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蒙湖作證

市場經濟是一種開放經濟，中國肯百折不回地爭取入世，從根本上講是國內市場化改革必然導致的抉擇，是中國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最后一次重大外交行動，也是全面重返國際舞臺的顯著標志和強烈信號。但誰也不曾料到，自中國遞交復關申請起，入世談判由于逐步被\"政治化\"以及談判本身的艱巨性、復雜性、特殊性和敏感性，這一談就是15個春秋，用朱基總理的話講，\"黑頭發都談成了白頭發\"！

2001年11月10日晚，卡塔爾首都多哈。隨著一聲槌響，世界貿易組織（WTO）第四屆部長級會議審議通過中國入世法律文件。它意味著歷經15年的奮爭與期待，中國終于被WTO所接納。然而，中國入世談判究竟經歷了怎樣的一種艱辛？長達15年的談判究竟經歷過哪些驚心動魄的交鋒、哪些鮮為人知的內幕、哪些難以忘懷的場面？多年來一直跟隨中國入世談判的權威記者雯子應約特意為本刊精心采寫的這篇史詩式的獨家報告，無疑是新年獻給廣大讀者的一份厚禮--

在瑞士西南部的日內瓦城，橫臥著一座清澈如月的湖泊--萊蒙湖，又稱日內瓦湖。看上去，此湖面積不大，波瀾不驚，與歐洲眾多的湖泊沒有什么區別。然而，這里卻蓄積著醇厚久遠的文明底蘊，不斷創造著推促人類前進的偉大動力。

千百年來，萊蒙湖始終是智者的天堂。曾幾何時，盧梭在湖畔漫步，拜倫在湖上泛舟，斐迪南·德在湖盡頭的私宅里構思社會學著作，卡爾·馬克思面對水光山色續寫他那震古爍今的《資本論》……而在20世紀末至21世紀初，中國與世界則在這兒上演了一場歷時15年的智者對話和較量。

萊蒙湖的北岸樓舍林立，藏幽納勝，是聯合國歐洲總部和諸多國際組織的所在地。這其中，有一座建筑屬于昔日的關貿總協定（GATT）、今日的世界貿易組織（WTO）。它有兩扇不太高大但挺厚重的正門，是用加拿大原木制成。一些人說門很好推，一些人卻說門很難推，關鍵在于開關的訣竅。近15年，萊蒙湖見證了一群執著的中國人在用力叩擊這兩扇門。有一天，在又一次的碰撞與磨合中，門被不知不覺地推開了--

通過中國入世決定的那個晚上，龍永圖破天荒系了一條鮮艷的紅色領帶。他是幸運的，因為能夠夢想成真的官員并不多。

2001年11月10日晚，卡塔爾首都多哈。

對于一些人來說，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當地時間18點36分，在多哈最豪華的喜來登飯店薩爾瓦大廳，隨著一聲槌響，世界貿易組織（WTO）第四屆部長級會議審議通過中國入世法律文件。它意味著歷經15年的奮爭與期待，中國終于被WTO所接納！

此刻，在與多哈有5個小時之差的中國，很多普通人并未守候在電視機前，而是像往常一樣進入夢鄉。畢竟，入世不同于申奧，沒有那最后一秒的扣人心弦，沒有謎底解開后的暢飲放歌，全世界無非在接受一個早就知道的結果，只是，這結果因為包含了太多的感慨而顯得有些沉重。

夜里零點左右，給北京的報社發完稿，我乘車返回距喜來登幾公里之遙的莫文匹克飯店，中國政府代表團此行的大部分成員都住在這家飯店。月色下的海灣寧靜如舊，西亞特有的燥熱已隨夜風消散，路旁的華燈折射著這座石油之都的光芒。作為中國入世\"一槌定音\"的現場見證人之一，我逐漸從持續了一晚的職業亢奮中醒過來。

回到房間，猶豫良久，我撥通了喜來登的總機，請對方轉接外經貿部首席談判代表龍永圖房間：\"對不起，龍部長，打擾了，祝賀您！\"

\"有什么好祝賀的，哎呀，你真是，都幾點了？\"電話那頭傳來他疲倦的聲音。

\"今天對您、對中國都是個特別的日子，真心地恭喜您。剛才在會場我注意到您破例系了一條鮮艷的紅色領帶，恐怕這不是個巧合吧？\"與龍認識近10年，他一向偏愛素色。\"嗯，它確實代表我的心情。謝謝你！\"龍的語氣恢復了常態。

在當晚那歷史性的瞬間，身為中國復關和入世談判靈魂人物的龍永圖靜靜地坐在薩爾瓦廳第一排，這也是中國人第一次從靠后的觀察員席位換到了WTO最搶眼的席位。面對全場的熱烈鼓掌和其他成員的祝辭，龍永圖依然不動聲色，默默無言，誰也猜不透他的心底是風平浪止或是驚濤澎湃。龍永圖是幸運的，古往今來，甘愿為國效力的官員數不盡，而能夠夢想成真的官員并不多。

15年，相對于人類歷史長河實在是極短的一瞬，而對于所有參與或關注這場馬拉松談判的人來說，15年又是一次十分漫長曲折甚至帶有戲劇性色彩的征程。15年來，伴著復關和入世談判桌上的硝煙，中國在其現代化、市場化之旅中經歷了數次的悲喜浮沉。我們無法斷定有多少人會為中國入世歡笑或落淚、迷惘或憧憬，我們也無法量化預測WTO將給整個中國社會經濟帶來的利與弊、得與失，但是，站在WTO的門檻上，也許我們有必要梳理一下那曾經的重重心結，檢視一遍這15年的風雨足跡：中國為什么要入世？入世談判為什么如此艱難？15年里，有哪些事、哪些人值得鐫刻于歲月的長卷？

中國幾十次派遣龐大的代表團去日內瓦談判，只是為了在一座灰色舊樓里擁有一張褪色發白的椅子？

不知是否天意，2000年5月19日，我從瑞士洛桑到達日內瓦。當地旅游局一位官員告訴我，就在幾小時前，中國與歐盟簽署了中國入世雙邊協議。這消息讓我進餐時多要了兩份甜點。而大約半年前即1999年11月15日，我有幸現場目睹了中美最后一輪有關中國入世的談判。此時，我很清楚，中國入世雙邊談判的最主要障礙已經掃除了。盡管是去考察瑞士旅游業發展，我還是向主人提出想看一看WTO總部，理由很直接：我跟蹤報道中國復關和入世談判多年。

這個請求得到了滿足。

然而，當我走進萊蒙湖畔那座不起眼的灰色舊樓，撫摸著一排排褪色發白的坐椅，竟有一絲片刻的恍惚：自1986年始，中國幾十次派遣龐大的代表團來此談判，并且每前行一步都付出了巨大努力，就為了在這樣平淡無奇的老建筑里擁有一把椅子？

現實卻是，這座舊樓所代表的機構是當今世界經濟三大支柱之一。WTO前身為關貿總協定（GATT），它和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一樣，是在二戰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是人們沐浴了血與火的洗禮后痛定思痛的結晶。

GATT是全球最具廣泛性的國際經濟組織之一。其主要職能有三：制定并監督執行國際經貿規則；組織各成員進行開放市場的談判；建立成員間的爭端解決機制，因而被喻為\"經濟聯合國\"。1947年10月在古巴哈瓦那舉行的聯合國貿易和就業會議上，通過了國際貿易組織憲章，23個參加國隨后進行了長達7個月的關稅談判，達成了123個削減關稅的協議。因美國政府一心爭奪對外政策主導權，關于國際貿易組織的提案沒能在國會通過，這一計劃隨即夭折。

不過，原本作為國際貿易組織一部分的關貿總協定作為政府間協議，不需國會批準，因此保留下來，臨時適用。這一\"臨時\"，就是近半個世紀。從1948年到1979年，GATT共組織了7輪談判，使締約國關稅水平降低了28％。貿易自由化的進程極大地促進了世界經濟增長。

令人遺憾的是，八十年代初期，爆發了世界性的經濟危機，貿易保護主義抬頭，貿易壁壘重現，以自由貿易為目標的GATT體制受到了嚴重威脅。

沈覺人的8人代表團讓西方頗感意外。坎特說：\"美國拒絕簽署烏拉圭回合最后文件。\"薩瑟蘭頓時臉色煞白。

1983年，美國總統里根和日本首相中曾根倡議發動新一輪多邊貿易談判，孰料\"振臂一呼，應者云集\"。

經過3年的醞釀和籌備，GATT決定召開締約方部長級大會，正式發動第八輪談判。會址確定為烏拉圭的埃斯特角城。因此這輪談判也被稱為烏拉圭回合。

1986年9月15日至20日，90個締約方的2000余名代表參加了這次會議，會上出現了由中國經貿部部長助理沈覺人帶領的一個8人代表團，讓西方媒體頗有些意外。會議通過宣言：決心制止和扭轉保護主義，消除貿易扭曲現象；決心維護關貿總協定的基本原則和促進關貿總協定的目標；決心建立一個更加開放的、具有生命力和持久的多邊貿易體制。

還不是締約方的中國，能否實質性地參加烏拉圭回合談判呢？大會主席、烏拉圭外長伊格萊西雅斯申明：\"所有新一輪的參加者有權參加所有問題的所有談判。\"這樣，中國以全面參加方的身份參加了整個烏拉圭回合。

