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需要感謝“沃爾瑪”

由民營企業家、全國政協委員張宏偉牽頭，50多位政協委員在剛剛閉幕的全國政協會上提出了管制外資零售集團的議案，并為此召開了新聞發布會。

張宏偉在新聞發布會上解釋說，此舉并不是為了自己在商業上的投資和私利，而是為了國家經濟安全及國家利益。

張宏偉等委員在提案里說，外國零售集團已經或將在我國的大中城市占據一半以上的市場份額，流通業被外商控制，我國的制造業自然隨之成了外資的附庸。張為此舉了阿根廷、巴西這些經濟動蕩國家的例子，以使自己的說法和提案更有力量。

事實上，據說張先生去年就曾上書有關部門，提出類似觀點。我不想就張宏偉舉的那些國家的例子來討論問題，因為張描述的外資涌入與那些國家的危機的因果關系是似是而非的；再說我國與那些國家的巨大不同也是顯而易見的。類比盡管很危言聳聽，但我想，對那些國家有了解且又能做邏輯思考的人，對這一類比暗示是很難認真對待的，除非你就偏執于陰謀論。

而關于外資零售集團在中國對國家利益和安全的影響，則需要評論一下。

什么是中國現在最大的利益和安全？

就業——盡可能地讓更多的人就業——是當前國家最大的利益和安全。沃爾瑪2002年在中國采購的出口商品是120多億美元，即使按照不太科學的估算，這也相當于給18萬中國人找到了工作

中國現在最大的利益和最想獲得的安全是什么？是就業，是盡可能地讓更多的人就業。一個充斥著空懷一身力氣的失業人群的國家很難說是安全的，自然也談不上什么國家利益，用不著外國人耍什么陰謀，這一點，想想那些出現經濟危機的國家究竟是自己經濟出了問題，還是外國人陰謀陷害所致就清楚了。再想想中國面臨的越來越大的就業壓力，以及與之緊緊相隨的貧富差距問題、社會治安問題、經濟持續增長缺乏有力內需來保證等等問題，就會明白，在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什么才是國家的利益和安全。至少，不是張宏偉所傾訴的我國商業零售企業因技不如人而丟掉市場所產生的郁悶和煩惱、尷尬和忿忿。

就業問題如何解決，像以往那樣靠國有企業低效的就業肯定行不通，現在我們都明白那不是就業，至多算是保障，而且比保障還不經濟，因為生產的財富還不抵耗掉的資源。有效率的就業要靠市場。現在我國的就業主要靠國內和國外兩個市場。那么，外國商業零售集團對事關我國就業的兩個市場有何影響呢？我手頭沒有現成數據，但我知道到網上就不難找到。我在這里只通過自己親身了解到的具體事實來說話，我相信它們是可以讓人管中窺豹的。

去年我參加中央電視臺“三角洲觀察”節目的調研，到了浙江、上海和廣東。最后播出的節目盡管不理想，但有些事實讓我感到震驚。

在廣東，我走訪了東莞的毅力集團和順德的格蘭仕集團，這兩家企業的生意與張宏偉指名批評的外國零售集團高度相關。毅力集團去年出口8億多美元，有一半的出口是通過沃爾瑪實現的；格蘭仕去年出口中有5000萬美元是家樂福完成的。這兩家企業又都各自雇傭著來自全國農村的近兩萬勞動力。

值得注意的是，毅力集團在東莞的出口還僅僅排第16名。排名前列的企業又容納了多少農村勞力不得而知，但做個大致的推算應該不難。張宏偉先生的集團是龐大的，手中也拿著中國股民數億金錢，但我不知道是否容納了如此多的農村剩余勞動？如果執意要談國家利益和經濟安全問題，我也就順便作此一問——正如我前文說到的，就業就是當前國家最大的利益和安全。我還去了東莞的常平鎮，該鎮數十萬人，本地人只有六七萬，絕大部分都是這樣的外來打工者。

