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然,認識小羽之前,我先認識的還是他的媽媽。他的媽媽那個叫程呈的女人,我第一次看到她時,她正翹著腿,坐在我家的那張革制沙發上。那時的窗外暮色已濃,淅淅瀝瀝的雨絲正漫不經心地拍打著路面,發出清脆柔和的聲音。借著燈光,我看到這位面容較好、穿戴講究的女人。她說話時,以動作輔助,修長的手臂在父親的眼前晃來晃去。
父親向前探著身子,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從表情看,像是在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看我進來,母親遞給我一塊糖果,指指小屋的門說,復習功課去吧。一句話,把我給打發了。
接下來的幾天,程呈又來過我們家幾次。每次來,都變化著服裝和發型。她談吐干脆、利落,言語中,隱隱透出一種自信與孤傲。我看見爸媽再送她時,不再空手,而是從箱柜里取出或許是事先包好了的東西,客客氣氣地塞到她手里并送出門。
(二)
程呈是處長的女兒。這是爸媽談話時,我無意聽到的。我不懂處長是多大的官兒,潛意識里知道是個官。官兒的含義,那時在我的眼里顯得高深莫測、神秘而珍貴。不像現在,站在大街上,順手一抓,就是幾個。
我開始羨慕程呈,這不僅因為她是處長女兒的緣故。她有一份清閑自在的工作。她是一名醫生,每天穿著雪白的大褂,在療養員們中間顯得格外惹人注目。當然,還有她高挑的身材和那雙不大但卻有幾分迷人的丹鳳眼。我在爸爸單位的那段日子里,經常看見她和幾個年輕的小伙子比比劃劃地在一起說什么。她很興奮,很開心地笑著,露出滿口的四環素牙。但這似乎并不影響什么。那幾個小伙子看上去都很棒,不像有啥毛病。后來我才明白,來這里療養的大都是小病大養沒病也養的人。
可我那會兒與他們不同。我讓一只豎起耳朵、走路兩眼直勾勾的黃狗給咬了一口。據說那是一條瘋狗。那天它咬了多少人沒法統計,反正我是其中受害者之一。許多年以后,當我坐在辦公室的窗前,看馬路上來去匆匆的人群時,我都在想:如果沒有當年那樣一段遭遇,我的命運又會是怎樣呢?
那天我就是跟在哥哥的后面,急匆匆地趕去一家裝卸隊報到。當時正是初冬時節。早晨的霧靄夾裹著一股股寒氣還沒有完全散去,遠處的山巒和近處的房舍在朦朦的霧氣中剛好顯現出大致的輪廓。放眼望去,很像畫家的大寫意。我大腦里正想著和我此行毫不相干的事兒時,一條不太大的小黃狗一條直線地從我身邊跑了過去。其實它真的跑了過去便也罷了,問題是它竟然又反轉回身子,把兩只瘦爪子搭在了我的肩上。接下來的情景你會想到:我驚得大叫。哥哥最終不知用什么辦法把它趕走了,可我的腿上還是印上了米粒大的兩顆牙印。那天的班自然是無法上了。
當我躺在父親療養院雪白的床上接受治療時,心里別有一番苦痛。高考落榜,父親好不容易托人在哥哥的裝卸隊里為我謀了份臨時工作,可又在這不經意中失去了。當針頭在我的背部緩緩蠕動時,我終于忍不住內心的失意,淚水無聲地流落下來。
從那天起,大約有近二十天的時間,我就住在療養院的2號病房。當然,為了治療的方便。比起來這里療養的人,我暗黃的肌膚和纖弱的身材,看起來更像一名需要療養的人。
(三)
