ＴＮＣ的麗江實驗

2003年1月初，全球最大的環保非政府組織TNC (The Nature Conservancy)——“大自然保護協會”在北京亞運村悄悄增設了一個聯絡辦公室，與此同時，設于云南昆明的原TNC中國項目辦公室全面升級為“中國部”。“這表明了國際環保NGO（Non－government Organization，非政府組織）進入中國的決心。中國是全球最大的發展中國家，要保護生物多樣性，在全球實現可持續發展，沒有中國的參與是不行的。”TNC首席代表牛紅衛對《財經》說。

成立于1951年的TNC，以“保護最后的勝地(Saving the Last Great Places)”為自己的宗旨。它在美國擁有120萬會員，管理著1400多個自然保護區，還在全球29個國家與政府、企業、非政府機構以及國際組織展開合作，參與保護的地域多達1億多英畝，從而建立了世界上最成功的民間自然保護體系。

然而直到1996年，一個偶然的機會，TNC才和中國結緣。那年，一名美國建筑師，同時也是TNC的會員，應邀到云南西北部的麗江做房地產開發的規劃。后來項目沒做成，卻喜歡上了麗江，回到美國后即向TNC總部匯報，建議把這一帶的生物多樣性保護起來。

五年匆匆而過，TNC在中國似乎依然默默無聞，但是他們在協調保護環境和消除貧困上的努力，不僅引起了諸多人的關注和支持，也深深地改變了很多人的觀念和生活。中國國家環保總局自然司生態處處長崔書紅這樣評價TNC：“他們給中國的可持續發展與自然保護帶來了新的思想、技術和模式。”

一個“生態示范”項目

崔書紅此言不虛。TNC在中國做的第一個項目“滇西北大河流域國家公園項目”從立項伊始，就在國內和國際的環保領域引起不小的震動。

這個比美國著名的黃石公園還要大六倍的大河流域國家公園項目，于1998年6月由TNC與云南省政府正式簽署合作備忘錄，實施的地區包括迪慶、麗江、大理和怒江等四個地州在內的15個縣市，涉及面積達66870平方公里，人口300多萬。該地區屬金沙江(長江)、瀾滄江(湄公河)、怒江(薩爾溫江)、獨龍江(伊洛瓦底江)四條亞洲著名大江的上游地區，域內峽谷縱橫、氣候多變、物種繁多，是全球生物多樣性最為豐富的10個地區之一。這一地區還匯集了藏、納西、白、彝、傈僳、普米、怒、獨龍等少數民族，形成了一個世界罕見的多民族、多語言、多文字、多種宗教信仰、多種生產生活方式和多種風俗習慣并存的多元文化的匯聚區。

然而這些珍稀而豐富的自然文化資源正遭到滇西北地區落后經濟狀況的嚴重威脅。大河流域項目所涉15縣市中有12個是國家級貧困縣，目前有近50萬人還生活在國家劃定的貧困線之下，年人均收入不到80美元。當地人民為了解決溫飽問題，仍然延續著粗放的生產方式和傳統的生活方式，造成生態環境的進一步惡化。

TNC的生態科學家龍勇誠告訴記者：“有些少數民族，仍然是刀耕火種，這種游耕的生產方式對植被破壞很大，再比如蓋房子用的都是木瓦，砍很大的樹只用其中一小段，對森林資源是很大的浪費。”

在日趨擴大的地區經濟差異的壓力之下，當地政府只有加速對當地資源的開發，旅游業成了近年財政稅收的一棵搖錢樹——從1993年到1999年，滇西北的游客從195萬人次增加到了1013萬人次，年均增幅達36.5％。然而旅游業的發展為該地區帶來了巨大收益的同時，也帶來了很多負面影響：水體和環境被污染，動植物棲息地的縮小，野生動物被獵殺，修建賓館飯店引發水土流失和對自然景觀的破壞。