烏拉圭回合規模空前，觸角伸展到服務貿易、知識產權和投資措施，長期游離在GATT之外的農產品貿易和紡織品貿易也開始回歸總體貿易自由化體系。

1993年底，GATT總干事薩瑟蘭敲響手中的木槌，長達7年之久的烏拉圭回合結束。

翌年4月15日，該回合各參加方再次聚集摩洛哥的馬拉喀什，簽署《烏拉圭回合最后文件》。輪到美國代表坎特時，他走上主席臺與GATT總干事薩瑟蘭握手寒暄，突然，坎特神情嚴肅地對薩瑟蘭說：\"我通知你，美國拒絕簽署烏拉圭回合最后文件。\"薩瑟蘭頓時臉色煞白，坎特轉而哈哈大笑，告訴對方自己只不過開了個玩笑。

這一天，中國也以新一輪談判全面參加方的身份，由外經貿部副部長谷永江代表政府在烏拉圭回合最后文件上簽字。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GATT對世界貿易都是功不可沒。幾十年來，GATT的組織構成也由單純的\"富國俱樂部\"演變為廣大發展中國家積極參與，到1994年，發達國家的平均關稅降至4％，發展中國家則從50％降至14％左右。1995年1月1日，WTO誕生。GATT消逝了，卻被賦予了新的生命。

中國許多問題的解決都得靠外力推動，入世的政治意義大于經濟意義。穆爾說：\"中國20年前就該加入我們了。\"

毋庸諱言，近20年來尤其是冷戰之后，經濟、科技全球化進程加快，逐漸成為世界經濟發展的主流。絕大多數國家雖然社會制度、意識形態、發展水平各有不同，但都相繼選定了市場經濟之路，并紛紛投身于新技術革命。跨國公司打破國界的生產經營活動，實現了資源在全球范圍的優化配置。信息技術、知識經濟日新月異，大大縮小了時空距離，你只要輕點鼠標就可以擁抱世界。WTO奉市場經濟為圭臬，在推進全球化中扮演著主角。80年代中期以來，是否參加GATT和WTO為基石的多邊貿易體制，是衡量一國是否負責任地加入國際社會、該國經濟是否與世界經濟銜接的重要尺度。目前，WTO140多個成員間的貿易額占世界貿易總額的95％，投資額占全球跨國投資總量的80％。獲得WTO的一個席位，等于拿到了國際市場的多張通行證。

中國需要WTO。全球化對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在收益和風險上并不均等，但發展中國家若不順應全球化潮流，就只能永遠落后，被動挨打。目前，中國在諸多領域已具備了參與國際分工與競爭的能力，但因長期被排斥在世界多邊貿易體系之外，不得不主要依靠雙邊磋商和協議來協調對外經濟關系，這使國內企業和產品在打入國際市場時受到了許多歧視性或不公正待遇。比如，中國是最大的紡織品和服裝生產、出口國，卻受\"多種纖維協定\"下主要進口國的配額限制，競爭優勢不能充分發揮。又如，豐富低廉的勞動力是中國最突出的比較優勢，中國出口產品價格也極具競爭力，但不少發達國家將中國視同非市場經濟國家，利用第三國價格對我出口產品予以反傾銷調查，使中國成為世界上受反傾銷危害最深的國家之一。加盟WTO，中國不僅享有品嘗全球化成果的權利，還能夠參加制定有關游戲規則，在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中把握主動權，并且可以利用WTO爭端解決機制在國際貿易戰中占據有利位勢。

著名經濟學家吳敬璉教授說，市場經濟是一種開放經濟，中國肯百折不回地爭取入世，從根本上講是國內市場化改革必然導致的抉擇。中國許多問題的解決都得靠外力的推動。從更深廣的層面來看，WTO是中國加入的最后一個重要國際組織，這是中國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最后一次重大外交行動，也是全面重返國際舞臺的顯著標志和強烈信號。所以有人曾指出，入世的政治意義大于經濟意義。

當然，WTO也需要中國。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中國擁有占世界1／4的人口，經濟總量和進出口總值均躍居世界第七位，吸收外資連續8年居發展中國家之首，其中，與WTO成員間的貿易額占中國外貿總額的90％，來華落戶的跨國公司多來自于WTO成員。2001年，中國申奧成功，世界給中國投了票；中國還成功主辦了APEC年會，贏得國際社會的高度評價和廣泛尊重。顯然，沒有中國加入，WTO將有失完整，不能真正體現其世界性。入世后，中國巨大的需求潛力將轉化為現實的購買力，為全球提供一個最誘人的大市場，這是中國將要對人類作出的突出貢獻。據初步估算，\"十五\"期間，中國將進口約1．4萬億美元的設備、技術和產品，這會給各國工商界創造無限的賺錢機會。

美國前總統克林頓去年在敦促國會盡早批準中美入世雙邊協議時大聲疾呼：\"不讓中國入世，你們將后悔20年！\"WTO幾任總干事都先后在不同場合表達過同樣的意愿：WTO亟需中國帶來新的生機和平衡，歷史交付了中國這一使命。2000年2月18日下午，在北京中國大飯店一個套間，現任WTO總干事邁克·穆爾在接受我的采訪時坦言：\"中國20年前就該加入我們了，我和我的辦公室愿為此提供最大幫助。\"緊接著，他專門飛了一趟華盛頓，游說國會山的議員們。2001年11月10日晚，當外經貿部部長石廣生在會議通過中國入世決定后向穆爾致謝時，這位即將卸任的老人眼中分明淚光閃動。我想起他對我講的一句話：\"退休后回憶為中國入世做過的事情，我會感到驕傲。\"

為什么是\"復關\"而不是\"入關\"？半個世紀前臺灣退出關貿總協定的原因，一直是個謎。

中國復關和入世談判大致可分為三大階段：

第一階段從80年代初到1986年7月，主要是醞釀、準備復關事宜；

第二階段從1987年2月到1992年10月，主要是審議中國經貿體制，中方要回答的中心題目是到底要搞市場經濟還是計劃經濟；

第三階段從1992年10月到2001年9月，中方進入實質性談判，即雙邊市場準入談判和圍繞起草中國入世法律文件的多邊談判。

事實上，中國與關貿總協定有著深久的淵源。

在入世談判之前，中國稱談判是\"復關\"而不是\"入關\"，即恢復中國在GATT中締約國地位。那么，所謂的\"恢復\"從何談起呢？

GATT是從1948年開始臨時適用的，當年4月21日，彼時的蔣介石政府簽署了GATT《臨時適用議定書》，成為GATT23個創始成員之一。

此后不久，政局天翻地覆，新中國成立。

毛澤東政府宣布，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日起，蔣介石集團根本無權代表中國。舊中國簽署的的一切國際協定均需要重新審議，然后根據情況決定是否予以承認。但在美國支持下，中國在聯合國和很多國際機構包括關貿總協定中的合法席位仍然被臺灣當局非法占據著。

但是，1950年3月6日，臺灣當局由其\"聯合國常駐代表\"以\"中華民國\"的名義照會聯合國秘書長，決定按《臨時適用議定書》第5款的規定退出GATT。次日，聯合國函告GATT執行秘書（1965年3月改稱\"總干事\"），稱已答復臺灣\"外交部長\"退出并自1950年5月5日起生效，并用電報形式向其他締約國政府作了通報。

臺灣為什么要退出關貿總協定，始終是個眾說紛紜的謎。

旅居美國的關貿老專家時鐘策生前曾道出原委：新中國成立后，世界上半數以上的國家疏遠臺灣，與其承受被驅之結局，倒不如主動退出在面子上更好看；同時由于臺灣對大陸失去控制，無法履行總協定規定的義務，而且臺灣當時尚無大量工業品出口，總協定降稅對臺無實際意義。但關鍵的原因是美國施加了壓力，美國擔心新中國利用臺灣留在總協定中的席位，獲取其他國家關稅減讓的好處。這純屬杞人憂天，當時新中國的貿易額微不足道，而且主要是與蘇東社會主義國家進行。不管怎樣，臺灣是秉承了美國的旨意，退出了關貿總協定。

臺灣退出后不久，GATT在擬定《托奎議定書草案》的締約方名單中刪掉了中國。捷克等與新中國友好的國家立即表示懷疑臺灣退出的合法性和有效性，對這一除名表示異議，并建議詢問北京對總協定的態度。在第五屆締約方大會上，捷克代表同意把前言部分中的締約方名單全部刪除，但認為可以補充一個注解，說明中國中央人民政府尚未確定其對總協定的立場。英國當時對這一退出的有效性也有保留，在其正式出版的總協定文本中也有一條上述內容的腳注。1951年7月27日捷克就美國撤銷與中國政府的減讓一事在總協定內散發了一份通函，聲明捷克不承認中國退出總協定的通知有效，美國撤銷同中國的減讓是非法的。

1965年1月21日，臺灣提出觀察總協定締約方大會的申請，同年3月召開的第22屆締約大會討論了這一問題。捷克、瑞典、英國、荷蘭、丹麥、挪威、南斯拉夫、埃及、波蘭、印尼和巴基斯坦的代表聲明，他們的政府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法國和古巴反對臺灣派觀察員。會議主席指出，簽署哈瓦那會議最后文件的締約方在退出之后又希望派觀察員參加總協定會議的有黎巴嫩、敘利亞和利比里亞三國為先例。此外，全體締約方一直遵循《哈瓦那憲章》第86條所體現的政策，即在根本性政治問題上，避免以任何方式作出裁決，而是根據聯合國關于這些問題的決定行事。全體締約方允許臺灣作為締約方大會觀察員并不損害各締約方或個別締約方對承認該政府的立場。執行秘書還根據聯合國法律司的意見指出，在一個國際組織的代表權問題與該組織其他成員對該政府的承認問題是截然不同的。他還引述了聯合國秘書長1950年3月9日提交安理會的一份備忘錄中提到的一種得以遵守的慣例，即成員國可以投票接納一個它沒有承認或沒有外交關系的政府，而這種投票并不意味著承認或準備建立外交關系。雖然有一些國家反對和表示異議，但全體締約方依照議事規定和總協定以及聯合國在這些問題上的慣例，同意臺灣當局派觀察員列席締約方大會。1968年3月29日臺灣還出席了選舉GATT總干事奧利弗·朗的國際貿易組織籌委會執行委員會會議。

