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景川
這是5月底的一天,我帶著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領導小組和專家組及省里布置的任務,到臺江縣考察文化遺產保護試點村寨。這天雨后天晴,山巒翠綠,藍天白云,風和日麗。由縣城驅車80余公里沿鄉間便道一路顛簸來到南宮鄉白邦村寨腳下。沿途奇山翠峰,飛瀑倒懸,清河碧溪和田家景象,美不勝收。
南宮鄉位于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雷公山北麓、臺江縣東南部,因地處美麗如畫的南宮河畔而得名。“白邦”,苗名叫“八邦”、“別邦”,意為“滑坡蹋方的山體”,漢譯為“白邦”。白邦村座落于雷公山腹地半坡山腰。山腳,一條清亮碧透的山溪淙淙流淌。據說,這里的苗族先民遷徙到此落腳時是住在溪邊一個土坪里。后來溪水暴漲、山體滑坡,他們才搬到半山腰上。先民們為了戰勝天災,保持水土,就在山上植樹造林。同時為了記住那次災難,就把這地方稱為“白邦”。從此,他們在白邦安居樂業達300年之久。從那以后,山體再也沒有滑坡蹋方了。聽到這里,我對苗族先民們更加肅然起敬。
這時,司機把車停在溪壩路邊,我擔心地問:“怕不怕?”鄉里的同志說:“這里是世外桃源,民風古樸,不會有人動手腳。”于是我們放心地爬坡而上,二十分鐘后,額頭和背心滲出毛汗時,我們就登臨到寨邊了。真美啊,寨子座落在山腰窩里,仿佛人躺在藤椅怡然自得。寨子四周,古木參天,果樹飄香。那層層梯田,錯落有致。極目四望,原始森林莽莽蒼蒼。這里海拔1000多米,森林覆蓋率達70%,是著名的林海山國。
世界經濟全球一體化,地球變成了“地球村”,這是對古老中國農耕文明掃蕩式樣的襲擊。
可是,在中國苗疆腹地的白邦村,民間文化遺產的生態環境卻安然無羔,“固若金湯”。這里的民居建筑是純情的苗家吊腳樓;這里的民族服飾一塵不染,女人穿的仍是高山苗的亭亭玉立、健美明快的超短裙;這里的年節風俗、生活習慣、宗教信仰保存完好、璧玉無瑕;這里的游戲競技、民間藝術仍傳宗接代、大放光彩;這里的神話、史詩、傳說、故事、童話、諺語、歌謠仍生生不息,異彩鮮活……雖然,這里也與時俱進,現在有了電燈、電話、電視和自來水,村辦小學也有了“雙語”教學。但這一切都改變不了他們心中的苗族文化心。尤其是苗族民歌——酒歌、古歌、情歌、苦歌、起義歌、勞動歌、季節歌、棉花歌、兒歌、壽歌、喪歌等都還傳承不息。而古歌和情歌尤為發達,倍受推崇。據該村60多歲的歌師邰我隨、邰玉清老人介紹,苗族古歌他們可以唱幾天幾夜。古歌的內容有四組十三章八千多行:第一組由開天辟地、運金運銀、打柱撐天、鑄造日月四章組成;第二組由尋找樹種、犁東耙西、妹榜妹留、十二個蛋、爭當大哥五章組成;第三組由洪水滔天、兄妹成婚兩章組成;第四組由跋山涉水、遷徙定居組成。整部古歌篇幅宏大、氣勢磅礴、內容豐富,完整地描述了苗族祖先開天辟地、鑄造日月、人類起源以及遷徙定居的全部過程,被譽為苗族的“創世史詩”和遠古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正如馬克思在論述日耳曼人的歌謠時指出的:“古代的歌謠是他們惟一的歷史傳說和編年史。”古歌以民間口頭傳承的方式流傳在苗家村寨,成為家喻戶曉、老幼皆知、并深為民眾喜聞樂見的口承文學事象。演唱時以兩方歌師(歌隊)之間依照固定反復的音樂旋律進行對唱盤問、詠古論今、引經據典、設問答疑、敘事抒情,以能夠達到“窮百家之詞,困眾人之辯。”那對唱場景緊張活躍,扣人心弦,引人入勝,聽眾云集,氣氛熱烈。尤其是演唱歌詞詞尾音律采用的是“押調體”而非“押韻體”,更顯示了苗族民間口承文化藝術的特色。而情歌更是異彩紛呈、獨領風騷。其內容有:青春歌、相見歌、贊美歌、相思歌、求愛歌、深夜歌、成雙歌、逃婚歌、苦情歌、離婚歌、分別歌、飛歌等等。其歌詞內容篇幅長短不一,可問答對唱,亦可自唱自愉,一般為五言押調式,而且大量運用裝飾音混合演唱,曲調高昂細膩,音域寬闊,婉轉動人。在白邦村,可以說無事不歌,無物不歌,無時不歌,無處不歌,無人不歌,全民皆歌,事事用歌。這里真可謂是歌的樂土,歌的家園。
這天晚上,村委會為我們組織了一個隆重的招待歌會。村民們身著盛裝,帶著酒菜,圍攏到村干部邰秀林家。席間,歌師、老太太、中年婦女、姑娘和老頭、成年男子、青年及孩童,依次以歌招待,輪番敬酒。酒過數巡,他們便自由組合,對唱酒歌、古歌、飛歌等等。我也情不自禁唱起了侗歌。招待歌會鬧到凌晨1點多鐘方散。大家其樂融融,余興未消。送走村民們后,我才感到困倦襲來,便按主人的安排,入室歇息。躺下約半個小時,迷迷糊糊之中,只覺歌聲從窗外飛來,余音繞梁,如天籟之音。這時鄉干部進來喊醒了我,說是外面青年男女游方開始了,是否去看。我一天奔波困極了,身子像被釘在床板一樣離不開。但我是專程來聽歌的,外面歌的世界、那深夜游方的風俗畫意又精彩誘人、絕倫無比。如錯失良機,將遺憾不已。怎么辦?叫我進退兩難。終于,我們還是來到游方場上。只見青年們圍著一堆篝火正在對歌,幾個剛才在歌席上認識的姑娘還熱情地招呼我們坐下來玩唱。而小伙子是外村的,我們不認識,但也友好地示意我們參加一起玩。因為村上全是邰姓,當地風俗同村同姓不游方。我們是外地的,而且異姓,因此參加游方是受歡迎的。在這里坐了半個多小時,他們也落落大方地邀我們唱歌,只可惜我不會苗語,無法交流,甚是遺憾。之后,我們尋著歌聲又來到一棟木樓下,一群男女青年以電筒為照明,正簇擁著在竊竊私語。見我們來了,就高興地拿出多余的小木凳請坐。接著,她們對我們唱起情歌,鄉里的同志是苗族,懂得當地習俗,竟毫不示弱地對唱起來,還贏得姑娘們的格格歡笑和小伙子的熱烈掌聲……這一夜我好像沒有睡,又好像睡了些,只感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縹縹緲緲,像神游在苗歌仙界之中。聽鄉里同志講,這一夜,外面的青年們是用歌聲送走了黑夜,迎來黎明和曙光的……
第二天起來,整個白邦村清翠欲滴。四周林海,白云繚繞,鳥語雀啁,霞光熠熠。蒼穹神奇,一派生機。
9點時分,蘆笙場上,笙歌陣陣,銀飾叮當,男女老少,載歌載舞。這是村上為我們舉行的送別儀式。吹笙踩場后,村民們一路踏歌,直送我們下山到溪水邊才依依不舍,戀戀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