我和程呈有了更多的接觸。她比我大六、七歲,我叫她程姐。她每次從我的房門口路過時,都沖我笑笑,算是打了招呼。之后,我就能聽到她細細的鞋跟在走廊的甬道上踩出一串清脆又有節奏的聲音。這聲音很自然地把我的思緒拽到一個個燈光閃爍的夜晚。在二樓五顏六色的彩燈下,程呈優美的舞步在舒緩、纏綿的樂曲中發出同樣清脆而富于節奏的聲音。那會兒的程呈燕子一般周旋在幾個男人的懷里,一臉的陽光燦爛。這情景竟然烙印般地刻在我的腦海里。以至于許多年后,我都記憶猶新。
一晃二十多天過去了。經過這段時間的休養,我身體強壯了許多,只是每每顯出虛弱無力。爸媽最終放棄了讓我出去掙點錢的想法,在一個晴朗的夜晚,爸爸把洗得有些發白的書包和幾本書放在我的手里,對我說:好好復習,準備來年的高考。
我當時把書緊緊捧在懷里,拂去上面一層淡淡的灰塵,書中油墨的芳香,給了我一種久違了的親切。
(四)
我想我是幸運的。
我畢竟在當年父母親期待的目光中,如愿地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那時候,我在鄰居眾人的眼里,成了一顆耀眼的明星。
一晃時光就流水般地過去了。我在流水般的歲月中,走上了工作崗位。成家、立業,為人妻為人母,期間有很多往事都隨著時光的流逝變得模糊甚至忘卻。但前不久的一件小事,成了我記憶中永生難忘的一幕。
那是夏日里的一個中午,我躺在床上,頭暈得厲害。母親和姐姐正在廚房忙碌晚餐。雙休日是我們在父母家團聚的日子。丈夫不知什么時候領著三歲的女兒出去了。屋里頓時一片清靜。我在這清靜中沉沉地睡去。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感到有雙目光在注視著我。當我努力地睜開眼時,見沙發上坐著一個男孩。男孩長長的睫毛,略黑的面孔嵌著一對深深的酒窩,笑起來露出兩個小虎牙。男孩說,阿姨你真漂亮。我朝他笑笑,問:念幾年級了?男孩低下頭說:不念書了。我在商校學做廚師。我驚詫地打量他矮小的身材,想像不出他站在高高的爐灶前端大勺會是什么樣子。我正要問下去,這時,母親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面走了進來對我說,知道嗎?這就是你程呈姐的兒子叫小羽。程呈?我的眼前立刻浮現出了多年前,坐在我家沙發上那個高鼻梁、丹鳳眼,穿戴講究的女人。我問母親,她好嗎?母親看了眼端坐在沙發上的小羽,重重地長嘆了一聲,什么也沒說。
晚餐很豐盛。我們兄妹幾個團團圍坐在父母身邊說笑著,盡情地享受天倫之樂。惟有小羽悶著頭,大口大口地吃著,樣子有些狼狽。爸媽不住地往他碗里夾著肉或魚塊邊嘮叨:你哥哥能有今天,多虧你程呈姐呀。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問爸媽:當年您的紙袋里包的是什么?爸瞅了一眼媽,笑了笑說,那時候咱家能有什么,你想什么就是什么吧。
我后來終究也沒想清楚爸媽送給程呈的是什么,但我每次看到程呈接過來時,兩眼都是笑瞇瞇的。
(五)
趁小羽出去玩兒的時候,媽媽跟我講起了程呈的故事。
那是去年的一個夏天,療養院醫務組的護士韓娜因要分娩,程呈便主動提出要替她值班。程呈知道,韓娜值班的這一天,恰好也是院長每周一次的值班日。程呈那會兒工作很是積極上進。因為醫務科的沙主任沙老太太馬上面臨退休。程呈不想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
院長室在三樓。如果從正面的樓梯上去,要經過幾個醫務室和一段長長的走廊甬道。而從另一條側面的走廊上去,樓梯口對著的就是院長室。