假設2758號決議通過后中國就申請復關，會否比以后少一點阻礙？\"你是資本家，我是共產黨，怎么可以合作呢？\"

1971年10月25日，聯合國通過著名的2758號決議，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外交部長喬冠華在會場開懷大笑的鏡頭成為新聞攝影史上的經典。接著，中國在其它國際組織的席位很快被恢復了。

然而，中國在關貿總協定中的席位仍然空缺著。

20多年后，當中國復關談判進入異常艱苦的階段，人們一度感到困惑：假設2758號決議通過后不久，中國馬上就提出復關申請，借助當時的形勢，是否會比以后少一點阻礙和波折？

歷史是不容假設的。七十年代初的中國面對西方的經濟封鎖和變幻莫測的冷戰態勢，仍在實行封閉的中央計劃經濟，對外貿易高度壟斷，外商投資更是零。而關貿總協定要求開放市場，讓外國產品最大限度地進入。雙方的距離差之千里。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季崇威對我講述過這么一件事：七十年代中期中國政府一個代表團訪問美國，在參觀福特公司時，對方提出愿意與中國合資辦企業。中方官員卻嚇出一身冷汗：你是資本家，我是共產黨，怎么可以合作呢？

觀念和體制上的南轅北轍，使中國與GATT第一次失之交臂。

1971年11月16日GATT舉行的第27屆締約方大會做出決定，\"中華民國\"不再享有締約方大會的觀察員地位。隨后，臺灣代表聲明對其觀察員地位的任何否認是不公正的、非法的、不道德的，對全體締約方就中國代表權問題所采取的任何行動提出強烈抗議。但已于事無補。

雖然復關時機并不成熟，但中國的最高領導層并未完全忽視這個機構的存在。

1971年11月18日，周恩來指示外交部研究3個問題：1、對關貿總協定的看法；2、對這個組織我們持什么態度；3、中方如何表態。

同年11月底，外交部和外貿部向國務院提出了\"暫緩參加\"的建議。

長久的閉關鎖國，使中國各階層對開放問題諱莫如深，在七十年代末以前這幾乎是個嚴禁涉足的\"雷區\"。對關貿總協定的認識也不例外，1959年中國政府的一份內部報告的題目赫然寫著：\"《關貿總協定是帝國主義壓榨發展中國家的工具》\"！很多中國人對于開放持有一種葉公好龍式的觀點：贊成抽象的對外開放，反對具體的對外開放；贊成長遠的對外開放，反對眼前的對外開放；贊成別的部門的對外開放，反對自己部門的對外開放，甚至將開放與國家經濟安全對立起來。

世上沒有免費的午宴。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改革開放的發展使中國越來越多地接觸到世界，對外貿易不再僅僅是調劑余缺換取外匯的手段，而成為國民經濟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國際通行慣例和游戲規則，是中國在與世界打交道時必須要考慮的因素。GATT似乎不再是事不關己和遙不可及了，參與多邊貿易體制的話題逐漸提到了中國高層領導人的議事日程。

1980年8月4日，中國應邀出席了國際貿易組織臨委會執行委員會會議，并參加選舉了總干事鄧克爾。這是因為當年中國是監督國際貿易組織建立臨委會的18個成員國之一。國際貿易組織雖然夭折，但這個臨委會執委會在法律上并未消失，選舉臨時適用的關貿總協定總干事就是其職責之一。后來選舉下一任GATT總干事薩瑟蘭和WTO首任總干事魯杰羅時中國也都參加了。

1982年11月，中國政府代表團首次以觀察員身份列席了GATT第38屆締約國大會。代表團團長卜昭敏會見了總干事鄧克爾。這是中國與關貿總協定的第一次對話。同年12月，國務院批準經貿部《關于參加關貿總協定的請示》。堅冰，總算開始消融了。

考察匈、南、巴，得出結論\"利大于弊\"。陳文定說：\"越往后拖，解決中國席位問題難度越大。議定書一定要一勞永逸。\"

1983年8月，經貿部、外交部、海關總署聯合組成了一個GATT考察組，考察對象經過精心選擇：正在實現改革的計劃經濟國家匈牙利、南斯拉夫，以及與中國同屬發展中國家的巴基斯坦。

這三國對于加入GATT有兩點相同的體會：第一、盡管需要承擔開放市場的義務，但可以從非歧視待遇中得到更多的好處；第二、盡管要受到多邊規則的約束，但與單方面的貿易限制相比，顯然前者更具公正性。

考察的結論令人振奮：復關利大于弊。

由于預計到復關的艱難，中方采取了先入外圍的策略。《國際紡織品協議》是在GATT主持下由紡織品主要進出口國家和地區就國際紡織品問題達成的一個單獨協議。1983年下半年，經過多方磋商，完成了中國加入《國際紡織品協議》的工作，并于次年1月18日，成為該協議的正式成員。

1984年2月，經貿部部長陳慕華主持部長辦公會，會議決定：

1GATT是個非常特殊的多邊國際協定，要對它的條款進行深入調查研究；

2在正式參加前，要較長時間地以觀察員身份參加GATT的活動，了解情況；

3參加GATT要有一大批適應此項工作的干部，國內基本上沒有這方面人才，要有計劃地加速培訓。

事實證明，這些準備十分必要，因為中國所面臨的主要對手，不僅依仗強大的經濟實力作后盾，同時擁有一批在多邊體系中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談判老手和法律專家。

1984年11月6日，GATT理事會一致通過中國的申請，決定給予中國觀察員地位。

中國接近GATT的動作，引起了世界的注意。西方國家智囊機構認為，中國如何與GATT的貿易體系結合起來的問題太復雜，短期內難以解決。他們的依據是，GATT是建立在市場經濟基礎上的，其作用是限制締約方干預市場的行動。但中國決定生產和供應的不是價格，而是國家的計劃指令。

1985年10月3日，中美在日內瓦舉行第一次非正式磋商。美國貿易副代表史密斯說，自1950年以來，中國與關貿總協定都發生了很大變化，而且中國是一個非市場經濟國家。美國需要全面研究這些因素對中美經貿關系和對國際貿易體制的總體影響，因此，談判將是非常艱難的。

歐共體駐GATT大使陳文定是一位越南裔的法國人，熟知東方文化及中國。他說，中國塊頭這么大，輕紡產品的出口增勢這么猛，都令中國的貿易伙伴感到害怕，而多邊貿易體制則會確保中國所得到的利益，越往后拖，解決中國席位問題的難度越大。兩年后他在宴請中國代表團團長沈覺人時，說出了真實的想法：\"締約方要吸取日本的教訓。議定書一定要一勞永逸。\"他是指五十年代日本入關時，美國單方面放日本一馬，未能有效約束，現在終成經濟勁敵。言下之意，對中國不會輕易放過。

香港先于中國內地成為GATT締約方。\"一國四席\"體現了中國歷史的特殊與復雜。錢嘉東向鄧克爾遞交了申請照會。

1986年1月4日至11日，GATT總干事鄧克爾首次訪華。作為中國與締約方之間的中間人，他帶來了締約方對中國復關的一些看法：

一擔心中國經濟增長速度快，增長潛力大，可能會對世界市場造成沖擊，威脅締約方利益；

二懷疑中國經濟體制能否適用于市場經濟為基礎的關貿總協定的原則和規定；

三關注中國的價格體系，因為這與中國的關稅是否起作用有直接關系；

四認為中國的經濟政策是一種變相的出口補貼；

五不了解中國的外貿體制，特別是外匯管理體制和進口許可制度。

中方對上述問題作了原則性解釋，但這些解釋對消除締約方疑慮的作用是有限的。在以后長時間的中國外貿制度答疑過程中，締約方曾反復地提出其疑慮。耐人尋味的是，香港在此期間成為GATT締約方。

1984年，中英就香港1997回歸中國的問題達成協議后，香港在關貿總協定中的地位問題多次被中英聯合聯絡小組討論。作為英殖民地，香港在關貿總協定中的權利和義務關系一直由英國政府代其處理。許多其他原西方的殖民地在脫離宗主國獨立后，是根據GATT第26條5款C項申請，并不經談判獲得了GATT的締約方的地位。

但香港與其他殖民地有所不同：

一香港不是獨立，而是回歸中國；

二1997年將收回香港的中國本身尚滯留在GATT之外；

三中國收回香港后將實行一國兩制，香港將在對外貿易方面享受完全的自主權。

基于這些特點，解決香港在GATT的地位需要打破陳規。GATT第26條5款C項是允許單獨關稅區，即主權國家，在對外貿易關系方面享有完全自主權的政府參加關貿總協定，香港事實上已具備這種條件。問題是由誰來代表香港宣布其單獨關稅區的地位和成為關貿總協定的締約方。