我還了解到，沃爾瑪2002年在中國采購的出口商品是120多億美元，比2001年100億美金左右增長了20%，而且據介紹，近幾年他們在中國采購的出口商品就是以這樣的速度增長的。沃爾瑪利用它在世界10個國家的4000多家連鎖點銷售中國產品，中國哪家流通企業有如此效率呢？我查了資料，2001年，在中國外貿200強中，排名第一是廣東的一家外貿代理公司，出口額61.8億美元，只是沃爾瑪的一半。我國半數以上的省傾全省出口之力，也不抵沃爾瑪單手之力。

120億美元市場吸納了多少人力資本只有肌肉的勞動力？盡管不科學，但還是可以用毅力集團的產值與就業人數做一個大致推算。毅力集團生產的是勞動密集型的電子消費品，絕大部分產品出口，2002年是8億多美元，其中4億美元經由沃爾瑪采購，雇員就僅算12000人，那么也就是說，沃爾瑪每出口4億美元，就相當于讓6000個中國普通勞動力在國際市場完成了交換；總共在中國120億美元的采購，相當于給18萬中國人找到了工作。

我看不出國家利益因此而受損，經濟也因此就變得不安全了。如果有因此而受損的“國家”，那它一定很小，以至于痛苦只有自己知道。

“中國制造”通向國際市場的高效通路

世界經濟不景氣，對中國卻是一個巨大的機會。如何抓住這個機會，更深更廣地拓展中國的國際市場？全球制造需要全球銷售，什么樣的銷售管道與中國具有比較優勢和競爭力的產品最相匹配？

恰恰相反，我看到的倒是，我們對沃爾瑪這樣一些外國零售集團還存在的一些管制，既不明智又缺乏眼光。

有學者早就指出，世界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就從短缺轉入過剩了。照這樣的邏輯推理，日本是世界性需求不足的第一個最顯眼的犧牲品，十多年過去了，這個國家仍陷于需求不足的深淵。如果美國經濟不振并不是“9·11”等偶然因素所致，并不是短期的，它將會是需求不足的又一位落水者。

而假如世界陷入衰退，中國會受到多大影響呢？對中國的國際市場判斷，近幾年來為一種教條主義的看法所支配，即認為我們與發達國家的經濟關系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們經濟走弱了，收入減少了，自然買中國的東西也會減少。甚至還有學者計算出美國經濟下降1個百分點，會影響中國經濟7個百分點。于是在前幾年美國網絡泡沫迸濺時，所謂“形勢嚴峻”的判斷就支配著我們的政策。如此判斷產生什么樣的具體后果不得而知，但起碼對國際市場的機會，留意和利用就少了些。其實，即使中國經濟跟發達國家經濟真有著那么一種“同呼吸共命運”關系，那么，我們除了找到更有效的制度創新來振作自己的內需市場，來消化自己的剩余勞動力外，就更應該放手利用而不是管制沃爾瑪這樣的跨國零售集團，利用他們的市場經驗和網絡，加緊讓“中國制造”在世界市場攻城掠地。因為在世界經濟真的走衰前，這樣做會給中國的國際市場乃至中國經濟留下較寬敞的回旋空間。

2002年，中國產品出口大增，讓不少經濟預測大丟其臉。這說明我們的研究還是教條多了些，忽視了真實世界約束條件的轉變，沒有約束條件的預測就是算命占卦。但今年有不少經濟學家并沒有汲取2002年的教訓，依然故我地在搞預測，甚至還高談中國未來20年。我不知道他們是用什么辦法去獲悉和打聽未來局限條件的變化，以及與之如影隨形的比較優勢變化信息的。

2002年中國的出口事實，驅散了以往老揮之不去的陰影，澄清了這樣一個重要問題：即使世界經濟陷入蕭條，對中國經濟，對中國的國際市場并不一定就那么可怕。發達國家經濟增長下來了，收入下來了，是會影響他們的購買，但收入下來后減少的是對貴的東西的購買，卻會增加對便宜東西的購買，這一點很多日本企業和學者其實看得相當清楚。經濟學的需求定律在現實中就是這樣曲折而又固執地表達伸張著。事實上，替代就這樣發生了。不景氣的世界要便宜，中國是生產便宜商品的大國，于是中國去年的出口就飆升。