去過院長室的人都熟悉里面的擺設:一張碩大的辦公桌,桌子左上角兩面小紅旗交相輝映,格外耀眼。旁邊,是一排褐色真皮沙發。沙發對面潔白的墻上一幅巨大的壁畫\"迎客松\"橫貫西東,莊嚴、氣勢。暖氣上方用墨綠色印花鑲嵌的窗臺上,黃的米蘭、白的含笑還有粉紅的杜鵑正散發出一股幽幽的清香。尋著香味走過去,靠近左側的拐角,是一道小門。推門進去,是一個不足10平方米的小套間,套間里除了簡單的用品外,最惹人注目的就是那張床,木制的。
程呈那天就是繞過一層長長的走廊甬道,奔三樓的樓梯口直接去了院長室。那時,窗外已變得一片朦朧,夜色中,星星點點的月光正撒滿天空。
院長這會兒或許剛忙完,正把瘦弱的身子倚在寬大的靠椅里,雙臂交叉在胸前,細長的眼半瞇著,不很明亮的燈光下,他那張白晰的臉龐略顯出一絲怠倦。
程呈恰好這時走了進來。
\"有事嗎?\"院長直了直身子,睜開眼問。
程呈沒有回答,而是把身體仰靠在門上。院長再看她時,就見程呈滿臉的淚痕。\"怎么了?\"院長邊說邊從座位上站起身。
程呈依舊不做聲,愈發地哭泣起來。院長這時不得不走過來,把程呈扶到沙發上。又轉過身,從衛生間里拿了條毛巾,遞給程呈,說,到底怎么了?慢慢講。
程呈那天晚上在院長室里呆了多久,又都說了些什么,誰也不知道。反正從這以后,只要是輪到一起值班,程呈都會去院長那兒。起初,院長是坐在自己的轉椅上,程呈坐在沙發里。后來,院長也改坐沙發了。再后來,兩人都離開了座位,到了小套間的屋里,在那張鋪著潔白褥單的床上,院長連人帶工作一起談了。
(六)
院里上上下下開始有了閑言碎語。一來二去的,就傳到了院長夫人的耳朵里。
這個平日里在家呼風喚雨的女人,很快就出了門,風風火火地趕到了療養院。
遺憾的是女人還是撲了個空。撲了空的女人不甘心就這么罷手,想了想,就拿起了電話。
程呈的丈夫楊一光晚上下班后回到家,剛進屋,就聽見電話響。楊一先拿起電話,是個女人打來的。女人先在電話里把程呈大罵了一通后,又用極不友好的態度警告他說,管好你的老婆,別讓她到處賣騷。不然的話……女人說到這,就\"啪\"地一下把電話給撂了,很響。
這會兒由不得楊一光不信了。他沒料到結婚十幾年的妻子會背叛自己,一氣之下,便召集幾個鐵哥兒們守候在療養院通勤車停車點附近。那天外面剛下過一場大雪,路滑,通勤車回來時已經很晚了。借著月色,楊一光把當時裹著灰色羽絨衣的院長一把從車門口拽下來,二話不說,就是一個耳光,院長被打得一個趔趄,倒在了馬路旁的雪堆上。接著,那幾個哥兒們你一拳,我一腳,把院長打得鼻青臉腫。
自然,楊一光也沒放過妻子程呈。這個生得虎背熊腰的東北大漢,對背叛了自己的女人的報復方式也很特別。他每天晚上把程呈扒得一絲不掛,自己坐在圓桌上喝酒。喝一口,就罵一句:你媽的。再喝一口,又罵一句:你媽的。喝夠了,罵夠了,就氣勢洶洶地把程呈扳過來壓在身下,歇斯底里地連掐帶咬。咬一下,罵一句:我讓你賤。再咬一下,又罵一句:我讓你賤。之后,把杯中的酒一點點地澆在程呈赤裸的肌膚上。折騰累了,便把自己埋在被里,發出一陣很悲愴的哭聲。
那會兒,有一個矮小的身影,站在門旁,透過細小的門縫,目睹了楊一光操作的全過程。他不哭,也不去勸阻,而是瞪大眼睛,迷茫地瞅著。完了,便跑進自己的臥室,把門緊緊閂上。
(七)