1986年3月11日，中英兩國原則達成協議，由兩國政府分別發表聲明，稱根據關貿總協定第26條5款C項，香港被視為其締約方，以便在1997年后，香港可用\"中國香港\"的名義繼續保留締約方的地位。

英方談判代表魏德巍事后表示：\"中方在這一問題上表現出了創造性和政治家風度。\"

1986年5月22日，GATT理事會主席宣布香港成為締約方。個別締約方曾擔心中國收回香港后，會引起香港在關貿總協定中權利和義務關系的變化，從而影響締約方的利益。歐共體代表陳文定還曾私下對中國代表分析，美國擔心中國將來在關貿總協定中有4個席位。這樣做如同蘇聯在聯合國大會中有白俄羅斯和烏克蘭一樣，中國的表決票數多了而不會影響中國的主權。

但無論如何，香港締約方的地位是以締約方達成共識的方式得以解決的，1997年后繼續保持這種地位也是確定無疑。一次在WTO理事會上，主席習慣性地說，請香港代表發言。這位代表當即糾正：\"不，我是中國香港的代表。\"

1991年1月11日，澳門也以同樣的方式成為GATT的締約方。

2001年11月11日，就在中國入世第二天，WTO第四屆部長級會議通過臺灣以臺、澎、金、馬單獨關稅區的名義加入WTO的決定，這是WTO認同中國在入世問題上\"我先臺后\"立場的體現。

一國四席，不僅僅是由于中國歷史的特殊與復雜，也顯示了中華民族在世界經濟中的重要地位。

經過長達4年的醞釀、觀察和準備，中國政府于1986年作出決定：正式申請恢復在關貿總協定中的締約國地位。7月10日，中國常駐日內瓦聯合國機構及其他國際組織代表團大使錢嘉東通過GATT副總干事馬吐向總干事鄧克爾遞交了申請照會。4個月之后，GATT新一輪談判--烏拉圭回合談判拉開帷幕。鄧克爾說：\"中國的申請是獲得參加新一輪談判的鑰匙。\"

2001年初冬，就在中國入世的幾天后，我找到了當年錢嘉東遞交的照會原文：尊敬的總干事先生：

我榮幸地通知閣下，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憶及中國是關稅和貿易總協定的創始締約國之一，現已決定要求恢復中國在總協定的締約國地位。

中國目前正在執行對外開放、對內搞活經濟的基本國策，并將在未來堅持這項政策。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堅信，正在進行的經濟改革進程將有助于擴大同締約各國的經濟貿易關系，中國作為一個締約國參加總協定的工作將有助于實現總協定的目標。中國是一個發展中國家。中國政府期望得到與其他發展中締約國同等的待遇。

中國準備同締約各方就恢復締約國地位問題進行談判。為此目的，它將提供有關經濟制度和對外貿易制度的情況。

閣下如能將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的要求轉達締約方全體，加以考慮，我將對此深表謝意。

順致崇高敬意!

中華人民共和國常駐日內瓦聯合國機構及其他國際組織代表團大使 錢嘉東

1986年7月10日

對談判時間表的預測令各成員大跌眼鏡。\"白菜豆腐\"并不好咽。吉拉德到頭來竟干了14年半！

毫無疑問，中國復關和入世談判是多邊貿易體制史上最艱難的一次較量，在世界談判史上也極為罕見。

自中國遞交復關申請起，國內外無數次在預測這場談判的時間表，日內瓦甚至展開了一場預測大賽。但誰也不曾料到，由于談判逐步被\"政治化\"及其本身的艱巨性、復雜性、特殊性和敏感性，這一談就是15個春秋，用朱熔基總理的話講，\"黑頭發都談成了白頭發\"！中國代表團換了沈覺人、佟志廣、谷永江、龍永圖4任團長，美國換了5位首席談判代表，歐盟換了4位。從1987年10月22日到1994年10月20日，GATT中國工作組共舉行了19次會議，從1996年3月22日到2001年9月17日，WTO中國工作組共舉行了18次會議。

1986年2月2日，陳文定在約見中國駐日內瓦代表團公使銜參贊劉顯銘時說，美國人認為解決中國參加關貿總協定的談判需要5年，他估計3年差不多。

然而，談判的結果令他們大跌眼鏡，各種預測一次又一次落空。以至于在談判后期，任何人都不敢再貿然提出時間表，因為GATT歷史上任何經驗（比如，實質性談判一般1年，最短9個月），都不足以用來判斷中國談判微妙多變的形勢。曾參與向國務院起草中國復關倡議的原海關總署關稅司司長吳家煌說，1986年不少外國友人對中國申請復關極為高興，認為這事兒就像白菜豆腐一樣是很容易入口的一道菜，哪知這白菜豆腐沒能一次吃下去，一直咽了15年。

1987年6月17日，瑞士駐GATT大使吉拉德出任中國工作組主席，他對起草《烏拉圭部長級宣言》發揮過重要作用。對于出任極具挑戰性的這一職務，個子不高的吉拉德顯得躊躇滿志，如果能成功地組織完成這一具有歷史意義的談判，他的職業生涯將因此添上輝煌的一筆。履新伊始，就有人同吉拉德開玩笑說，你這個主席也許要當10年。他不以為然地大笑，可是到頭來竟干了14年半！2001年9月17日，在WTO中國工作組第18次會議宣布通過中國入世所有法律文本后，許多人對吉拉德說的第一句話是：\"您終于可以退休了！\"

鄧克爾\"考倒\"了重慶市長肖陽。\"頭等艙\"插曲使中方感到臉上無光。

考慮到談判的復雜性及跨部門的特點，中國政府于1986年8月5日成立了國務院關貿總協定部際協調小組，主要任務是研究和協調談判中的重大政策問題。組長是國務委員張勁夫，副組長是經貿部部長鄭拓彬、外交部副部長錢其琛、海關總署署長戴杰。成員包括：

經貿部部長助理 沈覺人

國家計委副主任 甘子玉

國家經委副主任 朱熔基

財政部副部長 田一農

財政部稅務總局副局長 王平武

人民銀行副行長 邱 晴

人民銀行外事司總經濟師 戴倫章

農牧漁業部副部長 陳耀邦

體改研究會副會長 陶 力

國務院法制局副局長 李培傳

國務院特區辦主任 何椿霖

國家統計局副局長 鄭家亨

國家物價局副局長 胡邦定

國家外匯管理局副局長 凌則提

國務院經濟技術社會發

展研究中心常務干事 季崇威

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政治

研究所所長 浦 山

1987年10月，應鄭拓彬之邀，鄧克爾攜特別助理侯賽因二度訪華。他們先由深圳入境，參觀了中國南方一些地方，所到之處，鄧克爾最關切的就是當地的外貿。在重慶，這位GATT總干事早上6點就起床去大街小巷體驗生活。當時山城煙筒林立，碼頭雜亂，鄧克爾深感中國與西方經濟的現實差距，中國以發展中國家地位復關是有道理的。

鄧克爾跟接待他的重慶市長肖陽有過一段鮮為人知的對話--

鄧：市長先生，你知道關貿總協定嗎？

肖：我僅知道一丁點，不多。

鄧：你知道關貿總協定的規則嗎？

肖：我知道最基本的規則是\"最惠國待遇\"。

鄧：你知道現在準備進行的新一輪多邊貿易談

判要討論哪些議題？

肖：我不清楚。

之后鄧克爾有點感嘆：\"中國這么一個大國，讓所有從事經濟工作的領導者知道一點貿易規則是很重要的。\"十幾年過去，這句話被證明是\"金口良言\"。

此次訪華的成果總體上讓鄧克爾很滿意，但在離京時發生了一個小插曲：

鄧于10月31日取道香港返回日內瓦，中方為鄧預訂了民航105班機的頭等艙并已確認，但在辦理登機手續時，鄧竟被告知頭等艙滿員，沒有鄧的座位。負責接待的經貿部交際司努力與民航交涉終無結果，到機場送行的沈覺人感到臉上無光，不愿親自向鄧說明，于是未及送鄧登機便告辭離開了貴賓室。中方陪同人員十分抱歉地告訴了鄧，鄧嘴上說坐什么艙位都行，但臉上明顯露出不快。這件事使鄧至少感受到中國在管理和服務方面與國際水平存在的距離，絕非個別現象。與國際接軌，談何容易！

資格審查中美國說沒聽過還有一種\"商品經濟\"。中方的備忘錄半遮半掩、含糊其辭，\"糧棉油三掛鉤\"外國人聽不懂。

復關談判之所以難，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中國在與締約方開始實質性談判之前，需要接受對方對中國外貿體制的審議。可以說，中國面臨的是一場前所未有的資格審查；GATT締約方進行的也是一場前所未有的資格審查。

GATT以及后來的WTO是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組織，它的一些基本原則，如非歧視、透明度、公平競爭、開放市場等，都反映了市場經濟的基本規律。因此，申請加入方需要全面系統地介紹其經濟貿易體制，供締約方審議確定該體制是否符合市場經濟要求。

我曾問幾位中方談判人員，為什么中國復關的體制審議階段長達5年？回答是：咱們的體制弊端太多。

進入八十年代以來，中國的改革始終是朝向市場化的，但在很長一段時期，甚而到1991年，市場經濟的概念還被禁用。我們使用過\"計劃經濟和市場調節相結合\"的概念，還使用過\"有計劃的商品經濟\"的概念。美國就曾在審議過程中直截了當地說，他們只知道世界上有兩種經濟體制，一種是計劃經濟，一種是市場經濟，沒聽說過還有一種\"商品經濟\"，要求中方明確回答到底是搞哪一種經濟體制。

