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維索茨基(一九三八——一九八○)是六七十年代前蘇聯的行吟詩人,在戲劇、電影和詩歌創作等多個方面都享有盛名。自一九七一年起,維索茨基開始在塔甘卡劇院飾演哈姆雷特,成為“七十年代世界上最優秀的扮演哈姆雷特的演員之一”;因在電影中的出色表演獲得過國際電影節大獎和蘇聯國家獎。生前,他的行吟詩歌得不到公開出版,但他的演唱錄音通過普通錄音機相互轉錄的形式在數以千萬計的聽眾中間傳播。維索茨基身上體現著俄羅斯歷史上行吟詩人的身份特征,即有“光彩照人”的一面,亦有為民請命的一面。詩人的人格和蘇聯停滯時期的現實生活在特征上相契合,這使其詩歌成為那個時代的真實縮影和百科全書。一九七三年維索茨基曾給蘇共中央寫過一封信,內容在去年被首次披露。這封信的內容和處理方式恰好說明,維索茨基的身份定位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反映出“解凍”之后蘇聯反民主傾向重新抬頭的事實。
去年,在華盛頓國會圖書館蘇聯秘密檔案展覽會上(http://www.kulichki.com/vv/ovys/pismo.html),首次披露了維索茨基一九七三年寫給蘇共中央的一封信。寫這封信之前,維索茨基曾專門拜訪了時已下臺的赫魯曉夫,向他咨詢應該向誰尋求幫助。這件事在赫魯曉夫回憶錄和維索茨基的好友達維特·卡拉別絳的回憶材料中均有記載。由于經受不住壓力的煎熬,維索茨基終于給赫魯曉夫推薦的捷米切夫寫了信。捷米切夫時任蘇共政治局委員、中央委員會書記和文化部部長。多年來,人們圍繞維索茨基訪問赫魯曉夫的真相一直猜測不已,現在維索茨基信件的公開可以揭開這一謎團。該信曾在蘇共中央委員會備案,卷宗號為No.63382,登記日期為一九七三年四月十七日。為使人們對維索茨基信中內容有全面的了解,現將該信轉錄如下:
收自莫斯科塔甘卡劇院演員維索茨基·弗·謝:
最近,我成為新聞媒體和俄羅斯文化部關注的對象,并受到不友好的對待。九年來,我無法與自己的聽眾進行公開交流。我試圖通過演出管理機關和文化局解決這一問題的努力均沒有任何結果。所以,我向您求助,這關系到我的創作,也就是說關系到我的命運。
您可能知道,在國內找一部播放我的歌曲的錄音機要比尋找不播放的容易得多。九年來我一直在懇求:讓我能夠和觀眾實地交流,遴選可用于演唱會的歌曲,擬定一個能獲批準的節目單。
為什么我處于這樣一種境地,我具有公民責任感的創作被看作業余文娛活動?
我為自己的創作而對國家負責,盡管沒有廣播、電視和演唱會管理機構的宣傳,全國都在聽、唱我的歌曲??晌野l現,出于沒有遠見的謹小慎微,那些應該直接解決這些問題的文化官員打斷了我遵循傳統而進行演唱的創作努力。
這就縱容人們將許多假冒偽劣的錄音歸到我的名下,而說到底我的歌曲充滿著樂觀精神,我討厭“蒙難者”的角色,討厭強加給我的那種“受迫害詩人”的角色。
我對自己進行總結,并認識到有人對我的創作很不習慣,但我更清醒地認識到,我可以成為利于思想宣傳的工具,不只宣傳普遍可以接受的思想,還有我們社會迫切需要的思想。
我擁有數以百萬計的觀眾和聽眾,相信能夠通過行吟詩歌的形式和他們接觸,而其他的藝術家幾乎無人從事這種活動。
這就是為什么最初的幾年中我曾接受官方的建議,為庫茲巴斯的勞動者演出。我愉快地接受這一建議,并可以說不遺余力地去表演。演唱會取得了成功。演唱會結束后,工人們贈送特意為我澆鑄的鋼質獎章表示感謝,州的黨和蘇維埃領導對我的演出表示感謝并邀請我再去。我興高采烈地回到莫斯科,因為近期有一種希望,即我的活動終于將進入正式渠道。
現在,羅曼諾夫(報紙主編)在《蘇維埃文化報》上發起對我的污蔑并進行侮辱性的詮釋,像以往有過的那樣,這會成為一個對我發起攻擊的信號。
在航天城、大學生宿舍、大學教室和任何一個蘇聯工人居住區,都可以聽到我的歌曲。我深受歡迎,這當然可以使我的才華服務于我們社會思想的宣傳。
奇怪的是,只有我一個人關心此事。這不是個簡單的問題,但是否想通過封上我的嘴巴或對我進行公開侮辱來解決問題?