值得注意的是，中國2002年拓展的3000多億美元的國際市場，有一半以上是外商投資企業打下來的，僅他們從中國的出口就達1600億美元。這種替代還在持續著，今年頭兩個月，中國的一般貿易出口比去年同期又增長了31%；在出口創匯的另一面，卻是中國最想要的東西——市場和它容納的就業。

世界經濟不景氣，對生產便宜產品的中國，對中國的勞動力是一個巨大的機會。如何抓住這個機會，更深更廣地拓展中國的國際市場？什么樣的銷售管道與中國具有比較優勢和競爭力的產品最相匹配？回頭數數中國的出口企業，有哪家像沃爾瑪這樣一些跨國集團如此有力將“中國制造”、中國的勞動推入國際市場呢？最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的是生產較多出口產品的中國制造企業。在廣東，我聽得出格蘭仕集團的總裁助理趙為民對此感觸很深：“我們做的是全球制造，就需要他們這樣的全球銷售來（匹配）啊。”

作為全國工商界的重要代表，對這樣一條中國通向國際市場的高效率、低成本之路視若無睹，不去鼓勵企業把如此條件和機會緊緊利用和抓住；卻堅持反對利用這條道路，驚嚇而不是善待“沃爾瑪”們，這跟維護國家利益和經濟安全有什么關系，實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沃爾瑪們的壓力與資源配置優化

個人應該根據自己資源稟賦來選擇，從而發揮自己的比較優勢。而不是相反，讓別人放棄或管制其比較優勢。這對整個社會優化并沒有好處。我們可以努力去掙能掙到的錢，而無須為暫時掙不到的錢操心費力，否則就是資源浪費

張宏偉建議的主要內容，是主張對沃爾瑪們加強政府管制，學究一些的說法叫規制。主要根據就是外商零售企業在我國許多地方占據了一半市場，但我以為這樣的管制理由并不充分。

市場就是優勝劣汰的，你一半市場都丟了，證明你的媒介供給與需求的效率不如沃爾瑪們。一些中國流通企業不能幫助生產企業完成由產品到商品那驚險一躍，而沃爾瑪們可以；難道就因為是中國人辦的商業企業，消費者就應該被怠慢，生產者就可以被拖欠，供給與消費的聯系就可以是另一副模樣嗎？這樣低效的市場容納就業勢必有限，甚至是排斥勞動的。沃爾瑪們能四處獲得市場空間，證明他們媒介消費和需求是有力和高效的。這樣高效的流通對生產企業大有好處，對吸納就業的好處自然也毋庸置疑。

當然，沃爾瑪們所到之處，自然也引起當地商業要素的重組，勢必有失業，但他們也同時在創造就業，而且他們創造就業的效率更高。否則，他們早就不待旁人呼吁管制，自己先鎩羽而歸了。

沃爾瑪們在中國八方出擊，客觀上還打破了地方保護，割據和封鎖，讓資源在全國最優配置。如果他們被管制，他們又從何知道哪里的產品對哪個省、哪個國家有競爭力呢？讓這樣有效率、有實力、有逐利激勵的企業，按比較優勢幫助配置資源，我們又何樂而不為呢？

據我所看到的國內媒體披露，國內超市對生產企業收費繁多。但沃爾瑪對生產企業的商品是不收上架費的。去年我去廣東調查，臨行前給國務院研究部門的朋友打電話，咨詢外商零售集團的事。朋友說他不了解，另外推薦了個人。他隨口還說，聽人講沃爾瑪們挺黑的，價錢壓得低，貨款還老不付。在廣東采訪毅力集團和格蘭仕集團時，我自然也問及這個問題。毅力的董事局主席告訴我，沃爾瑪給的價錢勢必較低，但它買的量大，這樣企業采購原材料的價格也比較低；而出價高的采購企業要的量小，對生產企業而言原材料價錢就貴，其實都差不多。他表示還是愿意跟沃爾瑪長期合作。他還說，沃爾瑪付款沒有問題，一般就是14天。格蘭仕的負責人告訴我，家樂福大約40天付款，價錢雖然給得低，但它是全球銷售，要的量大，我們的生產量也就大，而國內沒有這樣的國際通道和經驗。

