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1979年中國進入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轉軌時期以來,中國國民經濟的發展漸入佳境。特別是1997年中國共產黨第十五次全國代表大會決定按照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原則調整和完善所有制結構以后,經濟發展出現了新的高漲。最近五年,在東亞和世界最大的經濟體日本與美國相繼發生衰退的情況,中國GDP每年平均增長7.7%,而且增長質量較之此前的20年有了明顯的提高。看來,在最近的將來,比如說在三年到五年之內,我國實體經濟的繼續高速增長是可以預期的。
在看到實體經濟一般狀況良好的同時,還必須充分注意,我國金融系統,包括銀行系統、證券市場和國家財政存在著重大隱患,即多年來積累起來的風險。在我看來,我國目前主要的金融風險來自以下的三個方面:(1)銀行系統大量不良債務的積累可能引起的銀行兌付風險;(2)前幾年形成的股市泡沫不能維持可能引發的金融系統風險;(3)在改革利益結構調整過程中由于貧富分化、低收入階層的最低收入和社會保障不能得到保證可能引發的社會風險。對于這些風險,國家必須采取有效措施來加以控制和消弭。反之,如果這些問題處理不好,將會危及中國在過去20余年取得的成就,損害今后長期穩定發展。
以下,就分別從這三個方面討論風險積累的情況和可以選取的處理辦法。
第一,目前我國金融風險主要來自銀行系統,這是控制金融風險的重點領域。這是因為,銀行信貸在企業融資總額中占90%左右;銀行信貸的75%左右又是由四大國有商業銀行貸出;而這些國有商業銀行的制度迄今尚未得到根本改革;作為負有幫助國有企業任務的政府附屬機構,國有商業銀行在過去20年中積累了大量逾期貸款(NPL)。
針對這種情況,中國政府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發生以后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來穩定銀行體系,防止金融危機。它們包括:(1)要求銀行嚴格貸款審查,實行審慎經營,按五級分類法增加呆賬準備金的撥備;(2)1998年發行2700億元特別國債,用以充實商業銀行資本金,使之達到巴塞爾協議對資本充足率的要求;(3)增加企業融資中直接融資所占比重,防止銀行信貸資金違規流入股市,減少商業銀行對股市的風險暴露;(4)2000年,由政府組建的四大資產管理公司(AMC)全價收購了四大國有商業銀行的不良資產約人民幣1.4萬億元。
但是,由于國有商業銀行的企業制度和經營機制沒有得到改革,到2001年,的它們的不良資產又積累到1.8萬億元,達到占全部貸款的26.6%的高水平,大大超過了四大商業銀行的自有資本金。
近年來的經驗告訴我們,控制風險措施沒有收到預期效果的重要原因,是以國有銀行為主的銀行體系存在嚴重的制度性缺陷。針對這一問題,中國政府從2002年下半年開始采取了加快銀行體系改革的措施,包括:(1)以中國銀行(香港)為先導,四大國有商業銀行將在今后數年中陸續重組上市;(2)11家股份制商業銀行改組為股份有限公司(going public),并在股權多元化的基礎上建立有效的公司治理;(3)開放民營銀行;(4)重組縣域金融體系。
與此同時,中國政府已經決定銀行監督機構從中國人民銀行分拆出來,建立銀監會,以便加強對銀行業的監管。
第二,控制證券市場的風險。雖然曾經有過激烈的辯論,但是1988年6月~2001年3月的論著匯編《十年紛紜話股市》中提出的風險命題,現在已經不是一個理論爭論的對象,而是我們必須面對的現實了。在泡沫已經形成的情況下,應當采取什么措施防止泡沫爆破導致金融系統的危機,我在《十年紛紜話股市》中也已經講得很多,這里,我覺得有一些問題是值得強調的:
——在解決由投機性泡沫造成的問題時,用關閉和限制的方法來干預市場決策不應當是決策的首選之舉,因為資本市場的資源配置功能是決定性的,而任何為緩解泡沫而對市場采取干預會阻礙這種功能發揮作用。
——國家應付投機性泡沫的首要辦法是采取鼓勵交易的政策,使人們有更多的機會去參與更廣泛和更自由的市場。
——通過設計更完善的社會保險制度和創立更好的金融機構來更有效地處理危機,獲得好的效果。
我完全贊成通過金融創新來規避金融風險。這些創新的工具不應當像許多傳統的金融避險工具那樣,只能使經濟處境好的社會成員得益,而是要能夠保護普通百姓免于金融風險的打擊。雖然由于中國的經濟環境和金融發展階段與美國有很大差別,在具體措施上也不能照抄照搬,但是應當遵循一種基本精神——促進“金融民主化”。
按照這種精神,我還想提出當前我國金融風險的第三個方面供同行們討論。在我看來,目前我國金融風險不僅來自前面兩個方面,還來自討論得很少的一個方面,即社會上“弱勢群體”,特別是國有企業的老職工和農村居民的職位、收入和勞保福利在整個社會向市場過渡過程中面臨著巨大的不確定性。國家必須采取有力的措施來控制這種風險。