1987年2月13日，錢嘉東大使向鄧克爾遞交了《中國對外貿易制度備忘錄》。這個文件詳細介紹了中國的外貿政策體制，包括外貿管理、海關稅收、商品檢驗、價格、外匯管理和特區政策。向一個國際機構提供如此全面的情況，并準備接受審議，由幾十個國家在那兒評頭論足，這對中國是第一次。

鄧克爾看完備忘錄非常坦率地說，他覺得寫得比較粗糙，闡述不透，難以讓人信服。他預計締約方會提出很多問題，審議工作將非常艱難。

客觀地講，這份備忘錄并非寫得粗糙，而是當時中國的體制有許多\"獨特\"的東西，有些與市場經濟相去甚遠，又不愿意示人，不得不半遮半掩，含糊其詞，西方人很難理解。應當承認，要把自己的體制拿出去讓別人審議，承受詳盡、繁瑣甚至苛刻的條分縷析，那時的中國還缺乏相應的心理準備。

在一次中國工作組會議上，當中國代表介紹國內的\"糧棉油三掛鉤\"、\"三提留、五統籌\"、\"議轉平\"等等只有中國人才懂的政策語匯時，翻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難以把意思準確地傳達給締約方，許多西方代表無奈地摘下了耳機。

自1988年2月開始的連續幾次工作組會議上，中國代表團就中國的經濟體制和外貿制度進行了4次口頭答疑，對締約方提出的數以千計的大小問題一一作答。締約方承認，\"上了一堂史無前例的教學課\"。

1988年2月26日，國務院發布了《關于加快和深化對外貿易體制改革若干問題的規定》，基本內容是，全面推行對外貿易承包經營責任制。這個共20條的規定是中國外貿體制改革過程中一個重要步驟。由此，中國徹底改變了過去那種集中管理、統一經營的外貿管理體制。一\"包\"一\"放\"，使中國的外貿體制真正向國際規范靠攏，這對剛剛起步的復關談判是個很大的推力。

\"1989年春夏之交的政治風波\"之后談判陷入僵局。十四大報告被傳真到日內瓦，談判體制審議的核心問題迎刃而解。

1989年2月28日至3月1日，中國工作組第6次會議在前幾次會議答疑的基礎上，開始對中國的外貿制度是否符合關貿總協定做出評估。美國等西方主要國家的結論是：中國正在進行市場導向的改革，但與關貿總協定的體制仍有較大差距。

風云突變。這一年的春夏之交，北京發生了那場眾所周知的政治風波，西方國家以此為由對華實行制裁。復關談判陷入僵局。

怎樣才能重新啟動談判？

鄧克爾和吉拉德對中國代表團首任團長沈覺人說：\"你們面臨的最大挑戰是：用事實使談判對手相信，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不會改變。\"

\"春夏之交的政治風波\"之前，布什政府急于想把中國盡快拉進關貿總協定，以便為前蘇聯和東歐國家樹立經濟轉軌的樣板。風波之后，美雖宣布\"暫停高級官員互訪\"，但終是雷聲大雨點小。不久，布什就派安全事務助理斯考克羅夫特訪問北京。鄧小平對他說，在東方的中國，有一位退休老人關心著中美關系的發展。

江澤民在接受美國廣播公司電視節目主持人巴巴拉·沃爾特斯采訪時指出，美國對中國制裁是不明智的。從長遠講，制裁中國損害的不僅是中國，對美國的利益也有損害。

美國人到底是美國人，利益驅動永遠排在第一位。對中國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潛在市場，它斷然不肯放棄。而打開中國市場最合適的敲門磚，就是讓中國通過談判加入多邊貿易體制。這一點，山姆大叔總算想明白了。美國前駐華大使芮效儉說：\"中國是世界上發展最快的國家之一。我們必須認識到，進入中國市場是我們的國家利益所在。\"

1992年春，鄧小平在南巡講話中提出，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經濟。此言一出，石破天驚。同年10月，中共十四大在北京召開。與此同時，關貿總協定中國工作組第11次會議在日內瓦舉行。

江澤民在十四大報告中明確指出：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最終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

十四大的報告被迅速傳真到了日內瓦。復關談判審議階段的核心問題隨之迎刃而解。

中國代表在日內瓦鄭重宣布，社會主義，意味著中國的社會制度是由共產黨領導的。除此之外，中國的市場經濟就其一般特征來說，與世界上其他國家的市場經濟并沒有什么區別。

會議當即作出決定，結束對中國經濟貿易體制的審議。從此，復關談判進程不僅重新啟動，而且步入了市場準入的實質性階段。中國第二任談判團團長佟志廣由衷地說，如果沒有鄧小平和十四大在理論上的重大突破，中國經貿體制的審議就不可能通過。換句話講，如果沒有改革的深化和開放的擴大，就沒有復關和入世談判。

這場談判就像打一個總在移動的靶子。\"WTO相當于一個黨支部，美國就是支部書記，歐盟就是組織委員。\"

實質性談判包括兩條主線：一條是雙邊市場準入談判，即開放市場的談判；另一條是圍繞起草中國加入世貿組織（1995年之前為復關）法律文件的多邊談判，主要工作是規定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后所享有的權利和需要履行的義務。

自1986年至2001年，在雙邊談判中，中國與要求談判的GATT（后為WTO）37個成員開始了曠日持久的拉鋸式較量。

這37個成員是：美國、歐盟、加拿大、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菲律賓、新加坡、印尼、斯里蘭卡、馬來西亞、泰國、土耳其、印度、巴基斯坦、吉爾吉斯、拉脫維亞、阿根廷、巴西、智利、哥倫比亞、委內瑞拉、烏拉圭、墨西哥、危地馬拉、厄瓜多爾、哥斯達黎加、秘魯、古巴、瑞士、挪威、波蘭、冰島、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從1997年5月與匈牙利最先達成協議，到2001年9月13日與最末一個談判對手墨西哥達成協議，這期間起伏跌宕，變數頻現，時而山重水復，時而峰回路轉。有人曾作過一個比喻：這場談判就像打一個靶子，每次中方瞄準靶心時，靶子卻總是莫名其妙地移動開去。

但是，中國最主要的對手是美國，其次是歐盟。前者與中國談了25輪，后者與中國談了15輪。

雙邊和多邊相結合是復關和入世談判的特質。工作組作為多邊框架，其工作基礎是申請方與締約方的雙邊磋商，同時這種雙邊磋商的結果最終要多邊化，即得到所有工作組成員的首肯。中國提出復關申請后，非常重視與主要締約方、特別是美國的雙邊磋商。盡管根據總協定的加入程序，最終要理事會以三分之二多數投票決定是否批準加入國的申請，但那只是形式而已，工作組在提交理事會投票之前，必須在全體工作組成員之間達成共識。而如果一個主要締約方不同意的話，工作組根本不可能進入到投票程序。正因如此，與主要締約方的雙邊磋商十分重要。

國務委員吳儀在她擔任外經貿部部長時多次說過，一個積極分子申請入黨必須經過黨支部表決同意，WTO相當于一個黨支部，美國就是支部書記，歐盟就是組織委員，雖然中國要想加入進去得讓多數成員點頭，但假如支部書記和組織委員不同意的話，這一關絕對過不了。

石廣生曾向我透露：在雙邊談判的37個對手中，其他成員都是在某一個或某幾個方面提條件，比如泰國，只要你中國多進點他的香米就行。厄瓜多爾無非讓你多買他幾串香蕉。委內瑞拉只關心乳化瀝青。菲律賓的主攻目標是椰子油。只有美國和歐盟的談判是包羅萬象，事無巨細。剪不斷，理還亂。

江澤民的16字方針：\"不急不躁，順其自然，因勢利導，水到渠成。\"李嵐清說：\"如果客人帶清潔紙還可以，大功率的吸塵器我們吃不消。\"

1993年，江澤民在西雅圖會議上與克林頓首次會面時，親自給這場談判確定了三條原則：

一沒有中國參與是不完整的；

二中國必須作為發展中國家加入；

三堅持權利和義務的平衡。

針對美歐等西方國家在談判中的高要價，江澤民還確立了十六字方針：\"不急不躁，順其自然，因勢利導，水到渠成。\"

這些原則和方針，對復關和入世談判指導意義非同小可，使中方在談判中一步步掃清各種障礙，一步步走向預期目標。

這里，我們不妨重點解剖一下中美談判和中歐談判。

美國也好，歐盟也罷，無非是要求中國開放市場。而中國隨著實力增強和開放度的提高，也需要逐步開放市場。問題就在于如何開放市場。

外經貿部首席談判代表龍永圖坦陳：談了15年，我們在原則問題上堅持了15年。

如果我們什么都答應的話，談判早就結束了。談判過程之難，拖延時間之長，正說明我國為維護自身根本利益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另一方面，談判多打幾個回合，也為國內產業和企業爭取了固本強體的緩沖期。

我記得1998年10月29日，早已升任國務院副總理的李嵐清在人民大會堂東大廳會見來訪的歐盟主席桑特時，雙方曾有一段繞有趣味的談話：

桑特：\"希望中國盡快向歐盟的投資者發出具體的開放市場信號，這樣做有利于中國加入WTO。\"

