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章傳
就在兩三年前,我對自己的一口牙齒是很有信心的。酸甜苦辣能嘗,硬骨頭能啃,挺爭氣的。忽然有一天晚上,正吃著飯,孰料把一顆牙吃了下來。這牙掉得很奇怪,居然一點也不疼,就像飯碗里掉進了一顆白石子兒,不聲不響。但我卻是吃驚不小,扭過頭把手指伸進嘴里一探,發現掉下來的竟是板牙。自己的東西自己最清楚,我這顆板牙可以說功勞最大,出力最多,真對不住它了。記得在孩提時代,我也曾掉過牙。母親拉著我,把掉的牙扔到床底下或房頂上。那規矩簡直就像個儀式,母親嘴里還咕噥著,一聲輕喊,牙齒從手里飛出去了。母親說這是喜事,因為舊牙掉了,在原來的地方還會長出新的來。如今掉牙就大不相同了,真有點打落牙齒往肚里咽的味道。舊的去了,新的卻不會再長,很叫人有些鶴去樓空的傷感。
掉牙之前,我經歷過不少次牙疼的痛苦。每回一遇到牙疼,幾粒藥不管用,便手捂著腮幫子去看牙醫。坐在門診部的躺椅上,讓牙醫上下左右撥拉一通,丟給我一句硬邦邦的話:拔掉它!牙疼就拔,這樣的醫生也太好當了。我以為這是醫生不負責的主意,于是擺擺手就走人。后來又疼了幾次,我換了幾家醫院去看,得到的回答都是相同的:拔掉!我這才不得不悲哀地承認:我這口牙已經無可救藥了。棄之雖然可惜,但是不可避免的。
說來這些年我為一口牙花的錢不少,用的工夫也不少。每天刷三遍,雷打不動,即便出差在外,也沒有忘記帶上牙具。然而剛過了“不惑”之后,雖然天天刷牙卻沒瞧見多大好處,三天兩頭牙疼。俗話說:“牙疼不是病,疼起來要人命。”牙疼的時候,從牙根疼到臉頰,又疼到整個頭部,張不開嘴,甚至說不了話。尤其是夜間牙疼,渾身打著冷戰,躺也不是,坐也不是,這時才能體會到什么叫“死去活來”。也只有在這時,自己好像痛下決心了,賭咒發誓要把害人不淺的爛牙拔掉。
幾天藥吃下來,牙不疼了,情緒也變了,正所謂“好了傷疤忘了疼”。想想這牙齒也不容易,長在我嘴里幾十年,我沒有為它的誕生付出什么,它卻為我辛苦了許多,拔掉棄之于心不忍。就這樣反反復復許多次,拔牙一事每每拖了下來。有一回疼得實在過不去了,當即小跑到醫院去拔牙,醫生卻擋駕了,說要等消了炎以后再拔。我打了一針下去,片刻不疼了,醫生叫我三天后再來,我滿口答應,卻到底沒有去拔。
現在好了,最管用的板牙掉了,牙床上有了空洞,吃東西都不方便了。萬一繼續往外掉牙,說話還要漏風,且張口就影響“市容”,那該如何是好?口腔里掉了牙的感覺是難受的,心理上就有了變化。人常說“咬緊牙關”,可見人在最艱難時的力量和勇氣全來自牙齒。我現在卻咬不緊牙關了,到后來恐怕無牙可咬,不是悲哀又是什么?左思右想之后,我決心去看醫生。這個決心還來自我在單位里的助手田軍同志。我知道老田牙齒不好,坐在豐盛的餐桌前,面對美味佳肴,他總是顯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干瞪眼看別人吃得香。妨礙吃亦罷,沒有牙還妨礙表達,抑揚頓挫全從齒間的缺口溜走了,有那么幾個音使再大的力氣也發不出來。時間長了,只好少說為佳。后來老田去醫院拔了病牙,裝上半口假牙,像是變了一個人,吃東西狼吞虎咽,說話也利索多了,人也顯得年輕了。從他身上,我才受到啟發。掉牙、拔牙是自然規律,因為吾輩已不再年輕。既是不可抗拒,總得正視這個悲哀,另辟蹊徑,重塑一個不悲哀的自我。相信讀者諸君在讀到我這篇短文的時候,我一定已經是“唇紅齒白”了。因為我已約定:馬上去醫院讓牙齒該拔的拔,該補的補,該裝的裝。提前說出,權當是替牙科醫院做個宣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