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和本·拉登之間有一個非常基本性的價值沖突,此人否定現代化的一切,他恨美國不是因為美國的某一個政策,他恨的是美國文明的一切
每一個國家都可以有不同的發展模式,日本、法國、美國有不同的政治體制,我覺得他們都是合理的,毫無疑問,中國在追求現代化的過程中有自己的獨特、新穎之處,根本沒有必要遵循美國的模式
中國的發展正好測驗了我在《歷史的終結》中的理論。我提出發展經濟的愿望和高標準的生活是全球所追尋的,但對于民主的愿望至少在一開始不是全球性的。當人們有了財富之后才開始追求保護財富的權利
我相信在將來的中國,傳統的裙帶關系會被西方現代的法治形式所替代,那時陌生人之間建立的信任關系就如同一種法治的形式,而信任在經濟社會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見到弗郎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是在南京的中美文化研究中心,這位以東歐劇變后的一本《歷史的終結》而奠定國際聲譽的日裔美國人,此時的職務是美國霍普金斯大學高級國際問題研究院國際政治經濟系主任,同時擔任多項政府職務。
在美國成長的福山,并沒有美國人的熱情和夸張的表情,他的性格極其亞洲化,沉穩而隨和。福山算不上幽默的人,但是他也會幽默地說,“我知道中國會在聯合國投票表決中否決美國攻打伊拉克的計劃,不過你放心,美國會更生法國人的氣,我們會考慮發動一場攻打巴黎的戰爭。”
和他的談話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有如洪鐘般渾厚的聲音,那種聲音讓人本能地對聲音的主人肅然起敬。
這是福山第一次來中國內地,對于一位研究文明變革和國際政治的亞裔學者來說,他的確是姍姍來遲。
51歲的福山酷愛攝影,有很多架尼康相機,他有3個可愛的孩子,他把他們的照片和習畫作品放在自己的網頁中。
弗郎西斯·福山1952年出生于芝加哥的一個日本移民家庭,在康乃爾大學取得古代希臘與羅馬的語言文學學位后,又在哈佛大學獲得政治科學博士學位。他曾經多次效力于美國蘭德組織,也曾經擔任美國國家政治決策部門的成員,負責中東事務,曾參與美國有關巴勒斯坦問題的埃以和談,后來負責歐洲政治軍事部門事務。
早在1992年,福山就開始提出其黑格爾式命題:人類歷史的終結。福山站在黑格爾以及尼采的論述原點,對人類的終極,對“天人之際”作了前瞻式的論述。這篇論文起初在《國家利益》上發表,引起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成功,為學界同仁廣為征引。
用福山本人的話來說,哲學是他本人的最初專業,在進入哈佛大學攻讀政治科學之前,從未碰過政治,其視野中只有黑格爾、尼采、亞里士多德、叔本華……出于生計之慮,轉而研究政治并師從布隆教授。在求學期間,福山的另外一位導師是《文明的沖突》一書的作者亨廷頓,對于亨式的文明沖突論,福山并不完全同意,他轉而深入研究歷史、哲學、制度、民主之間的關聯,繼而形成了福山式的新自由主義論。
最近福山的新作《后人類的未來》認為,日新月異的生物技術,以其控制和改變人的本性之可能,使人類社會面臨諸多挑戰。從長遠來看,它對人類的威脅要遠遠大于“文明的沖突”。福山聲明,該書絕不是反對發展生物技術,但問題是生物學家不能自主,該領域不能自我控制,因此需要政治干預。
與福山的這次交流,是在伊拉克局勢緊張的前期,而福山還是美國政治決策聯合會和國際關系學會的成員,因而戰爭、民主和現代化就成了不可回避的話題。
我個人希望美國放慢攻打伊拉克的步伐
《商務周刊》:如果美國攻打伊拉克,并控制了石油供給權,您認為世界政治會怎樣發展?