李嵐清：\"中國改革開放的最大特點是要有一個漸進的過程。為什么必須是漸進的呢？因為受到各種條件的制約。我們中國人有個傳統，請客人的時候，要把房間打掃干凈，打掃干凈4個人的地方，就請4個客人；打掃干凈8個人的地方，就請8個人。我們不希望客人把衣服弄臟了。有些朋友說，沒關系，客人可以帶大功率吸塵器。我們說，如果客人帶清潔紙還可以，大功率的吸塵器我們吃不消，尤其是索羅斯那樣的‘吸塵器‘我們最害怕。我們今后有辦法對付大功率吸塵器時，可以對索羅斯開放，但不是今天。\"

中方一貫堅持，開放市場的條件和速度必須與中國的經濟發展水平相一致，中國必須以發展中國家的地位加入WTO。談判的焦點就在這個上頭。中方同意的市場開放是逐步的、有條件的。中方提出在電信、金融等一些事關國計民生的重要領域，合資企業中方要掌握主導權，外方不能控股。有的行業不能馬上放開，要經過3年、5年、7年的過渡期。雙方爭的就是這些條件。

中美第一輪雙邊磋商，紐柯克提出\"5項基本原則\"。看了深圳和廈門，美方更不愿意承認中國是發展中國家。

中國和美國，這對歷史上曾經兵刃相見的冤家，在和平年代的貿易關系變得難解難分。一個是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一個是最大的發達國家。1978年中美貿易額僅為19億美元，2000年增長到745億美元，雙方互為最重要的貿易伙伴。美國目前在華投資項目有3萬多個，協議金額660多億美元。

由于社會制度和文化背景的不同，中美之間存在諸多分歧。但貿易是超越意識形態障礙的橋梁。雖說貿易關系常常會被用來作為政治斗爭的籌碼，但其本身的魅力無可阻擋。美國商人不會忘記近20年來，中國共買了美國上億噸小麥，近千架飛機。

中美談判范圍廣、內容多、難度大。美國憑借其經濟實力，要價很高，態度強硬，談判還不斷受擾于各種政治因素。如果把談判過程記錄下來的話，將是一套很有意思的文獻，可以作為一流大學有關院系的教學\"寶典\"。在整理本文的寫作思緒時，面對厚厚幾大本中美談判原始資料，我有些不知所措，只能選取兩個\"有始有終\"的時段來試加描述：一個是1986年中美第一輪談判，一個是1999年中美最后一輪談判。其間跨越了13年的艱辛和摩擦，令人平添歲月蹉跎之嘆。

1986年11月，中美第一輪雙邊磋商在北京舉行。

美國負責關貿總協定事務的助理貿易代表紐柯克率美國代表團于11月18日乘國泰330航班自香港抵京，隨行人員共5人：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關貿總協定處處長克萊茵女士、中國處處長威廉·阿布內特、美國國務院中國處副處長白莉德女士、美國商務部關貿總協定事務辦公室主任波默綸斯女士、美國商務部中國和香港處官員李杰飛。美駐華使館經濟參贊魏德曼和一秘唐瀛洲也參加磋商。

中國代表團由沈覺人率領，成員有王天策、李國棟、陳炳華、吳家煌、陳健、施建新、董尚明、姜韌、傅自應、朱鴻杰和王世春。

20日，磋商開始。沈覺人簡短致辭后，紐柯克發言。40歲出頭的紐柯克說話語調遲緩，并不總是直視對方。與他的后任道斯金相比，談判風格有很大的不同。紐柯克給人以較為務實的感覺，不像道斯金那樣驕橫跋扈。

紐柯克說，\"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像美國這樣歡迎和希望中國進入關貿總協定，美國將同中國手拉手地進行談判，而不是互相指責和爭吵。美國相信，中國參加國際貿易體制將給各方帶來積極成果，也有助于中國努力實現經濟現代化。\"

紐柯克說，美國完全贊同中國增加市場機制，下放管理權，采用反映供求關系的價格體制；并認識到中國是在決心實施改革的形勢下尋求獲得關貿總協定的締約方地位。但是，由于很多因素會影響中國改革的程度和速度，締約方還不了解中國改革的進程，也無法設想這些改革將會很快產生一個更具市場機制的經貿體制。關貿總協定的條款是建立在進出口貿易適應市場價格變化的設想之上的，進出口商根據價格尺度自由作出商業決策。由于中央計劃經濟國家不是根據市場情況作出買賣決策，沒有完善的價格機制，人們普遍認為這些國家不能承擔通常的關貿總協定義務。因此，從法律意義上說，它們參加關貿總協定本身并不能擴大市場準入。所以，以往對于中央計劃經濟國家，或是根據其加入文件中的特殊規定，或是在臨時基礎上加入的。基于上述原因，美國和其它締約國將要在談判過程中同中國討論如何處理締約方所提的各種問題的途經。

紐概述了美國在處理中國加入GATT問題上的五項基本要點，并認為應當反映在加入的文件，即議定書中。這五項要點包括：

一統一性：

關于中國貿易制度的統一性問題，紐指出，中國參加關貿總協定的條件，應在中國境內所有地區、對來自所有國家的進口同樣地加以適用。目前中國在不同地區以不同的方式對進口產品實行許可證、估價、邊境收費和技術規章。這在關貿總協定中是不允許的。

二透明度：

關貿總協定第10條規定，一切法律、司法判決、普遍適用的行政裁決和其它貿易管理規章都必須公布，并使關貿總協定締約國及其商人可以獲得；在貿易待遇方面的變化也必須正式公布。目前在中國獲取貿易機會和貿易規章方面的情況是捉摸不定的。這種狀況必須改進。透明度問題還包括提供貿易和其它有關經濟數據，因為締約方需要更好地了解中國的情況。

三非關稅措施：

中國在海關估價、許可證、數量限制等方面的現行做法與關貿總協定條款不一致，需要改變。中國長期中斷在關貿總協定中的活動，現在應考慮參加東京回合達成的非關稅壁壘守則問題。

四價格改革：

關貿總協定條款要求締約國的價格體制反映生產要素和整個供求關系。中國目前顯然還未在全面的基礎上建立起這種價格體制。中國應在載有其參加關貿總協定條件的文件即議定書中提及實行這種體制改革的計劃，并說明這種體制改革的時間表和范圍。這一點對中國如何加入關貿總協定是至關緊要的。以往缺少真正價格體制的國家加入關貿總協定，是基于承認關貿總協定條款不可能對其充分實施這一事實之上的。因此，中國正式承諾最終實行這種以價格為基礎的經濟改革是極為重要的。

五特殊保障條款：

中國正在向一個價格真正有效的經濟體制過渡，但在中國建立起以市場價格為導向的經濟體制之前，締約方需要用其它方法來確保在中國市場上獲得關貿總協定所規定的權利。因此有必要在中國參加條件方面列入一項市場擾亂條款、適當的解決爭端的程序和對中國的進展進行年度審議的規定，直到不再需要這些規定時為止。

關于中國加入談判的方式和時間，紐柯克說，中國是恢復還是加入的問題現在可不必談，先談實質性義務問題，這類問題解決之后，方式問題就很容易處理了。中國的恢復是一個獨特的問題，在關貿總協定的歷史上沒有先例，我們也不需要先例。

紐柯克還對中國準備提交關貿秘書處的外貿制度備忘錄草稿發表了評論，建議備忘錄應當少用概念性措辭，更多地寫入有關進出口政策與管理的具體內容。

沈覺人首先闡明了中國在解決關貿總協定締約國地位問題方面的基本立場，即以恢復的方式、承擔關稅減讓的基本義務和享受發展中國家地位，然后對美方的五項要點作了簡要的反應：

一中國的貿易政策和關稅制度是全國統一的。除了在4個經濟特區執行比其他地區更加優惠的政策和具有更大靈活性之外，中國在全國范圍內實施統一的貿易政策、措施和關稅制度。如果出現不一致情況，那是執行過程中的問題，將予糾正。

（美方聽后，并不大信服。白莉德半開玩笑地說，下次談判要到地方上去核實此點。）

二中國將按照關貿總協定第10條的規定，遞交和公布有關貿易法規和資料。在開放過程中盡量做到已有的法規透明，尚待制訂的規章，今后在制訂后將及時公布。

（沈當場還向美代表團每位成員贈送了尚未公開發行的最新版《1986年中國對外經濟貿易年鑒》。）

三關于非關稅措施，有的涉及東京回合的守則，這些守則并不是關貿總協定的組成部分。但是中國也正在對有關守則進行認真研究，將根據研究結果考慮是否參加。

四中國正在進行價格體制改革。這是中國自身經濟體制改革和現代化建設的需要，到1990年，中國價格改革將逐步做到，除極少數主要商品由國家定價外，其余商品價格逐步放開，由企業根據生產成本和供求關系來自行決定。

五關于價格改革目標實現以前的過渡期的有關措施，在一定條件下定期審議中國的改革情況是可以考慮的。關于增加市場擾亂條款，中國認為根據關貿總協定第19條保障條款，足以處理市場擾亂情況。要求中國接受純中央計劃經濟國家的做法是不合適的。

至于中國恢復的時間問題，沈提到在烏拉圭與美國貿易談判代表尤特會談時，尤特曾期望中國在一年內解決恢復的問題。但如果談判需要更長的時間，中國也是有耐心的。沈還表示在外貿制度備忘錄的最后修改稿中，將盡量反映美方所提的具體建議。最后，沈提出，美國應消除國內立法障礙，履行其國際義務，按照關貿總協定的規定，在中美之間實施無條件的最惠國待遇。對此，紐科克回避未作答復。