楊一光最終還是和程呈離婚了。楊一光臨走時,除了隨身穿的衣褲外,只拿了一套結婚時穿的西服。楊一光說,自己當年就是這么光禿禿一個人走進程家做上門女婿的。除此之外,還有一樣東西,楊一光把它帶在了身上:兒子的照片。楊一光清楚地知道,兒子永遠都不屬于自己。盡管他姓他的姓氏,叫了他十幾年的爸爸,但骨子里,他和兒子竟沒有一點血緣關系。自從入洞房那一刻起,楊一光才發覺自己原來不是個真男人。那會兒,他木木地躺在松軟的床上,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欲哭無淚。
咱們分手吧。第一次提出離婚,是在婚后的第二年。那會兒的楊一光已對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楊一光喝醉了酒,摔碎了藥壺,對著程呈聲嘶力竭地大聲吼著。程呈沒有答應。程呈知道,除了這個家,楊一光一無所有。十幾年前,當父親安排好老戰友的后事,第一次把他領到家時,程呈便喜歡上了這個生得虎頭虎腦、方臉大眼睛的男孩。那時候,他們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做功課一起玩耍。有一次,程呈受了欺負,楊一光竟把那個男孩打得鼻青臉腫。從那時起,楊一光便成了程呈心中的英雄。
一晃兩人都畢業了。程呈如愿地考上了一家醫學院,當上了一名醫生。而楊一光則參了軍。兩年后,復員去了一家材料廠,干上了供銷。
程呈和楊一光的戀情順理成章。二十幾歲的楊一光這時已變成了一個英俊、瀟灑又有幾分氣質的小伙子。他為人樸實、豁達,工作積極向上。對于他們倆的婚事,老人打心里高興。結婚的那天晚上,老人翻出了那張有些發黃的像冊,對著其中一位方臉漢子自語道:大老楊,一光已成家立業了。你就放心吧,他既是我的兒子也是我的女婿,我們會好好待他的。
大老楊是楊一光的父親,生前是程呈父親的好友。楊一光五歲的那年,死于一場意外事故。
以后的日子,程呈在楊一光面前不再提要孩子的事兒。程呈喜歡孩子,但她更愛丈夫。結婚這些年來,丈夫楊一光一直把她當小妹妹對待。程呈上班遠,來回坐通勤車。楊一光便主動承擔了一切家務。以至于到現在,程呈連洗衣機都不會用,連頓像樣的飯菜都不會做。
雖然如此,但在楊一光的眼里,沒有孩子的家,終究像缺少了點什么。有一天,楊一光突然發現妻子憔悴與蒼老了許多,白皙的臉上開始有了細密的皺紋。楊一光知道,再過兩個月,妻子就滿三十歲了。這個年齡對于未育的女人來說,意味著什么楊一光心里明白。沉默了好久,他說,呈,咱們領養個孩子吧。
幾個月后的某一天,程呈找到了在市中心醫院婦產科的同學。孩子抱來的那天,是個多雪的冬季。楊一光望了望窗外羽毛一樣飛舞的雪花,又看了看懷里的孩子,對妻子說,就叫他小羽吧。
滿載著夫妻倆的希望,一晃,小羽長大了。孩子聰明伶俐,就是學習差了些。和丈夫商量后,程呈便送他去了商校。兒子每天住校,一周回家一次。程呈也漸漸從往日的瑣碎中解脫出來。可不知為什么,沒有了瑣碎,程呈倒覺得少了點什么。白天還好,特別是當夜晚來臨時,每次看到丈夫酣然大睡的模樣,程呈便有種說不出的感受。漸漸的,那種來自體內的不可抵御的激情,隨著她期待已久的渴望而一日日膨脹,像一顆充足了氣的球,一觸即破。
而這一切,楊一光全然沒有察覺。
直到有一天,程呈與院長有了第一次的接觸,那種久違了的激情便山洪一樣得以爆發,且一發不可收……
(八)
就在程呈和院長打得火熱時,又一個駭人的消息在這個巴掌大的小縣城里轟然傳開。
小羽被收進了少年管教所。
這消息驚得我瞠目結舌。我不敢相信那個笑起來倆酒窩、一臉稚氣的小男孩會做出那種事來。
