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士俊
近些年生活優裕了許多,每日晨起,燒上火,沖個雞蛋,放點糖,與家人各自一碗,談不上飽飫,也倒很滋潤。為了方便,將一個小糖罐置于廚房的一角,每天一次,取過來,放回去,很是妥帖。
盛夏的到來,驅走了春的溫馨。淫雨、炎蒸、喧囂……給生活平添了幾分不寧。本來一夜的暑溽,攪得席不安寢。晨起已多心神不適。悵悵然依舊去廚房燒水、沖蛋、取糖罐。誰知新的煩憂意外地襲來——糖罐成了螞蟻的王國。
這糖是沒法用了。掃興之余,索性連糖帶罐一起擲于樓外垃圾道里,這一天只是默默地度去。之后又換來一新罐,裝入糖,封住口,置放別處。
次日晨起,依然去廚房重復以往的過程,可不快的事竟然又在。那蟻群仍舊在窗臺上縷縷趟趟地騷動不已。無奈,我找來殺蟲氣霧劑忿然噴去。很有效,片刻間那些小生命便東倒西歪地蜷縮著身子,掙扎著腿死去了。如此數日,屢見屢殺,直到滅跡,約莫已能殺死萬八千只不止。想來他那小小王國庶幾已是全軍覆沒了罷。我心地熨帖多了,似乎領略到了勝者的喜悅。
這次剿蟻,純屬因受侵而發動的回擊。其實按以往的心理,我怎能忍心去損害它們呢?螞蟻雖非益蟲,然而它那特有的性靈,著實使我感動過,以至懷有憐惜之心。這憐惜并非有如宗教般的禁忌殺生的虔誠意識,而是來自于生活實際中的感觸。
孩提童趣單純而幼稚,可留下的印痕卻是那樣深刻,迄今憶起都還含有難以捕捉了的美感。生于窮鄉僻壤的我,七、八歲時便與豬牛打交道,成了牧童。也是這般溽暑盛夏,我去花木蓊郁的野外放牧,常以觀看螞蟻爬樹、筑穴等拾取無窮的天趣。螞蟻確曾給予了我許多快活。
童心多奇,玩的花樣也蝎虎。我取悅螞蟻多半有兩類小把戲:一類是引逗螞蟻與草蟲撕殺;另一類是搗亂螞蟻的筑穴。
先說引逗一類吧。掀開一石塊,下面便是大黑螞蟻的老巢。一層白花花的蟻卵,被驚動了的螞蟻搬來倒去地四處躲藏,我用一草棍撥弄著很是開心。再捕捉一只螞蚱之類的草蟲投入其間,這場格斗才精彩呢。只見螞蟻群起而攻,死死纏住入境者的腿腳不放。入境者為了擺脫劫難而竭力咬殺,雙方廝殺得難分難解。結果自然是螞蟻死傷許多,但最終總以群體的勝利而告結。它那為捍衛家園而同入侵者殊死決斗的銳氣,不禁使我為之傾倒。
至于搗亂蟻穴,說來可笑,也愧疚。多在雨過天晴,云霞微抹之際,野外一片安謐,蟄響天籟,蟬鳴樹間,景色宜人。我手持牧鞭,在野外的石階上坐視螞蟻筑穴入神。綠豆大的孔洞四周,由一顆顆微粒構成一精妙的突丘。那出入有序的小生命銜著土粒不停頓地勞作著。我不曉得孔穴內里是怎樣的一番美妙世界。是羨慕?是嫉妒?都不是,大概是出于好奇。一忽兒我竟成了一個搗亂分子和破壞者,將蟻穴堵死,甚至用石塊砸得死硬。一想看能否將其憋死;二想看其還會怎么辦。完成了戰亂后我離去了。第二天仍舊持著牧鞭來到此處,想看個究竟。然而我驚疑不已,那絕妙的蟻丘仍然復現。只是比原來移離了一點點位置,避開了被砸實的堅硬處。有序的蟻群仍舊如故地默默勞作著。我頓覺這些小生命的可愛,內心油然自責,感到自己行為的可憎。從此,我對這富有靈性的螞蟻王國情有獨鐘,不忍再充害命的角色。
兒時的情感為壯歲留下了蛛絲般的影像。我時時憶念著螞蟻之謎,特別珍視它那感人的品格和精神。“螞蟻啃骨頭”我沒有目睹其狀,但前人教誨人們要以這種精神成就一件事當是有識之聰。
古今贊譽螞蟻的趣事不少。說螞蟻的力氣很大,甚至勝于大象,這不是平白的直觀泛論,而是耐人尋味的哲語。有個童話故事,說螞蟻與大象比賽,看誰的力氣大,并請一高士評判。先是大象舉鼻卷揚起一株大樹走動一圈,傲然自得。繼而螞蟻銜負一根草葉繞場一周,寂然無語。高士看過后判定勝者為螞蟻。理由是大象卷引大樹的重量,遠不及自身的體重;而螞蟻銜負草葉的重量卻超過其自身的幾倍,所以螞蟻氣力比大象大。這正是說,蟻負粒米,象負千斤,各自須盡各自心。螞蟻的可敬之處正在于此。
故事終歸是故事,哲理可供人們去思考。事實上這螞蟻之國真也伴隨著難解的神秘與離奇。數年前曾見一報端,登載著一樁動人的螞蟻的偉烈。這是一個記實性的報導:春日里的一個野坡處,偶爾發生了山火,煙火燎漫,向四周延去。現場記者發現一個黑球冒火從坡上直滾而下,并時聞噼噼啪啪的微響,空氣中飄散著刺鼻的焦灼氣味。記者細看,見是一團螞蟻聚球滾坡逃難。滾出火外時,大部分燒焦陣亡,所存只有一點殘余。記者的心撼動了,橫豎不能解,發出感喟之語,錄下這一真實鏡頭以告他人。我讀后不僅心顫,這種殺身成仁、精誠團結之魂,足使萬物之靈服膺,哲語能夠揭示明了嗎?
螞蟻確也有著許多的惡作劇。“蟻穴潰堤,禍莫大焉”。這次犯錯我也是一例。誰會為此而美譽?我只是為這些小生靈出于本能所折射出的風致和神采而感懷觸緒,并由此低徊凝思,想到另外許多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