中美第一輪雙邊磋商，雙方均表明了談判的立場。紐科克來華之前，曾分別到歐共體總部布魯塞爾、加拿大和日本交換意見，歐、日、加都表示愿意由美國率先與中國磋商。美方所發表的意見在很大程度上也反映了其他主要締約方對中國復關的立場。由于初步了解了各自的立場，雙方都對磋商結果表示滿意。

22日，首次來華的紐柯克等人在游覽了長城和十三陵之后，乘中國民航425航班經東京回國。自然，紐柯克和沈覺人并不知道，當這場雙邊談判劃上句號時，已是13年后。

其后不到半年時間里，中美又進行了兩輪磋商。

這兒要提一筆的是，1987年4月，美國代表團先后參觀了深圳和廈門，以了解中國的經濟特區情況。深、廈之行對美國代表產生了兩個客觀作用。一是看到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功效；二是因為深感特區發展速度之快，而未與其他落后地區相比較，代表們更不愿意承認中國的發展中國家地位了。紐柯克說：\"在深圳蛇口和廈門，我們看到了中國通過實施市場原則是何等有力地發展了經濟貿易。經濟特區調動了各方面的活力。\"\"我們相信，如果在其他地區也適用這些特區已經形成的條件，這將是中國美好的未來。\"同時他又說：\"我在這一次訪問特區過程中看到了中國的情況，使我懷疑中國是否真的要尋求‘欠發達‘這個稱號。\"

中美最后一輪磋商好像捉迷藏。石廣生拍案而起：\"中國人怕外國人發火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巴舍夫斯基躲到洗手間給克林頓打電話。朱基親臨現場。江澤民說：不打不相識。

1999年11月，中美第25輪雙邊磋商在北京舉行。誰也不敢肯定，這是中美最后一輪談判。

當年4月，朱熔基訪美。各方都寄望于朱的美利堅之行能夠終結中美談判。之前，中方派出先遣組，與美方就大部分問題達成共識。眼看大功告成，然而，克林頓政府懾于國內反華勢力的高壓，臨陣退縮，失去了達成雙邊協議的機會。

朱熔基離開美國后，美國工商界似是大夢初醒，意識到美國政府錯失大好機緣，一些商業巨子質問克林頓：\"你這次為什么不跟中國簽協議？！\"

5月8日，美國轟炸中國駐南斯拉夫使館，中美WTO談判中斷，兩國關系降到了建交20年來的最低點。

此后，美方多次要求恢復談判。8月27日，克林頓致信江澤民希望講和。中方高層從中美關系大局出發，在炸館事件得到初步解決后，最終同意恢復談判。9月10日，外經貿部部長石廣生和美國貿易代表巴舍夫斯基利用APEC會議之機，在奧克蘭進行了會談，中方代表團由外經貿部、外交部、信息產業部、人民銀行、保監會和國家機械局的主管人員組成。

10月17日，江澤民應克林頓請求與其就WTO問題通了電話。11月3日，克又寫信給江。11月7日，兩人再次通了電話，江澤民闡明了中國的原則立場。雙方商定在北京重開談判。

11月10日上午，以石廣生為首的中國代表團和以巴舍夫斯基為首的美國代表團再次坐在了一起。雙方都派出了強大的談判陣容。美國代表團包括總統經濟顧問斯珀林、白宮亞洲事務主任李侃如、助理國務卿幫辦謝淑麗、駐華使館臨時代辦麥克海、助理貿易代表卡希迪以及財政部部長助理和商務部人員。中國代表團則由15個部委的有關人員組成。

這場談判異常艱苦，幾度中斷，甚至有一段時間失去了聯系，雙方好像玩起了捉迷藏。

巴舍夫斯基回憶說，1996年，美日就簽署半導體貿易協定展開談判，\"日本人能連著好幾夜不睡覺，如果他們打算熬夜，我愿意奉陪到底。\"在長達54個小時的談判中，她只睡了20分鐘。

然而這一次在北京，是中國人準備奉陪到底了。外經貿部的若干辦公室里擺上行軍床，龍永圖的房間也不例外。

我沒有問過巴舍夫斯基在中美這場談判中睡了幾個小時，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在美日談判中的記錄被打破了。

石廣生強調，這次中美談判是根據兩國領導人的指示進行的，中國政府重視此次中美談判，希望雙方應本著互諒互讓的精神，爭取\"雙贏\"結果，達成協議。他強調了中方在最為敏感的電信、保險、汽車、音像等問題上的立場。

巴舍夫斯基和斯珀林則表示，這次談判是非常重要的，不管成功與否，都將載入史冊。克林頓總統代表美方作出的巨大讓步是史無前例的。如果雙方達成一個好的協議，美國政府將全力以赴促使國會給予中國永久正常貿易關系（簡稱PNTR，即最惠國待遇）。

雙方開始就電信、保險、汽車、音像問題進行具體磋商。這幾個領域成為中美最后談判的焦點。

為避免出現美方了解中方在其他所有問題上的靈活性后而最終拒絕接受中方在最關切問題上的要求，石廣生堅持要與巴舍夫斯基進行階段性交換意見。11日凌晨，雙方舉行第二次小范圍會談。石再次要求巴對中方最關切的問題表態，巴建議雙方專家繼續就其他領域進行討論，然后再全面評估。

11日下午，雙方舉行第三次小范圍會談。美方提出一份一攬子反應，仍堅持增值電信、尋呼和壽險的外資比例為51％；汽車關稅降至25％的時間同意由2005年延長到2006年7月1日，但要求中方在實施期的前幾年大幅降低關稅；音像方面堅持要求控股和獨資；特殊保障條款將在15年內取消；反傾銷條款沒有取消時間表。

當天，石廣生和龍永圖即向朱熔基等作了匯報，并研究下一步的談判對策。

12日上午，國務委員吳儀主持召開了國務院WTO領導小組會議。順便說一下，她是這個小組的組長，另一位國務委員王忠禹是副組長，組員是國務院各有關部門負責人。

12日下午，中美舉行第四次小范圍會談。石廣生代表中方提出一攬子建議，作為對美方11日提交的一攬子建議的回應。中方堅持在增值電信和壽險的外資比例不能達到51％和汽車關稅、音像等問題上的立場，在其他一些問題上則表現了一些靈活性。

巴舍夫斯基聽完石的發言后說：\"我感到悲觀，中方的建議沒有真正體現出中國的政治決策，跟克林頓總統的大膽建議不相符。中方作出一些進展，但在美方最感興趣的領域沒有任何進展。美方最關心的問題如議定書等中方根本沒有作出任何讓步。我擔心目前談判已經無路可走。\"

斯珀林表現得極為惱火，大發雷霆。他說：\"我一直在努力相信你們是有誠意的，想達成協議。但是看了你們對議定書的出價后，我再也不相信了！我以為我們放棄了一般保障條款和紡織品這兩個重要的政治上‘贏‘（win）的方面是一個大錯誤，因為這會使你們利用我們的總統，欺負我們的總統。我得出的結論是，你們以為我是一個大傻瓜！\"

這位白宮的\"大內高參\"越來越失去控制：\"除非我們在特殊保障條款和非市場經濟的反傾銷問題上取得重大進展，否則我們不可能把協議拿回去！如果我告訴總統，經過3天談判以后，你們說這兩個條款的終止日期是2003年，他肯定會講，你們馬上坐飛機回來！我們絕不可能接受這個！而且你們永遠永遠永遠永遠永遠永遠也不會得到最惠國待遇！！！\"說著，他不斷地拍桌子：\"我一直告訴自己，我要保持鎮靜，但這是一個侮辱！\"

石廣生怒目圓睜：\"告訴你，中國是一個主權國家，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可以強加于我們任何東西！你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你沒權力說我們欺騙你們的總統！要說欺騙，你們4月份的清單才欺騙了我們！我們是在談判，應該有商有量，不能只完全滿足你們的要求才算是好的出價。至于你們給我們什么，你們隨便！我們不強求你們！我告訴你，今天我們講的是中國領導人的決定！你們的要求必須滿足了才能達成協議，中國的事情你們不理解嗎？只有百分之百地滿足你們，哪有這個道理！你再生氣也沒用，我們不怕你！\"

斯珀林的態度變得更惡劣更無理，石廣生說：\"最惠國待遇是你們應該給的！一般保障條款和紡織品WTO本來就有規定！你們給了，我們表示贊賞。不要以為給了，就要百分之百地拿回你們要的東西！中國有自己的根本利益，也希望雙贏，我們做了這么多努力，你還發火！中國人不怕發火。中國人怕外國人發火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言畢，他\"啪\"地一拍桌子。

會場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幾乎令人窒息。美方代表一個個目瞪口呆，而中方代表聽完石廣生的話都覺得熱血沸騰。

巴舍夫斯基開始打圓場了。這位出生于波蘭的女律師是中國談判團的老對手，但她有個特點：喜歡中國的東西。在1996年6月那場著名的中美知識產權談判中，她在簽署協議時就穿了一件典型的中式對襟上裝，被我作為花絮寫進新聞述評里。那次臨上飛機前，她還不忘在首都機場免稅店為女兒買了幾件中國工藝品。此次中美WTO談判，她每天都要換著系上漂亮的中國絲巾。巴舍夫斯基說：\"對于目前無法解決的問題，我也束手無策。我們將研究中方的建議，并在幾個小時之內作出書面反應，反應將是直接和坦率的，然后你我再決定再次見面是否有意義。\"

當晚，美方提交了\"對結束雙邊WTO談判的立場文件\"，提出在雙方達成協議的條件下，美方同意放棄增值電信和壽險股權51％的要求，在其他問題上特別是音像等方面仍堅持其立場。美方要求中方安排朱總理會見。