聽母親講,小羽以前也常常來我們家。當然,都是在回家見不到他母親,又沒處吃飯的時候。很多時候,只要小羽來,爸媽都想法做些好吃的。自從他爸媽離婚后,小羽變得沉默了許多。他從不提他的媽媽程呈,更不提父親楊一光,偶爾說到,也只是三言兩語。在他眼里,父母親的概念似乎變得很遙遠很淡漠了。
爸媽說,小羽這孩子挺可憐的。
那天晚上,小羽離開我們家說是回學校,可實際上,他是去了一家練歌廳。歌廳的老板用眼角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番,之后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帶錢了嗎?小羽先是搖了搖頭,后又點了點頭。老板滿意地笑了笑,接著,叫過一個染著金發的圓臉小姐,說,把他帶到8號包廂吧。
那天晚上,大概是22點以后,突然進來一伙查夜的,不由分說,就把他推上了警車……
小羽后來在管教所里寫到事情經過時說,他給小姐的錢,是平日里一點點兒攢下的,包括媽媽給的零花錢和伙食費。他說他來這里就是想體驗一下爸爸的感受。末了,他又說,挺好玩兒的。小羽說這些話時,撲閃著兩只毛茸茸的大眼睛,一臉的稚氣。
(九)
聽到小羽被收留的消息時,程呈正在打掃衛生。院長剛走,把程呈連同那張床鋪弄得亂七八糟。自從程呈和楊一光離婚后,院長便每隔幾天來這兒一次。據說院長沒當院長之前,曾是一名婦科醫生,熟悉女人的身體就像熟悉自己的睪丸一樣。因而每次操作起來,都是有條不紊有聲有色,讓程呈體味了從未有過的美妙和愜意。
當然,據說院長也有離婚的打算,但他的夫人不同意。夫人說,要離,可以。但必須讓程呈拿出十萬元的精神損失費,否則,沒門。
程呈此時一邊整理床鋪,一邊心不在焉地想著心事。這時,電話響了。
來到少年管教所時,程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這已是事實。程呈一邊流著淚,一邊聽那個胖墩墩的矮個子民警介紹情況。那會兒,程呈就像做了一場夢,一場可怕的惡夢。
從管教所出來,程呈徑直去了醫院。因為和楊一光的事和院長的事,程呈的父親一氣之下便病倒了。中風合并心臟病突發,這已是住院的第七天了。
邁著沉沉的步子,程呈艱難地一點點走上了三樓的階梯。拐過一條胡同般的甬道,靠近護理站的那個8號室就是干診病房。
正是午后的休息時間,走廊里沒有一點聲響。程呈躡手躡腳地來到門口,沒有馬上進去,而是把臉貼在不大的門玻璃上,她看見母親坐在床邊,父親依舊平靜地躺著,床頭的氧氣瓶里大大小小的氣泡正上下翻騰著。住院這些天來,父親一直緊閉著雙眼,惟有那微弱的一翕一合,證明他還活著。父親或許是真的累了,疲倦了。奔波了大半輩子,一生操勞忙碌,他的確需要好好地休息了。但程呈知道:父親的內心決不會情愿以這樣的方式倒下,更不愿是因為她的這些不光彩的原因。
程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終究沒敢進去。她想見父親,但又怕見父親。剛出事的時候,盡管程呈百般解釋,但倔犟的父親始終不肯原諒她。這個革命了幾十年的老干部,一生視名譽為第二生命。他容忍不得家里出現這樣的大逆不道。于是,像趕走當年的反動派一樣把女兒趕罵出了門,并宣布:從此不認這個女兒。
母親為此哭了整整一個晚上。
程呈不再回家。很多時候,都是給母親打電話。既便逢年過節買些好吃的,也是托妹妹捎回去。
程呈這會兒依舊不敢進去,她怕父親突然睜開眼看到她而受刺激,更怕母親的眼淚。于是來到護理站,把帶來的滿滿一兜營養品交給了護士小劉,說,好好照顧我爸。
