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四日,太平洋的彼岸,愛德華·薩義德因白血病不治身亡。在過去的一二十年中,《東方主義》、《文化與帝國主義》、《知識分子論》等著作,與其他一些人物和作品一道,改變了人文學術的議題,以及人們觀察世界和理解自身文化的方式。我至今仍然能夠清晰地記起由于他的著作的譯介而產生的熱烈討論和激烈爭議。薩義德是哥倫比亞大學的教授、文學批評家,但他留給我們的并不僅僅是幾部文學批評和文化研究著作,而且是一種越來越難得的知識分子遺產。這位長期生活在西方學院中的學者不懈地為巴勒斯坦和一切被壓迫民族的解放而斗爭,但同時又懷疑和否定各種各樣的強權和迷狂——包括反抗運動內部的強權和迷狂。有一次在電視節目中見到他與英國國家廣播公司的主持人就中東暴力問題的對話和討論,他那種堅定的態度、敏銳的應答,總是將具體的事件(包括自殺性爆炸事件)放置在一種更為廣泛的暴力結構之中去討論和理解的方式,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如果沒有一種內心的承諾、現實的關懷和政治的智慧,任何人都無法在如此復雜的局面中保持清醒的判斷和批判的鋒芒。薩義德的著作在學術界引領時尚,但他的生存狀態卻應該放置在十八、十九世紀的那個偉大的知識分子傳統之中才能理解。在二十一世紀的旗幟紛紜的競技場中,他的死亡讓我們終于重新看到了這個傳統的力量和它的敗亡。
北京大學的改革方案引發了許多學者的討論和關心,其中的中心議題是學術制度的建立。在市場的力量、政治的力量和全球化的壓力支配著知識和教育的體制及其轉型之時,我不由得想到北京大學曾經代表的那個傳統——那個將深入的專業研究與持久的歷史關懷聯結起來的知識分子傳統。也許,在現代的大學體制中,魯迅、薩義德以及趙剛先生在這里介紹的米爾斯,永遠只是一個異數,但我仍然難以想像:如果這個異數的傳統徹底消失了,我們還有所謂的人文學術嗎?如果一個代表著現代批判傳統的人文學科徹底地轉化為與各種技術科學一樣的領域,我們還會有所謂的“大學”嗎?將深厚的學術傳統與知識分子傳統對立起來是荒謬的,十八世紀的那些啟蒙知識分子不正是各個領域的開路先鋒嗎?然而,這也許是我們時代的最大的不幸之一:這一對立正在大學體制轉化和確立自身的過程中成為一個“事實”,以致那些從各種體制中尋求獨立的知識分子只能被薩義德刻畫成“流亡者和邊緣人,業余者,對權勢說真話的人”。
在《知識分子論》中,薩義德曾經將米爾斯描述為具有熱切的社會遠見及杰出的溝通能力,能以直截了當、扣人心弦的散文傳達自己的觀念的特立獨行的知識分子。他說:“米爾斯的主要論點是大眾與個人的對立。大組織的勢力(從政府到集團)以及相對的弱勢(不只是個人,而且包括了從屬階級,弱勢者,少數民族和國家,地位較低或勢力較弱的文化和種族),二者之間天生就有落差。在我的心目中,知識分子無疑屬于弱者、無人代表者的一邊。有人會說就像羅賓漢一樣。然而,知識分子的角色并不那么簡單,因此不能以太浪漫的理想主義就輕易打發掉。根據我的定義,知識分子既不是調解者,也不是建立共識者,而是這樣一個人:他或她全身投注于批評意識,不愿接受簡單的處方、現成的陳腔濫調,或迎合討好、與人方便地肯定權勢者或傳統者的說法或做法。”因此,此時此刻知識分子的職責是:“挖掘遺忘的事情,連接起被切斷的事件,舉述原來可以用來避免戰爭及隨之而來的殘殺的另類做法。”
在所謂的大眾社會里,米爾斯所描述的對立提供了知識分子職責的前提,用薩義德的話說,這就是:“時時維持著警覺狀態,永遠不讓似是而非的事物或約定俗成的觀念帶著走。這需要穩健的現實主義、斗士般的理性的活力以及復雜的奮斗,在一己的問題和公共領域中發表、發言的要求二者之間保持平衡——就是這個使得它成為一種恒久的努力,天生就不完整、必然是不完美。”然而,它給人的激發和鼓勵,以及內涵的復雜和豐富,卻如曠野中鳴響的秋風一樣,向溫室中的人們提醒著更為冷酷的、也更為真實的存在。這大概也就是他或她在大眾社會中不受歡迎的原因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