福山:我不能給你們準確的預測,今后的世界政治會怎么發展下去,任何研究政治的人都不能給予一個精確的答案。首先是:這次戰爭之后該怎樣發展下去的問題,我們可以想象兩個可能。一種是,美國很迅速地推翻了薩達姆政權,人民可以建立一個人道民主的國家,說不定可以影響到中東地區的文化。同時我們也可以想象相反的一個結果,美國的伊拉克戰爭沒有那么順利,傷亡人數很多,造成中東地區會非常不穩定,從而加劇全世界的反美。就是因為第二個方面的假設,我個人希望美國放慢攻打伊拉克的步伐,與更多的盟國逐漸去解決伊拉克問題。這是個大問題,我們不得不去解決。中國和法國都不同意美國和英國希望通過的決議,不過請放心,美國會更生法國的氣。
《商務周刊》:您曾經在接受英國媒體采訪時提到伊斯蘭教原教旨與恐怖主義,那么我們是否能因此將法西斯主義和納粹主義歸咎于西方的基督教?您怎樣看待美國文化的全球擴張和本土安全受到威脅的關系?
福山:伊斯蘭教的激進主義是個政治運動,但不是伊斯蘭教必然產生的一個運動。以伊斯蘭教為主的國家,也可以是一個和平民主的國家。伊斯蘭國家的經濟發展是比較失敗的,沒有一個國家是實行民主的國家,按照亨廷頓的理論,會發現只有伊斯蘭教在一直出產激進的原教主義的運動,他們一直反對現代化、民主。看起來好像在同西方的民主作對,總有一天經濟的發展會促使人民要求制度的民主化,盡管宗教信仰和政治是分開的,但這是一個共同的現象。
在“9·11”之后,我和很多的美國人一樣做了很深的思考,一個很關鍵的問題就是:恐怖主義分子為什么會仇恨我們?這個答案是錯綜復雜的。比如說,我們和本·拉登之間有一個非常基本性的價值沖突,此人是否定了現代化的一切,他恨美國不是因為美國的某一個政策,他恨的是美國文明的一切。
但是還有一部分人——在中東地區的人,他們并不是像本·拉登那樣恨美國的一切,但是對于美國外交問題上的舉動,在巴以問題上的決策以及在中東沙特地區的軍事基地不滿。從社會學的角度來講,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所有參與“9·11”的激進分子,他們都是來自中東的中產階級,并是在西歐成為激進分子的,我認為想做一個回答是非常復雜的。
《商務周刊》:如果您是一位生活在美國的伊拉克裔人,當您看到有關美國用超級常規性武器攻擊您的祖國的報道,而您的朋友、家人會因此受到傷害,您還會愛美國嗎?
福山:這是很有趣的現象,其實在美國的伊拉克裔都幾乎100%的支持美國攻打伊拉克,他們大多是在50年代或是最近幾年來到美國的。我認為在過去很多人都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在道德方面的復雜性,當然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愿意看到一個大國對它宣戰。
如果這次戰爭時間比較短,傷亡人數比較少,我覺得,這會給伊拉克本國或他國的人民帶來長期的好處。這些超級常規性的武器我們已經在推翻塔利班政權時使用過,并且使得長期流亡的難民回到了他們的家。
民主有多種模式
《商務周刊》:您認為除了美國式的自由民主以外,是否還有其他模式?
福山:我從來沒有主張過你們要遵循美國的發展模式,法國革命的最基本的原則就是自由和民主,每一個國家都可以有不同的發展模式。日本、法國、美國,有不同的政治體制,我覺得他們都是合理的,毫無疑問,中國在追求現代化的過程中,有自己的獨特、新穎之處,根本沒有必要遵循美國的模式。
中國的發展正好測驗了我在《歷史的終結》中的理論。在我的書中,我提出發展經濟的愿望和高標準的生活是全球所追尋的,但對于民主的愿望至少在一開始不是全球性的。當人們有了財富之后開始追求保護財富的權利。
最后,我提出民主就是一種有責任的社會制度形式。一個運行有效的政府需要一種責任來持續發展。我認為中國經濟的發展必然會有對責任形式的需求,就像西方有民主形式但不一定是同一種模式。而且我認為這取決于你怎樣在可能性的選擇中下定義。
如果這個選擇是具有資本主義經濟特點但是沒有民主的政權,那會是一個有趣的選擇,如果你能保證人民的利益,威權主義的經濟發展模式也是可以的。但是怎樣才能保證威權主義政府發展的信心和有效性呢?我認為這與當前中國的問題有相似性。如今你們有很好的、很有信心的領導人在領導著這個國家,并且在經濟發展上取得了巨大成就,可是將來會怎樣,我們拭目以待。
《商務周刊》:那么您究竟如何看待新加坡模式,這個國家有高度發展的經濟和李光耀樹立起的威權。
福山:從短期的角度來講,一個經濟發達、勤勞、但存在政府權威的國家得到的經濟發展的效果,包括遏止腐敗,比一個民主的國家效果要明顯,可是長期來講,怎樣將這種形勢保存下去而又不腐敗還是個問題。民主國家只是為了杜絕這些問題而實行制度化,民主的國家給了人民很多選擇的權力,如果人民不喜歡這種我們可以換一個新的。其實民主主要是為了保證政府對于每一項人民的需要負責任。如果沒有這些民主的機制誰能保證呢?