當前國內商業零售的競爭，主要發生在大賣場和便利店兩個方面。外商零售集團的比較優勢在大賣場，他們在采購和配送兩個關鍵環節有著管理規模經濟，降低交易費用的技術優勢和先進經驗；但他們在分散且廣闊、零碎又密集的便利店這種業態上并沒有優勢。而國內企業在這方面的優勢卻是明顯的。去年我在上海的弄堂里、小區中看到許多國內企業密布的連鎖便利店。本質上講，大賣場和便利店是市場配置資源的兩種方式，個人應該根據自己資源稟賦來選擇，從而發揮自己的比較優勢。而不是相反，讓別人放棄或管制其比較優勢。這對整個社會優化并沒有好處，也是不智之舉。

我們可以努力去掙能掙到的錢，而無須為暫時掙不到的錢操心費力，否則也是資源浪費。再說，比較優勢是變化的，經過學習和模仿，沒有優勢的事情說不定哪天又有了優勢。家電制造是最好的例子。十多年前，日本人的彩電冰箱在中國所向無敵，當年中國人是日本人家電制造的徒弟，但現在徒弟和師傅卻叫板于國際市場了。在這一點上，我們對日本人應心懷感激，若不是他們當年帶來的產品和技術，我們現在的家電制造稱雄世界是困難的，中國現在有如此多的勞動能加入世界市場分工也不可想象。因此，對今天外國零售集團帶來的壓力，還是風物長宜放眼量。

什么是可以做到的

中國相當長時間里都受這樣的困擾和約束：如何讓龐大的資質不高的勞動實現市場化的就業。這應該成為對中國的經濟、政治、社會問題提出建議和政策的基點

最后談點由本文引申出來的一點問題。即在有關中國的經濟、政治、社會的建議和政策中，如何把什么是可以向往的、什么是可以做到的區分開來，而后者，就是不離開當今中國的約束條件。

中國相當長時間里都受這樣的困擾和約束：如何讓龐大的資質不高的勞動實現市場化的就業。解決這個問題的進展如何，決定著有沒有靠得住的內需來保證經濟的持續增長，因為我們解決問題需要經濟增長提供的回旋空間；也決定著貧富差距和社會的治安和穩定，決定著中國政治文明有沒有足夠的理性聲音。

中國當今的發展，已經沒有了當年英國等國靠全世界殖民以釋放生產力來發展自己的條件和機會。中國許多問題要在國境線內來解決。而最大的問題就是：農村剩余勞動的人力資本幾乎為零。如果始終有幾億人的收入停滯或增長緩慢，內需就無法保證經濟持續增長；如果始終有上億空懷一身力氣的精壯青年游來蕩去，貧富差距就難以縮小，國家社會就談不上穩定和安全，什么利益和安全都可能蕩然無存（這也是政府部門經常只能通過嚴打來震懾罪犯，而沒有足夠的法治資源來詳細甄別過多的案件的原因）；如果一無所有的人比經濟增長還快，犯罪成本持續降低，堅持理性和道德成了無益和滑稽的事，政治文明就會變得遙遙無期。

所幸的是，中國有了與勞動密集型勞動相匹配的消費品制造業，而且它在世界還越來越有競爭力。盡管它似乎不如在裝有空調、滿是電腦的寫字樓工作來得摩登，盡管我們有不少的專家官員成天為賺不到高科技的錢操心憂慮，但它對解決中國的問題最管用。幸好是市場比政府的產業政策有力量，中國消費品制造業成了中國低資質勞動的巨大轉化器，讓成萬成億的勞動力安身立命。

而中國制造業這部巨大的勞動力“轉化器”的持續正常運行，公平地說，跨國零售集團是起了潤滑作用的。同樣公平地講一句，要求管制沃爾瑪們的呼吁，是既不合時宜又欠厚道。

凡是有社會責任的企業恐怕也應該這樣思考問題。實際上，一個欲長期存活下去的企業，與其巧言游說政府，毋寧去洞察和把握市場的復雜約束條件。因為“胡雪巖”的時代畢竟正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