以像以前一樣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不要走,不要丟下我。我微笑,像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樣。害怕他的再次離棄,我堵在門口,手里拿著裝仙丹的青花瓷瓶。
你是說吃了它就可以重新成為神仙?他深邃黑夜般的眼睛頓時灼灼有神。
我依舊微笑,點頭。
他把瓷瓶一把搶過去,臉上露出神經質的笑容,那么的猙獰。這就是我努力挽回的丈夫嗎?
我又可以做神仙了,我又可以做大英雄了,哈哈哈……
尖銳的笑聲震蕩著屋檐也擊破了我對愛情所有的幻想,我真的輸了,輸得一塌糊涂。
羿,你愛過我嗎?
回答我的仍是那片刺耳的狂笑,或許在他的視線里從來都不曾有我,而我卻是不悟,不透,沉醉在自己編織的迷局里,無可自拔。
不要再笑了,你笑得好難聽。我們在一起這么久,你還是不了解我。你手里的瓶子是空的,真正的藥在我這里。我攤開右手,粗糙的掌心中幾粒仙丹微微泛著紅光。
羿呆呆地怔住了,裂帛般的笑聲嘎然而止。
娥兒,你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其實是愛你的……
不要再說了,你是個大英雄啊!你不覺得你這樣很難看嗎?粗鄙得連狗都不如。我真的很失望,不單對你,對所謂的愛情,更是對我自己。當然,這些都不是你的錯,甚至與你毫不相干。只是我累了,不想再掙扎了。既然命運是即定的軌道,那我們就按照各自的命去走吧!
仙丹在身體里灼燒翻騰,可我沒有流下一滴淚,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的,比如對愛情的徹悟,比如升天為仙。
身體開始變得輕飄飄的,我在空中自由飄蕩。看著羿,這個我曾無限依賴的男人在大地上追逐我逐漸消失的影子,突然意識到是不是我們不停追求的任何東西不過是停留在心中的影子,驚鴻一瞥。只是人心太過脆弱,經不起這樣的大徹大悟。
王母說既然你曾是一片月光,那就住入廣寒宮里,掌管月亮的陰晴圓缺。
后來宮里有了玉兔,再后來又來了吳剛,他釀造一手香醇的桂花酒。其實在廣寒宮里并沒有人們傳說的那樣“碧海青天夜夜心”,至少我可以不再空守滿屋子的寂寞,無處躲避;至少我可以學著什么都不想不問,安安靜靜地年復一年。
只是在每個中秋十五的晚上,我會掀開月亮的面紗,露出它光潔的面容,照亮那些相依相偎的情侶愛人們,舉杯相盟: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編輯:魏小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