其實，自然保護與經濟發展日益尖銳的矛盾，不僅僅存在于云南一省，也是中國西部10個省、自治區、直轄市面臨的共同問題。正是意識到這個大背景，云南省政府和TNC在合作備忘錄中強調，要在這個地區“建立可持續發展的示范區，為云南、中國乃至亞洲各國和地區的可持續發展建立范例，實現生態環境保護和可持續發展”。而據牛紅衛告訴記者：“國家計委以及國家環保總局都希望大河項目能夠為加強中國的自然保護區管理起到示范和樣板作用。”

2002年2月7日，TNC與國家環保總局簽訂了《關于中國生物多樣性及生態環境保護的合作備忘錄》。據此協議，TNC將與國家環保總局根據《全國生態環境保護綱要》在長江中下游地區開展生態區劃、社區參與、區域可持續性發展、生態功能保護區建設和管理、資源開發環境管理和生態恢復與重建的示范項目，待取得一定的成效和經驗后，再逐步向西部省份的其他保護區，如新疆的阿爾金山、阿爾泰、內蒙古的錫林郭勒及達里諾爾等推廣。

“規劃環保”改變了什么

“規劃環保（Conservation by Design）”是TNC創立的自然保護框架，它能夠指導環保工作者運用科學而系統的方法，確定特定地區的環保對象和目標，找出面臨的威脅，發現威脅的根源，以及制定消除這些威脅的相關措施，從而取得持續的保護實效。從2002年4月開始，TNC就開始通過培訓班等形式，不遺余力地把它介紹到中國。在大河流域所涉大小保護項目上，TNC對這一套方法更是身體力行。

TNC老君山項目經理龍勇誠是中國保護滇金絲猴的權威專家，他面色黑紅，身手矯健，言談風趣，經常背上糧食在深山老林里一轉數月，從事野外科學考察。他和記者談到了自然保護的科學性：“以前中國在建立自然保護區上是很不科學的，比如1988年云南的滇池自然保護區申報的保護對象是滇金絲猴，就是因為當地有人買到了兩張滇金絲猴的皮，于是就認定這個保護區有金絲猴。猴皮是商品，在哪里都可以買到的，實際上那兒根本就沒有金絲猴，一個自然保護區里卻沒有要保護的對象，這是說不過去的。”

龍勇誠認為，除了是否具備科學的態度，充足的資金也是影響保護有效性的重要因素。“經費太少了，一個項目，三五百萬是做，三五萬也是做，但是質量上就不好講了。比如做個旅游規劃，就拿老君山來說，光在幾個旅游點考察，政府要花二三百萬，但是要調查老君山的整個動植物自然資源和生物多樣性，比起對幾個旅游點的考察要復雜千百倍，由于不能帶來經濟效益，就沒有人愿意出資。”

把滇西北老君山地區建成為一個省級乃至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是大河流域國家公園中的一個重要項目。根據TNC“規劃保護”的要求，首先要對老君山的植被、植物多樣性、動物多樣性、自然環境和社會經濟等狀況進行綜合考察， 然后建立相應的自然資源與社會經濟管理系統，包括自然保護區地理位置圖、行政區劃圖、地形圖、植被圖、功能區劃圖、珍稀動植物分布圖等。

說起“規劃”的復雜和辛苦，龍勇誠表示一言難盡：“中國地少人多，每塊土地都有人想把它利用起來，因此在制定規劃的時候，首先要了解每塊土地的特性，適合哪些人類活動，其次要了解當地群眾的經濟狀況、生活方式和社會需求，只有這樣才能在滿足自然和社區的要求中找到平衡。”

老君山總面積約7200平方公里，大概有600個居民點，總共生活著15萬人。為了協調好他們的生活和保護自然資源的關系，龍勇誠必須做到對每個居民點心里有數：考察了解每個居民點的資源分布狀況，劃分村莊的邊界，確定當地百姓取薪的具體林區，并用GPS（全球衛星定位系統）定位。經過近一年的數據收集及實地考察，龍勇誠告訴記者他的工作得到了同行的承認：“我國最早的自然保護區西雙版納保護區是1958年建成的，他們的老局長到老君山來一看，感嘆說，他們搞了這么多年，都沒有你們這樣的數據，關鍵是沒有這些概念和方法。”

