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孤零使魯迅在漢語生存語境中獨一無二。
魯迅的生命中沒有上帝,沒有源于上帝的土壤、清泉和亮光。仰望夜空,他看不見永恒救贖者愛的天窗敞開,他不能由此蒙恩惠、得憐恤、得隨時的幫助。他敞開自己的靈魂向一個漫漫長夜,孤苦零丁。有饑渴,他無處得飽足;有盼望,他無處得回應;有軟弱,他無處得堅固;有過犯,他無處得清洗;有試探,他無處得抵擋;有求告,他無處得垂聽;有痛苦,他無處得安慰;有疑惑,他無處得啟明。他不能舉凈潔的手向上帝祈禱,不能敞有罪的心向上帝懺悔,沒有靈魂根基上完全的交托和仰望。他的靈魂行走在夜的長空,前后左右都是黑夜。他的心沒有來路,沒有歸途。困苦焦躁的思慮是他的生命舟。只有困苦,沒有喜樂。只有顛沛,沒有安息。
魯迅的這一遭遇,是五四以來幾乎所有中國知識分子的共同命運,也是喪失信仰以后整個人類的共同危難。沒有人生基本的信仰,沒有起碼的生命關懷,沒有心靈的起點和歸宿。靈魂行走在夜的長空,前后左右只有黑夜。事務雜繁,焦頭爛額,人們對此不再有感覺。
別爾嘉耶夫說:“我清楚地看到,世界上正在進行的不僅是非基督化,而且是震撼著人的形象的非人道化、非人情化。”他說:“我經常感到,上帝離世界而去,世界和人被上帝所遺棄,我被上帝所遺棄。”(別爾嘉耶夫:《自我認識》,上海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289、294頁)
魯迅生存的四周,也沒有同道者。有的是學者、君子、文人、青年、雅人、長者、公義,各式的旗幟,各式的點頭,各式的陷阱,各式的乞討,各式的鉆營,各式的嘔吐和惡心。沒有同道,魯迅站在世界上孤獨一人。他直面人生,想抓住每一個細節;他要追究根源,沿著事實解決問題。他洞悉真與假、是與非、明與暗、生與死、充實與空虛、希望與絕望、愛者與不愛者。他從洞悉走入彷徨,在黑夜里彷徨于無地。他吶喊,他規勸,他奔走,他舉起了投槍。他陷入無物之陣,于無物之處取勝。而微風起來,四面都是灰土,言語化為無辭。
我們和魯迅不同。魯迅的問題是魯迅自己的,是他自己經受折磨而擺脫不掉的,是他必須拼死力去研究去深思去解決的。若不解決,他就無法活。他的胸口被封死,他就要死滅。他不得不尋找出路,必須吶喊,必須挖掘,在漫漫長夜的鐵屋子里,必須拼死力挖掘。他必須找到生路,首先為他自己,找到呼吸的出口。魯迅之外的我們則不同。我們生活得很自在,我們在更苦的人身上看見我們自己的幸運,在生存的夾縫中看見游戲和超然。魯迅談剪辮子,是由于辮子使無數人莫名其妙地遭殃受禍,是由于遭殃受禍者的血淤積得叫有心臟的魯迅不能呼吸,是由于殺人者的野蠻愚蠢叫魯迅無法忍受,是由于他被這一事件擋住了去路,他繞不開,他必須面對,必須解決。而我們談剪辮子,是由于我們想無論在隨便什么陰溝里找個題目抄些雜志上的無聊廢話拼湊個論文評個職稱,是由于我們職稱得到了俸草吃到了,心里空虛得要死了而想搜羅一些有趣的好玩的話題搖頭晃腦做文章弄風騷。魯迅主張民主大罵暴政貪官時,貪官正拿著通緝令追殺他,他在到處逃命。而我們在大罵貪官時心里卻敬仰貪官高明之手段和無法無天之膽量,并回過頭向自己的子女小聲唏噓個中的深遠奧妙。我們的半張臉高喊民主時,另半張向獨裁暴政獻媚的臉卻笑成了一只貓。
魯迅的言語,是他直扛扛對著生存處境,切身切心的。一個事件、一個思慮、一個選擇、一個抗爭,都是硬碰硬的,都是他為生存要負的使命。發言,是他繞不開的使命。險惡的境遇隨時使他深陷發言與生存的生死驗應之中。若發言,人家不容他活命;若不發言,自己的心又必枯死。魯迅被卷在靈魂與肉體的酷烈煎熬之中,焦慮,激憤,痛苦,緊張。四周的擠壓和自己的憤激難平使他在面對暴力時,一方面極端厭惡暴力;另一方面又想拿起刀把那些暴力的壞種殺死。我們不能理解魯迅痛苦孤獨的心,我們從來沒有像他一樣親自承擔一切,我們從來沒有像他一樣完全徹底地卷進去。他無法松手,沒有喘息的機會。他在怎樣地經受煎熬,怎樣地經歷抗爭和絕望,使我們這些只會巧妙地周旋生活、只知道用聰明詞語超然玩世做文章的人不可能理解。魯迅就是魯迅。在面對刀劍時,他有他的焦慮和倉促,他不仰望來自上帝的永恒真理。但在世俗意義上他永遠是尋找真理的銳利眼睛,是仰望真理的溫暖胸膛。
耶穌說:“天國近了,你們應當悔改。”“你們要結出果子來,與悔改的心相稱。”(《新舊約全書》,中國基督教協會,1989年)
魯迅說:“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 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魯迅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卷,第431頁)
在要人悔改這一點上,魯迅和耶穌如此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