在過去五年中,我國政府已經采取一系列的措施來控制這種風險,例如在城市中采取了“三條保障線”的辦法來保證居民能夠得到最低的生活保障。有些省份(浙江),還把最低生活費保障辦法運用到全體農村居民。
然而,最重要的還是要把城鄉居民的基本養老保障和基本醫療保障體系建立起來。但是現在看來,不僅建立農村的上述兩個保障體系的試點工作尚未摸索出在我國廣大農村建立這種體系的路徑,從1995年開始的按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要求進行的城市養老和醫療保障改革也進行得并不順利。
在城市居民中,建立新社會保障體系的最大難點,在于老職工(包括已經退休的“老人”和工作多年、行將退休的“中人”)的“空賬戶”問題。如果不對老職工作出補償,“做實”他們的賬戶,以個人賬戶為主的基本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體系就難于建立。有人認為,它之所以成為難點是因為這項欠賬數額巨大,總額以萬億元計,因而非國家財政所能承擔。但是在我看來,財政能力不足并不是問題無法解決的理由,因為目前國家擁有近10萬億元的國有資產(加上國有地產就更遠遠超過此數),用以還老職工的欠賬有余。更何況現有國有資產中有相當一部分本來就是由現收現付制的“勞保”體系下職工社會保障基金所形成的,將這部分資產通過社會保障基金理事會撥還給他們,于理于法都是應該的。
據中共“十六大”關于實行“國家統一所有,分級行使產權”的決定,目前正在研究討論中央、省、地三級國有資產管理機構的組建和資產劃撥問題。預計在“分級行使產權”的設想得到實現以后,不少地方政府會采用管理者買斷(MBO)、向中外投資者轉讓產權等方式實行從競爭性領域的退出。如何在這類產權變動中保證起點的公正,是一個社會各界正在熱烈討論的問題。這里需要強調指出的是:在將國有資產劃撥給三級國有資產管理機構和轉讓給企業的經理人員或企業外的投資者時,不能忘記首先應當歸還對于國有資產重要的所有者——老職工的欠賬。因此我強烈呼吁:在中央政府向各級國有資產管理公司劃撥原來由國務院集中行使產權的國有資產之前,首先要切出足夠的國有資產,用以償還對老職工的社會保障欠賬。否則,把現有資產全部撥給三級國有資產管理機構,由它們自主處理,將使政府失去處理廣大老職工的社會保障欠賬的最后一筆資源,從而留下了巨大的金融風險和社會風險隱患。在向三級國有資產管理機構劃撥以前,將部分國有資產通過社會保障基金理事會,用以歸還政府對老職工的社會保障欠賬,正符合前面講到的運用金融工具和金融機構創新來控制和消除金融風險的宗旨。
在深入分析的基礎上,我提出關于金融新秩序的六項主張。
第一項主張是拓展保險業的范圍,建立生計保險(Iivelihood insurance)保護個人薪水所長期具有的風險,進而使保險業涵蓋到長期的經濟風險。
第二項主張是關于宏觀市場,建立一個涵蓋整個世界各國的國內生產總值的市場、一個包容全球所有事物經濟價值的市場。這個市場將在抵御風險方面更加具有潛在的重要性,將會給過熱的股票市場減壓降溫。
第三項是建立收入相關貸款(income-linked loan),允許借貸人有效地將自己未來收入的一部分或者與未來收入相關的收入指數賣掉。這可以為今天那些為生活窮困和破產所困擾的眾多借款者提供保護。
第四項是建立不平等保險(inequality insurance),通過重建所得稅的累進結構,調整不平等的納稅狀況。
第五項是跨代社會保障(intergenerational social security),使其能夠完全徹底地在不同代際之間分擔風險,以成為真正的社會保險體系。
第六項是建立國家經濟風險控制的國際協議(international agreements),這種各國政府之間所簽訂的協議與私人金融協定很相似,但在空間和范圍上大大超過后者。
前三項主張主要是針對私人部門。每一種行業——保險業、金融市場和銀行業——都有自己的方式來對付道德風險、確定契約、挑選客戶,根據自身獨特的知識體系有著許多風險管理的方法,通過這些方法,金融得到了逐漸拓展和不斷民主化。并且每經過一段時間,也都會有一些根本性的創新謹慎地建立在原有的方法之上。
后三項主張主要是由政府來推動。這是因為長期的風險管理需要一個穩定的法律秩序;也是因為多數的個人難以建立長期的風險契約;而且基礎的制度必須建立在公共的利益上;主要的國際協議也需要與一系列的政府政策相協調。
雖然中國金融體系面臨相當大的風險,但是,國家目前擁有為處理這類風險隱患所必須的資源儲備。同時,金融體系的改善和經濟增長的持續會使過去積累起來的風險因素逐步得到稀釋和消減。在這種情況下,只要我們能夠采取正確的方法,即運用金融改革和金融創新的方法來對付這些風險,它們使能夠得到控制和逐漸消弭的。正如前面所說,金融改革和金融創新既是規避金融風險、穩定金融體系的主要途徑,也是促進我國金融體系發展的最強大的推進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