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和” 歐洲的“分”

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是我最敬慕的當代學人之一，他能夠把異常復雜的社會現象和問題用極為簡潔的語言表述出來。他在英美受過嚴格的學術訓練，卻沒有一點食洋不化，連筆下的文字都是地道的漢語，決無任何歐化的倒裝句和長句;他一生以學術為志業，但幾乎從不掉書袋，用各種新名詞來賣弄學問。閱讀他的各類文章，的確能夠給人以知識的滋養、思想的啟迪和現實的聯想，真正感受到閱讀的愉快。

不過，在閱讀中，偶爾也能感到費老論述不周全的地方。費老對中國文化和傳統的長期思考中，有一個極具啟發性的發現，這就是“中國人經驗和文化中和而不同的傳統”。并認為這一傳統“可以成為現代社會發展的一項準則和一個目標”，“經過再創造可能供全人類所用”。不過，費老接著又認為，“和而不同”與“西方的民族觀念很不相同”。（見費孝通《“三級兩跳”中的文化思考》和《回眸七十年》，載《讀書》）這后一看法似乎不夠周全。本著“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的原則，我斗膽提出一些不同的看法。

固然，在18世紀至19世紀以來，作為對封建制度和教皇教廷的反對，歐洲各民族追求的是“不同而分”，追求的是主權獨立的民族國家，于是一個個帝國解體，一頂頂皇冠落地，歐洲成為人類社會新興國家形式的試驗場。而且，歐洲這些民族國家，借助工業革命帶來的物質力量和資本主義利潤的驅動，橫掃天下，幾乎將整個世界囊括在歐羅巴的旗下。因此，有學者認為民族國家是近代以來，改變世界的最偉大的制度創新，成為所有民族鍥而不舍、苦苦追求的一個目標。無論是功還是過，“不同而分”的民族自決所在是歐洲對現代世界的莫大貢獻。

源自歐洲的這種“不同而分”的民族自決觀念，顯然與中國古老的“和而不同”有異，但是，它們實際上都是費老所說的一種“有強大活力”的民族觀念。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經過兩三個世紀的歐洲血腥戰爭，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由民族國家組成的歐洲似乎悟出了中國哲人在2000年前就已經感悟的道理，那就是“和而不同”，開始走上了一體化的進程，并在半個世紀后，建立了“歐聯”(European Union， 歐盟的譯法容易忽略歐洲統一的緊密程度)。而歐聯所追求的理想之一便是“多樣性中的統一，統一中的多樣性”， 它與“和而不同”這一中國古老的智慧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由此看來，一些洋人如治中國哲學的墨子刻所云:“西方人那里沒有‘和而不同’這個東西未必可信。”

鑒于常常有人擴大中國文化和哲學對西方的影響，所以不得不指出，歐洲人的“和而不同”的一體化實踐，絲毫沒有從我們古老的傳統中汲取了智慧，完完全全是其自身歷史經驗的產物。這就是分裂的歐洲無法與強大的美國、曾經強大的俄國以及正在強大的亞洲平衡的現實，對拿破侖、德皇威廉二世、希特勒和斯大林“統而不同”這類強制聯合的痛苦記憶，還有就是全球化和信息化時代所提供的前所未有的機遇和條件。正是這些條件，使得為實現“和而不同”理想所必須付出的精神和物質成本降低到可以為各民族國家接受的程度。否則就很難解釋，為什么剛剛擺脫原蘇聯陰影的10個中東歐國家，此時此刻會迫不及待地擠上歐聯這班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