(十)
療養院這些天上上下下都在議論人員精簡的事兒。條件和要求都寫在了門口的那塊黑板上。
這次人員精簡采用的是層層聘用制。經過一段時間的醞釀,就在宣布的頭幾天,院長的夫人突然把事情鬧到了局里。這樣,局里不得不派人重新組織考核,結果是:院長調離本院,另行安排。程呈的主任職務被撤,留崗察看一年。
這是七月里的最后一個星期五,這一天,成了程呈生命里程中充滿灰色的日子。拖著一身的疲憊和沉重,程呈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院長打電話。一串長長的忙音后,便是一段空白。程呈不甘心,再撥,還是沒人接。
接下來的日子,程呈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和悲哀。上班時,同事們都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看她,背后常有人指指點點嘀嘀咕咕。
程呈開始感到不安,由不安又變得小心翼翼。以往在他眼里不屑一顧的同事,現在程呈對他們都格外的客氣。只要他們給她一個笑臉,程呈就會心里一熱,甚至受寵若驚地激動好一會兒。
(十一)
院長還是在調離后的某一天給程呈打過一次電話,且匆匆忙忙的,沒說上幾句便撂了。之后,便沒再聯系。
程呈每天依舊做通勤車上下班,且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上。原來程呈都是坐在前面,靠司機的那一側。那個位置仿佛一開始就是她的。別人坐了,看見她上來,也會主動讓出。那會兒只要車轱轆一轉,就能聽到程呈無拘無束的說笑。可現在,一路上,除了聽或附和別人的說笑外,程呈從不插言。更不會去反駁他人或對或錯的話。很多時候,她都是把頭扭向窗外。馬路上,來往的行人、車輛及變換流動的一幅幅畫面,成了程呈一路最好的陪伴。
轉眼,就到了深秋時節。滿地的落葉經風一吹,一片片地撒落在光禿禿的枝頭上,之后,又翻卷著,打著旋兒不知被風又吹落何方。
程呈這些天,總是經意或不經意地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的落葉發呆。一晃,兒子小羽的勞教期快滿了,可出來后怎么辦?是回商校還是另作打算?如果回商校,人家是否還愿意接收?如不回商校,預先交付的那筆學費能否給退回?還有,眼看天一日日變冷,該給兒子送點厚一些的衣褲了。想到這兒,程呈轉過身。
翻箱時,程呈一眼看到了壓在柜角邊的那張照片:楊一先身著草綠色的軍裝,站在長城角下,湛藍的天空一朵白云悠然飄過,溫暖的陽光里,楊一光正幸福地微笑著。照片的四邊有些發黃,看得出那是一個久遠的年代。程呈清晰地記得,那是楊一光參軍時,第一次去北京時照的。楊一光不在身邊的那幾年,這張照片便成了程呈惟一的安慰。離婚后,楊一光答應程呈把照片留了下來,算是個紀念。一晃,楊一光走了有段日子了,有傳言說,他去了外地,也有人說他又結婚了。他到底怎么樣了?程呈甚至想到天涼了,他會不會有棉衣穿。結婚這些年來,兒子的包括自己和楊一光的棉衣,都是母親一手縫制的,母親做的棉衣輕柔、得體,且每年都要重新改做一回。
可現在不同了。自從父親住院后,母親整日以淚洗面。程呈知道,父親是母親的全部依靠和牽掛,這些年來,他們相儒以沫,同甘共苦,走過了生命中最艱難最困苦的日子。如果不是因為自己,一切都將會是另外一副樣子。想到這,程呈把頭埋在兒子的衣褲里,不由得哭泣起來。