在老君山項目啟動之前，大河流域項目就已有了全盤規劃。從1999年1月開始，TNC與云南省政府合作，從生物多樣性、民族文化多樣性、經濟發展和區域規劃四個方面，對整個滇西北進行了為期18個月的深入調查研究，于2001年3月編制完成《滇西北地區保護與發展行動計劃》，這是國內第一個專門以生物和民族文化多樣性保護與經濟可持續協調發展為主題的行動計劃，不僅細數了滇西北地區在地理、生態、文化和經濟上的現狀，更明確了生態保護和資源開發協調發展的具體方向，建立了生態保護的體制創新和法規完善的框架。

既要生活，又要保護

要落實自己的計劃，TNC知道，只靠在中國的30多名工作人員是不行的，必須依靠當地百姓，把威脅環境的因素變成對保護環境有利的因素。

上世紀90年代中國頻發的特大洪澇災害令人警醒，然而并不是人人都知道這和大江大河上游人民的日常生活方式密切相關。盡管政府已經全面禁止伐木公司在滇西北的金沙江和瀾滄江等主要河流的兩岸砍伐林木，但當地百姓的日常生活如蓋房和做飯，仍然難以擺脫對木材的依賴，這部分的采伐量占到總采伐量的80％左右。每年因燒柴造成至少12.92萬公頃的森林消失。照此速度，50年內云南西北部分原始森林將全部消失。動員當地百姓使用替代能源，比如修建沼氣井、安裝太陽能設備并興建小型水力發電站，便成為消除對當地生態環境威脅的重要措施。

TNC計劃在未來10年內將當地的薪柴耗用減少75％。這是一件艱巨的任務。TNC云南辦事處替代能源的項目主任夏祖璋心里清楚，這得靠一村一寨、一家一戶地做工作。很多村子都在偏僻的山上，路途經常要走五到六個小時，有時他在偏僻的幾個村子之間連著走三天，每天至少八個小時。對村民們開展環保教育還得有耐性，“得一個一個說服，有什么問題讓他隨時提出來，隨時解釋。總之要知道老百姓是怎么想的，把自己融到村民中去。”

夏祖璋至今難忘動員老百姓往山上拖發電機的經歷：“我們往山里運過微水電、太陽能熱水器、塑料大棚，這些可以讓馬往上運。但是發電機最小也有140多公斤，馬怎么也拖不進去。我們就開會動員老百姓，后來愣是靠大家齊心合力把它拉上了山。”

麗江縣太安鄉海西村是進行替代能源試驗的一個示范點。村里的小學現在已成為一個環保教育基地，孩子們在自然課上學習環保知識，勞動課上學習給花草澆水。校長告訴記者，他對TNC來到這里非常感激：“我們學校以前總為找柴火發愁，現在裝上沼氣池和節能爐灶，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村民們也逐漸接受了沼氣技術。彝族姑娘和茂錦指著一抹群山告訴記者：“10年前，這一片樹都快砍光了，冬天風沙很大，一刮就止不住。現在我們也知道要保護森林、保持水土了。”

至2002年8月底為止，TNC在地方政府和熱心人士的協助下已經為農戶修建了1365個沼氣井、10個沼氣井及溫室、九個太陽能發熱系統、一個小型水力發電站、70個經改良的節能爐灶，以及一座沼氣井與太陽能設備齊全的環保旅游旅舍和四所帶有替代能源示范設施的學校。

除了利用替代能源減少伐木砍柴對生態多樣性的威脅，TNC還和當地百姓一起積極發展生態旅游。這一方面可以增加當地人民的收入，另一方面也能盡量消除興建旅游配套設施如旅店、公路、纜車給生態帶來的破壞。“我們幫助文海村的56戶農戶搞了生態旅游合作社，還建了一個用于環境保護和社區發展的社區環境保護發展基金。有一些游客捐錢，到現在一年不到，拉市海這邊已經捐了8000多美元了。” 夏祖璋告訴記者。

國家環保總局自然生態保護司生態處副處長陶思明對社區共建的機制十分肯定：“要把人看作是自然保護的積極因素而不能是消極因素。好環境要保留下來，還得依靠當地人民。如能引導當地人民合理利用自然資源、幫助老百姓找到新的發展門路，這個保護區就能得到很好的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