我只想成為一名為人民而創作的詩人和演員,為那些我愛著的人民創作并表現他們的歡樂與痛苦。
說到我與人不同,這里可能也有一些問題,需要引起領導的關心和同情。您的幫助將使我有可能給我們的社會帶來更為顯著的益處。
弗·維索茨基
當然,“領導的關心和同情”不可能等到,信被轉給蘇共中央負責文化事物的圖瑪諾娃。兩個月后,她做出批示:認為維索茨基違反了演出規定,因為他沒有相關的證書;為此對安排維索茨基演唱活動的新庫茲涅茨克劇院經理巴拉捷茨和州文化局局長庫羅奇金給予行政記大過處分。州委員會同意《蘇維埃文化報》對維索茨基的批評,并將這一答復刊登在四月二十四日的《蘇維埃文化報》上。
從這封信中,我們可以看到維索茨基身份二重性的表現。維索茨基拒絕接受外界加給他的“受迫害詩人”和“蒙難者”的身份,并表態要“成為利于思想宣傳的工具”,但仍堅持“不只宣傳普遍可以接受的思想,還有我們社會迫切需要的思想”。信中維索茨基對不公平待遇的申訴和事后官方對此的處理,能夠讓我們看到當時的意識形態和真正的生活現實,也讓我們回憶起一九六五年和一九六八年發生的兩件事。一九六五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二十周年之際,為結束赫魯曉夫時期的“解凍”,蘇聯的宣傳逐步樹立勃列日涅夫的英雄形象,借助他讓人回想起最高統帥光榮的過去。后來發展到事后授予勃列日涅夫獨一無二的勝利勛章,而朱可夫元帥則不得不在自己的回憶錄中插敘勃列日涅夫在“小地”的英雄業績。與此同時,官方宣傳機構也在小心翼翼地使斯大林的形象復蘇,讓他重新在多集史詩《解放》中露面。因為維索茨基敢于揭示生活丑陋現象的深層原因,六十年代末,在《蘇維埃俄羅斯》、《秋明真理報》等報刊上陸續出現攻擊維索茨基的文章,有人公開指責他“代表那些酗酒分子、懲戒兵和罪犯,代表那些有缺陷、有殘障的人們歌唱,而那是些厚顏無恥、逍遙法外的流氓”。維索茨基的這封信正是在這種形勢下寫成的,可以說該信的公開,有利于人們更清楚地了解那段歷史的真相。
作為人民心中的偶像,維索茨基生前和身后一直深受歡迎。同時,來自官方的獎勵和“支持”也使擁戴他的人們有一種困惑。盡管存在著大量的事實,說明維索茨基向官方“求和”,但人們寧可相信那是流言。實際上,在向大膽嘲諷社會丑陋現象的詩人施加壓力的同時,官方對他一貫持一種遷就與默許的態度。一九八○年七月,維索茨基在奧運會比賽高峰期間去世。雖然官方不想同意為詩人舉辦追悼會,但又擔心因此會出現騷亂。于是,勃列日涅夫接受了身邊人員和女兒的勸說,同意為其舉辦告別儀式。在沒有公開通知的情況下,成千上萬的民眾自發地從蘇聯各地趕往莫斯科塔甘卡劇院,在炎炎烈日下排成綿延五公里長的送行隊伍,與維索茨基告別。富有戲劇性的是,在追悼會上,一直迫害他的俄羅斯文化部和蘇聯電影藝術家協會也獻了花圈。
按照克雷摩娃的分析,俄羅斯歷史上行吟詩人的身份極為特殊:社會需要而又輕視之,行吟詩人既能得到慷慨的施舍,又會遭受任意打罵。維索茨基正是這樣一名行吟詩人:既可以長期活躍在蘇聯的戲劇舞臺和電影屏幕上,卻又要經受經常性的打壓和批判;官方默許他在蘇聯境內和國外舉辦個人演唱會,卻禁止張貼海報和公開出版其詩歌作品。
