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事多年了,她一直活在戲文里。她以為他是她的霸王,因此她錯過了她本該愛著的兵卒。
小喬24歲那年在上海已小有名氣了,那時圍繞在她身邊的優秀男子無以計數。和小喬同在一個戲班的童云很愛她,但由于種種阻礙,他是無論如何沒有勇氣告訴她的,他對她沒有把握。
童云來戲班3年,依舊還只是跑跑龍套。只有上演《霸王別姬》那場戲時,童云才能同小喬站在同一個戲臺上。但童云那時還沒有能力飾演項羽這一角色,童云只是項王身邊的一個兵卒,在臨收場的前5分鐘他才上場,站在項王身邊,看虞姬從容地拔過項王的寶劍然后戳入她自己的胸膛。當小喬扮演的虞姬凄涼美艷地倒入項羽的懷中時,童云則走出,吹起沖殺的號角。
這只是5分鐘的戲,但卻讓童云如此醉心,因為只有這5分鐘,才是他和小喬的,他可以理所當然地站在小喬的身邊,專注地看她。明亮的燈光里,小喬揮舞著團扇與水袖,唱腔極為華美。而她的那張臉,被濃艷的油彩粉飾得有一種不盡情理的美艷,如同一朵花開在最美的一剎那就那樣永久地凝住了。
那時,喜歡小喬的人極多。新聞記者也總是追著小喬不放,以至于連小喬一些極為細微的私人生活都在報紙上曝了光。為此,小喬極為苦惱。在演戲的間歇,童云偶爾碰見小喬在后臺等場,也總圍不到跟前,總有些記者跟在小喬身邊詢問一些很無聊的問題。小喬在化妝鏡前坐著,不大說話,只是淡淡地笑。
后來,報上開始謠傳說,小喬與扮演項王的玉奇有戀愛的跡象,對此,玉奇只是不置可否一笑了之,小喬也未特別聲明什么。那年小喬25,玉奇27,都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齡了。但做為藝人,一旦踏入婚姻,藝術生涯也就快走完了,特別是小喬與玉奇都正達藝術顛峰期,有人就推測說他們也未必會結婚。
童云眼中,小喬和玉奇是有些不同了。在演那場戲時,童云匆匆一瞥“虞姬”訣別“項羽”的那個眼風,深情嫵媚。童云的眼睛潮濕了,他知道這是真的了。那段日子,這出《霸王別姬》已爐火純青,成了戲班的壓軸大戲。
童云更加沉默了。他養成了一個習慣,總喜歡帶著《霸王別姬》里的那個道具,就是那支小號,一個人的時候來回摸索,或者吹一吹。在靜夜里,那號角聲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凄愴。
這號角聲和這繁華的舊上海是不諧調的。那時小喬和玉奇剛從舞場出來,玉奇攔了一輛黃包車,車跑到半路下起了雨,車夫打開了遮雨布,雨水噼噼啪啪地濺在遮雨布上,玉奇摟緊了小喬,小喬的身子微微動了一動,便更緊地靠住了他。她想,這就是她的霸王,這么多年來,她之所以拒絕那么多男人的愛,只是因為他。自從18歲她與玉奇開始同臺演出那場《霸王別姬》起,她就對他動了情愫,她就開始沉浸在古老的戲文里,玉奇就成了她的英雄。
黃包車夫弓著背吃力地蹬著車,他的衣裳早濕透了,到處都是青浩浩的雨水。小喬忽然感覺累了,她想結束戲子生涯去做玉奇的女人。
玉奇一直把她送回閣樓,那晚,他沒走。拉上厚厚的絲絨窗簾,把雨隔在了另外一個世界。這里是溫暖的,兩個人的體溫,脫去了油彩,她和他都不再是戲子了。玉奇有些恍惚,小喬在盛妝之外,竟是如此的清水芙蓉。
那晚小喬在疼痛中隱隱地聽到了幾聲凄愴的號角,像是童云吹的,很快這種意識便被玉奇帶來的溫暖掩去了。3個月后,小喬發現自己懷孕了。她不得不退出戲班。迫于各種傳媒的壓力,小喬催促著玉奇結婚。也不知怎么,玉奇反而懶懶的,玉奇不想這么早要孩子,有了孩子,還怎么有心情演戲?小喬猶豫,那時,她已經能夠感覺出腹內那個小生命的躁動不安了,那是她的骨肉啊。
那時,《霸王別姬》還在上演,虞姬一角已被一個叫水秀的女子所取代了,年輕的水秀禁不起玉奇的注視,那種霸王的威武讓她崇拜不已。童云瞞了小喬關于玉奇與水秀戀愛的消息,他是怕小喬受不了如此的打擊。他此后常去看她,為她買一些滋補品,卻說是玉奇要他捎來的。
他愛她,卻不能得到她,他知道她的心在另一個男人身上,而那個男人卻終究不是她的霸王。
其實小喬早已經知道了,這么多年了,她一直活在戲文里,她以為玉奇是她的霸王,這樣她終于錯過了她本該愛著的人。如今,云淡風輕,她的生命整個都空了,她活著還有何意義?她想死,她要演那出戲,她要抽出那把寶劍戳入胸膛,讓她的血染紅戲臺子。但是,終究不可能,她站在悲涼的風中,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這時,童云過去,遞給她一塊手帕。
1941年12月,小喬生產的時候,炮聲轟轟地響起來,世界終于動蕩、坍塌了。小喬仿佛看見了天地萬物都在旋轉,她看見玉奇那張英武的臉,在扭曲變形,她抽出他的寶刀,戳入自己的胸膛,她聽見了童云在吹著號角。她在痛苦的掙扎中,已明白這一生就要走完了,面對生命的終極,她想一切都不重要了。隨著一聲嬰兒嘹亮的啼哭聲,小喬此時終于耗盡了所有的力氣,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戰亂結束,童云帶著一個小女孩去看戲,女孩問他:“爸爸,是《霸王別姬》嗎?”
童云無語,淚如雨落。
(編輯:張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