(十二)
原以為,生活就這么平淡地過下去,只要不再起什么波瀾。兒子能平安如期歸來,其他的,程呈現在都不會在意和苛求了。經歷了這么多的事情,程呈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什么都沒有了,家庭、事業、親人、朋友。惟一支撐她活下去的理由只有一個:好好地照顧兒子。
然而,七月十三日,夏日里一個很平常卻炎熱的午后。當程呈滿心歡喜去勞教所接兒子時,她看到的卻是一雙哀怨的目光和冷漠的面孔。兒子和她對視了許久,之后,從牙縫里擠出來一句帶血的話。兒子說:\"你不是我媽,你不配!你是一個狐貍精,你滾開,滾開。\"如晴天劈靂,程呈頓時被擊得懵懵懂懂。一陣眩暈過后,睜開眼時,兒子已無影無蹤。
程呈踉踉蹌蹌回到家時,兒子悲憤的吼聲不斷在她耳邊回響。\"你是狐貍精、狐貍精、狐貍精……\"程呈下意識地捂著頭,本能地抗拒著,可那聲音還是從四處撲面而來,透過腦細胞,蟲子般地啃噬她的每一根神經。程呈頓時覺得腦子爆炸了一般,不由得大叫了一聲\"兒子\",就一頭栽倒在地。
醒來時,程呈已躺在醫院的急診室。一頭白發的母親坐在她身邊,不住地擦著紅腫的眼睛。程呈猛地坐了起來,目光呆滯地四處搜尋。突然,她把被子一掀,跳下地光著腳,瘋一般地朝外跑,邊跑邊喊\"兒子,我的兒子……\"
(十三)
程呈瘋了。
這突來的消息讓平靜了多時的小城又一次沸騰起來。茶余飯后街頭巷尾,到處是一片唏噓議論和嘆息聲。那天母親就是挎著菜籃子從市場回來后,匆匆給我打的電話。我在母親低沉的哽咽聲中,淚水也不知不覺地從眼眶流出。我答應母親,陪她去看程呈。
這是一個沒有陽光的早晨,天陰沉沉的,大塊大塊的云朵翻著跟頭,從遙遠的天邊游移過來,給人一種莫名的壓抑和沉重。母親早早起來,里外忙碌著。
8點鐘,哥哥開著小車來接我們。哥哥現在是一家公司車隊的隊長。母親說,當年如果不是程呈求人幫忙,哥哥恐怕要在裝卸隊里跟那些木頭石塊打一輩子交道了。母親邊嘮叨,邊往一個塑料袋里裝東西,我問母親是什么,母親說,沒啥好東西。又說,都是你程呈姐愛吃的。
精神病院座落在距市區100多公里以外的一個僻靜的小山莊里。是由原來的職工療養院改建而成的。這里遠離城市的喧囂和浮躁,沒有艾怨,沒有憂愁,沒有權利地位和貴賤貧富之差。一張張幾近麻木的面孔告訴人們:他們是一些特殊的群體。
車子沿著高速公路繼續前駛了一段后,拐進了一條鄉間小路。小路凸凹不平,路兩旁是一些參差不齊的樹和茅草。再往前開,大約20多分鐘的路程,在一片空曠的開闊地,一幢磚紅色的樓房便在高高低低的樹的掩映中,清晰可見。
程呈是在一周前被送到這里接受治療的。醫生說,她患的是自閉型精神分裂癥。是由于長期的心理壓力和遭受突然的刺激引發而來的一種精神疾患,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治療,包括心態方面的調整。這種病,既使醫治好,復發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
車子還沒開進院大門,哥哥突然踩住了剎車,并用手指敲了敲車窗。我和母親一齊朝窗外看去:只見一個手提包裹的男人正緩緩地朝門里走去,聽見車子聲響,男人回過頭,我和母親一愣。
是楊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