作為一名行吟詩人,在維索茨基身上既能找到其“光彩照人”的一面,也能看到為民請命的一面,而且二者相輔相成。電影導演蓋納迪·鮑羅卡曾和維索茨基一起拍攝過電影《武裝干涉》。據他回憶,維索茨基曾在加琳娜·勃列日涅娃的圈子里演唱,甚至在勃列日涅夫家族的婚禮上演唱過。一九六八年秋天,維索茨基為蘇共二十一大代表演出反映十月革命事件的《震驚世界的十天》。一九六九年出演電影《危險的巡回演出》,該片講述在革命前的歲月里,一幫演員幫助將馬克思主義著作和武器從國外轉移至俄羅斯的各個城市。一九七九年,維索茨基曾在五集電視連續劇《碰頭地點不變》中飾演經驗豐富的肅反人員熱戈洛夫,并且他本人對這一警察角色極為喜愛。我們不難看出,維索茨基以演員的身份參與了官方的政治思想宣傳活動。顯然,這是官方對他的“過激”行為持遷就態度的原因之一。
演員身份體現著維索茨基人格屬性的一個方面。演員生涯中的成功使他傾吐人民的心聲成為可能,即展現他作為行吟詩人為民請命、不合規矩的一面:“我站到麥克風前,就像走向圣像,//不!不!今天,這完全是去堵槍眼。”亞·戈拉特尼茨基認為,通過這些震撼心靈的行吟詩歌,維索茨基反映了殘酷而英勇的整個時代:從悲慘而充滿英雄氣概的戰爭歲月(《懲戒營》、《群星》、《在野戰醫院》)一直到當下的現實生活(《病歷》、《施弗曼小熊》、《電視前的閑話》)。在六十年代末,為回擊報紙上對他的圍攻,維索茨基創作了家喻戶曉的《獵狼》,全詩的情節以擬人手法展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匹狼,它時而將任人宰割的個人命運歸咎為幼時吮吸母狼的奶:“狼不會把傳統丟棄, //顯然,兒時我們這些無知的東西,//在吮吸母奶時也吮進了禁忌://無論如何也不能越過小旗!”時而反問頭狼為何不嘗試沖出小旗圈定的圍獵區。(“我們的四肢敏捷,牙齒鋒利,——//頭狼,請回答我們的問題——//我們為什么要向槍口奔趨,//而不去嘗試打破禁忌?!”)真摯的情感使他的詩歌直接喊出了人民的心聲,準確地描繪出停滯時期沉悶、壓抑的空氣。作品的成功甚至也贏得來自對他實施彈壓一方的共鳴:官員們最先從愛得發瘋的孩子手里拿到錄音帶。他們將維索茨基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聽了《獵狼》之后,同樣不合規矩地哭了起來。
行吟詩人的身份特征表現為兩個“自我”的同時存在,因之而生的矛盾不僅反映在維索茨基命運的二重性上,同樣也反映在他的詩歌創作之中。維索茨基在詩歌中對行吟詩人的身份特征曾表示認同:“審訊中,整個大廳注視著我的背影。//您——檢察官,您——公民法官,//相信我,不是我將櫥窗打破,//而是那卑鄙的第二個“我”。有時,維索茨基還在詩歌中公開暴露這一矛盾心理:“按職業,我是一架增強器,//受著謊言的罪,我卻又讓它變本加厲!”無怪乎一直有人指責他,認為他是停滯時期謊言的鼓吹者,是欺騙和迷惑民眾的騙子。對此,蘇聯著名詩人葉甫圖申科的評價應該說比較公允和深刻。葉甫圖申科曾將維索茨基譽為從事行吟詩歌創作的左琴科,將另一位行吟詩人奧庫扎瓦譽為背著吉他的契訶夫。葉甫圖申科在獻詩中說:他為那些我們蔑視的人,在地獄和天堂之間奔突是多么可怕。僥幸的是錄音機不會偷走我們臨死之前的呻吟……
維索茨基擁有演員、人、詩人等多重身份,這體現著歷史上行吟詩人的傳統特征。維索茨基的行吟詩歌既不同于當時占主導地位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又不同于蘇聯的反烏托邦文學,而是作為六七十年代俄羅斯文學的特有現象,真實地再現了蘇聯在短暫“解凍”之后轉入停滯時期的社會現實。誠如扎拉圖欣所講,維索茨基是整個時代的履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