中國存在陌生人的信任困難
《商務周刊》:您是否認為您的日裔美國人的背景影響了您的研究思想?
福山:曾經也有人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并不認為這種背景給了我多少不同的地方。首先我并不是說日語長大的,我的家族是在1905年移民到美國的,我的父親在美國出生,我的母親出生在日本,那時我的外祖父是京都大學經濟系的建立者,一戰前,他曾經在德國學習經濟。我的父母都是日本人,但是他們并不關心任何有關日本的事情,我所有關于日本的知識是我自己研習的,而不是來自我的上一輩。
《商務周刊》:在您的書中,您曾經提到中國的家庭體系以及裙帶關系會影響中國的發展?
福山:在中國的社會中,確實存在陌生人之間很難建立信任的困難,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在東南亞地區貿易伙伴都是建立在血緣關系上的。中國的這種“血親紐帶”是十分牢固的,這部分歸因于孔夫子學說的影響,當然這種血親關系在各國都很普遍,這對于企業的初期發展都是十分重要的,關鍵在于要建立一種清晰的法律體制可以將這些因素統合起來。
在美國,雖然我稱其為高信任度的國家,但是美國也有自己本身的問題,美國文化中充滿了大量的積極因素,比如說,企業家精神、冒險精神、蔑視權威的精神、在社群中的合作精神、對多元的寬容;美國文化中的消極因素是它的虛無主義。我始終沒有鼓吹美國式的民主和美國式的精神,因為在我看來,民主和自由有多種的實現形式。
但是我認為任何文化都不是靜止不動的,我相信在將來的中國,這種裙帶關系會被西方現代的法治形式所替代,那時陌生人之間建立的信任關系就如同一種法治的形式。我認為信任在經濟社會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信任不僅只限于家人、朋友,同樣應該推廣到全社會,對于一個民主社會來說,信任太重要了。
《商務周刊》:我知道很多經濟學者對您的觀點不贊同,在他們看來您是主研哲學的學者,從未正規學過經濟學,您聲稱經濟學的基本假設和依靠數學公式推導的方式,本身就是不合理的。您怎么看待這種質疑?
福山:從某種意義上講,經濟學家在社會科學中是占主導地位的。因為他們的社會哲學是接近于真正的科學的,數學公式都是建立在無數次的演算和實際論證的基礎之上。問題也就在于此,很多經濟學家的假設前提我都認為是錯誤的,太過于簡單了。因為我相信文化的因素是經濟學家們的數學公式難以捕捉到的。
但是讓人可喜的是,我發現一些關心社會學的生物學家能夠真正地發現一些東西,至少在我看來,這些東西表明經濟學家的做法是錯誤的。經濟學家喜歡說每個人都是自私的,社會學家卻站在不同的角度進行假設。人類不是自私的個體,人類喜歡群居,喜歡一同工作,還有很多的感情和行為,這些都支持著社會的行為。
所以我們不能一面提出一個自私的理解,然后又去研究公司的存在。事實上,進化論的生物學家已經證明了社會學家是正確的,經濟學家是錯誤的。某些社會情感例如驕傲、生氣、害羞、內疚都是來自于人的天性,這都不是需要經過經濟學家論證后大家再去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