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在他的《宋元戲曲史》中,把馬致遠的〔天凈沙〕視為元人小令之最佳者,評語是:“純是天籟,仿佛唐人絕句。”就情趣流暢,渾若天成的意義說來,確是公允之論。
小令只有短短5句,28字。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題名《秋思》,但全篇卻無一語道及其所“思”的內(nèi)容。它只是排列一些孤零零的景物,并點明這些景物正是小令主人公“思”之寄寓所在。需要的是借助于讀者的理解和想象,把景物與主人公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一一挖掘出來,然后才能最終達到對作者“秋思”內(nèi)容的認(rèn)識。
在作者鋪染的一系列景物中,首先出現(xiàn)的形象是枯萎的蔓藤和僵老的古樹,顯示了毫無生機的蕭瑟氣象。這時,一只昏鴉——無精打采的烏鴉飛入畫面,呀呀地嘶叫著,撲打著翅膀,跌落在光禿禿的老樹枝上。這就在已經(jīng)十分?jǐn)÷涞谋尘吧嫌滞磕艘还P凄厲的色調(diào)。
但是,隨著畫面的延伸,卻出現(xiàn)了“小橋流水人家”這樣極為明凈的景色。潺潺的流水、纖巧的小橋、溫暖的茅屋,一切都是如此的安謐,就連那戶人家的歡聲笑語也如聞似見。猶如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于歷經(jīng)昏暗之后,展示了一派勃勃生機。
按照我國傳統(tǒng)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李笠翁曲話》),那么,“枯藤老樹昏鴉”點染出來的“哀景”,與“小橋流水人家”展示出來的“樂景”二者并列對照,作者究竟是欲一倍增其哀,抑或一倍增其樂?這只有在下文推出聞見此景的主人公之后,才能得到正確的答案。
“古道西風(fēng)瘦馬”,冒著凜冽的西風(fēng),一匹精疲力盡的瘦馬在荒郊古道上踟躕而行。雖然讀者尚不能正面認(rèn)清主人公的面孔,但透過瘦馬的蹣跚形影,馬上游子的凄苦之情卻已畢現(xiàn)無遺。于是,以上所列貌似對立的兩組景物,在這位異鄉(xiāng)羈旅人的眼底,便全然重疊起來。“枯藤老樹昏鴉”豈不正是自身心境的寫照?昏鴉棲落于枯枝與自己的尋覓歸宿,處境何其相似!愈見其情緒之悲涼。而“小橋流水人家”是作者想象中的家鄉(xiāng)的圖景,那么溫暖、安適、生意盎然,不過,遠在天邊,可望而不可及。以這種悲涼的心情來體味這一“樂景”,勢必會更添一重悲涼。
值得注意的是,詩人特意點明了驛道年代之“古”,這不僅表明其今日的荒廢,更意味著此情此景為古往今來的羈旅中人所共同經(jīng)驗。一個“古”字,把游子的個人凄苦推及古今,足以引起讀者的豐富聯(lián)想和共鳴。“夕陽西下”,處在日暮途窮,尚未覓得歸宿的時刻,作者不由發(fā)出悲哀的嘆喟:“斷腸人在天涯!”
在最后一句,一反前文單純鋪敘景物的格局,變成了直抒胸臆。而讀者在洞悉其胸襟之后,再來回顧前面鋪陳的景物,才能豁然明了和深切感受每一景物都涂有這位天涯淪落人的濃重的感情色彩。
要在短短的28字里凝結(jié)如此豐富而跌宕的感情,并不是容易的事。為此,作者在語言上獨具匠心。他把精心選擇出來的景物只用特定的名詞來標(biāo)志,而不用半字謂語作說明,正所謂點到而已。進而,他又把九個景物——也就是九個名詞平分成三組,每組景物里都包括一個活生生的主角,用它來決定一組景物的情調(diào)和氣氛。枯藤、老樹,只有在昏鴉飛落下來的時候,才更顯出其敗落;小橋、流水,只有與人家連在一起,才更顯出其生氣;古道、西風(fēng),也只有在出現(xiàn)了瘦馬之后,才更添其凄涼,這樣就構(gòu)成了一幅幅特色獨具的畫面。這些畫面,表面看起來是孤立的、靜止的,彼此之間似乎毫無聯(lián)系;僅僅通過篇末點題,“斷腸人在天涯”,才告訴讀者:如上畫面乃是游子眼中捕捉到的,它們無一不牽動著游子的心弦。于是,孤立、靜止、互不聯(lián)系的景物,一變而為提供給讀者馳騁想象羈旅之情的典型環(huán)境和廣闊空間。對立的景色協(xié)調(diào)起來了,靜止的物體浮動起來了,簡單的名詞也顯示了極為豐富的內(nèi)涵。景景相連,物物含情,情景交融,達于化境,終而脫落出這樣一幅游子斷腸的完整畫卷。
縱觀這首小令,字字句句皆出自匠心設(shè)計、巧意安排,然而全篇卻是自然有致、情趣天成,絲毫不落雕琢的痕跡。它得到“純是天籟”的評語,確實是當(dāng)之無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