13日凌晨，朱熔基主持召開國務院緊急會議，研究了美方文件和中方對策。

13日上午，朱熔基會見了巴舍夫斯基一行，代表中方對美方的要求作出了答復。他說：\"不管談得成談不成，咱們照張像吧。\"巴舍夫斯基聞言為之動容。

13日下午，石與巴舉行了會談。美方又提出了一份修改過的文件，同意放棄增值電信、壽險外方占股51％，但要求寫明外方可以享有管理控制權，錄音、錄像的分銷要求包括出版，允許外資控股。

雙方自13日晚21點進行技術級磋商。14日凌晨3點美方突然中斷磋商離開會場，會談暫停。復會后，美方又以當日上午返回華盛頓威脅中方。14日上午9點休會后，美轉交了一封事先打印好的致石廣生的信，稱談判已陷入僵局，要求再次見朱總理。

在中方要求下，14日中午，石與巴又舉行了兩次會談。巴表示，克林頓將于北京時間14日晚18點30分離開美國赴歐洲訪問，需要在他出訪前對外宣布達成協議，要求中方加快談判進度。石表示，何時達成協議，要看技術級磋商的工作進度而定。晚17時40分，在雙方進行技術級磋商時美方又突然撤離，此后故意不與中方聯系。

15日上午，石再次與巴會談。巴對技術級工作進度極為不滿，認為中方有意拖延時間，并出言不遜。石嚴辭駁斥，美方態度有所收斂。

當天11點30分，朱熔基、錢其琛、吳儀等人的專車忽然駛進中美談判的地點--外經貿部，幾位中國高官在11層會議室里會見了巴舍夫斯基和斯珀林等。

朱熔基說，\"現在我們正在京西賓館開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江主席正在講話，而我和錢副總理、吳儀國務委員來到了這里，這個會議本來是由我主持的，江主席正在講話，可主持人走了。\"

巴舍夫斯基說，\"我今天感到非常榮幸，看到這么多高層的領導人來接見我們，真是難能可貴，真想拍張照片放在像框里。\"

當時，在寒風中苦等了6天6夜的中外記者都在外經貿部門外等信，而我則幸運地混入現場，在朱熔基等人會談的房間隔壁靜候結果。中午12點多，有人進來告訴我：\"里面的人都笑了，估計有戲。\"不一會兒，朱熔基等從會議室出來，并迅速下樓離去。果然，在這場關鍵的談判中，朱熔基坐鎮指揮，最終解決了幾個最棘手的問題，并確定雙方將在下午達成協議。

之后，石廣生與巴舍夫斯基加緊展開最后的談判，雙方工作組開始核對文本。這中間，巴曾躲到洗手間給遠方的克林頓打電話，請示中美懸而未決的化肥問題，克林頓同意將化肥單獨作為一個雙邊問題來解決。

11月15日4點，石廣生與巴舍夫斯基簽署了兩國關于中國加入WTO的雙邊市場準入協議。簽畢，倆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使勁掄了好幾下。四周響起熱烈而長久的掌聲。代表們高舉香檳，頻頻碰杯。石廣生、龍永圖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幾天前還在談判桌旁咆哮的斯珀林看上去興奮不已，他在講話中高度評價了石、龍、巴這三位中美出色的談判家。而巴舍夫斯基則激動地與斯珀林擁抱說：\"我真希望我的媽媽在這兒。\"簽字儀式上被使用得最多的一個詞是：雙贏。

下午5點，江澤民在中南海瀛臺會見了美國代表團。他用了一句古語：\"有志者，事竟成。\"對雙方代表團鍥而不舍的工作精神和取得的成果深表贊賞。

斯珀林說，一個星期來，他有幸近距離地目睹了世界上兩個最強硬的談判者的談判。

江澤民笑著引用《水滸》里的話說：不打不相識。

巴舍夫斯基說，她剛剛給克林頓總統打過電話，總統委托她當面向江澤民主席表示感謝。克林頓認為，正是由于江主席從戰略的高度來看待和處理兩國關于中國加入WTO的談判問題，才使得雙方終于達成了協議。

中美協議的簽署，大大加速了中國入世的進程。中國已經一只腳踩進WTO的門內。很快，中國與一些國家相繼達成協議。

不過，中美之間的較量并未就此完結。

克林頓對國會說：如果不批準中美入世協議，恐怕要后悔20年。朱基說：不只是后悔20年。美國參議院以壓倒多數的投票通過給予中國PNTR。

中國承諾逐步開放市場，而美國承諾解決中國永久正常貿易關系，即無條件最惠國待遇。

2000年3月16日，九屆人大三次會議舉行記者招待會。亞洲CNBN記者問朱熔基，如果美國國會拒絕批準給予中國永久正常貿易關系的話，中國將會作出什么反應？中國會否在美國不支持的情況下加入WTO？而且那樣的話，中國會否拒絕讓美國商業進入中國市場？

朱熔基答：關于美國給予中國永久正常貿易關系的問題，這是中美達成協議的一個基礎和前提。中美雙邊協議來之不易，是一個莊嚴的政府間的協議，我們兩國政府都有責任使它獲得國會批準而成為法律。中國政府已經盡了努力，在中國的人大方面已經沒有任何問題了。克林頓總統已經承諾，而且確實在努力使美國國會能夠通過給中國永久正常貿易關系。克林頓總統說過這樣一句話：如果現在不批準，恐怕要后悔20年。我可以加一句，不只是后悔20年，恐怕千百年以后，美國人民翻到這段歷史時，也會要后悔，為什么當時犯這個錯誤，掩卷而長嘆兮！因此，我完全相信美國國會議員的明智和理智，一定能通過給予中國永久正常貿易關系。

政治家的話總是具有驚人的預見性。當年5月24日，美國眾議院以237票贊成、197票反對、一票棄權通過了《授權給予中華人民共和國永久正常貿易關系法案》。該議案提交參院后，少數人蓄意阻撓，致使表決時間一再拖延。但在多數參議員的支持下，最終于9月19日，美國參議院以壓倒多數的投票通過。

這是中美經貿關系中具有歷史性意義的一個事件。

歐、美在利益上你死我活。中歐談判一波三折，歐盟不吃中美談判的殘羹剩飯，北京一次又一次地等待拉米。

中國復關和入世談判的另一場硬仗是中歐談判。

歐盟（先前稱歐共體）是一個很獨特的經濟體，以實力論，它在世界經濟中的地位舉足重輕，雖然它沒法將美國推下世界霸主的寶座。表面上看，歐、美是盟友，但雙方在經濟利益上卻爭得你死我活，毫不相讓，在雙邊、多邊貿易中也常常是\"既生瑜，何生亮\"的血拼。對于中國復關和入世談判，歐盟也絕不甘落于美國之后，要價雖沒美國那么高，可也算得上\"獅子大開口\"。據說，中歐每一輪談判中，只要中方一提美國，歐盟的代表就火冒三丈：\"別跟我們提美國，歐盟就是歐盟，美國不代表歐盟！\"甚至有一陣子，歐盟與美國的貿易代表鬧到見面不說話。

憑心而論，中歐談判不像中美談判那般風詭云譎，驚心動魄，但也是一波三折，困難重重。我們還是擇取雙方談判的一頭一尾來追述。

1987年6月10日至11日，時任經貿部副部長的李嵐清率中國代表團赴布魯塞爾與歐共體就中國復關問題進行首輪雙邊正式磋商。

歐方代表團團長是對外關系司司長洛夫。洛對中國派團與歐磋商感到高興，說他們\"尤其注意到貴國政府指派了經貿部第一副部長來與我們進行有關中國在總協定中席位問題的會談\"。

對于談判中的一些實質問題，歐方表明了立場：恢復問題是一個程序問題，一開始就將恢復問題提到政治原則高度，不太合適，建議先討論其他條件，把這個問題放到后面解決。

關于發展中國家地位，歐承認中國在某些方面存在發展水平的差距，所以歐給予中國普惠制和官方發展援助，但如果把歐共體作為一個整體，中國已成為世界貿易中第六大國。歐共體\"對中國如此龐大、復雜和正在變化之中的經濟進行仔細研究之前，還不能夠給中國下一個發展中國家\"這樣一個狹窄的定義。

關于取消歐共體對華數量限制問題，歐強調歐對華的數量限制與政治無關。其主要原因是1中國貿易體制特殊；2中國作價制度不合理。洛夫說，\"如果說共同體有數量限制（占中國向歐共體出口總款的5％）那么中國不透明的進出口計劃和壟斷同樣是數量限制。\"歐再次強調：鑒于中國的價格體制改革不可能短期內完成，因此需要議定書中包括選擇性的保障條款。

李嵐清則進一步闡述了中國關于\"恢復\"及發展中國家地位的立場，著重解釋了中國正在進行的經濟體制改革，說明中國外貿體制的變化和價格體制改革的情況。

從這次磋商的結果看，歐共體在政治上歡迎中國復關，同時從經濟利益考慮，又存在著相當多的疑慮和戒心。特別是歐共體成員國之間意見并不一致。法國對中國的發展中國家地位持有異議，歐共體委員會主管中國事務的卡旺和駐日內瓦的GATT代表陳文定則在中國恢復問題上態度挑剔。由于歐共體的復雜性，整體實力遜于美國，要求更多安全保障，成員國利益不同，難以協調立場，可以預見中國在復關過程突然遇到來自歐共體的不小的阻力。

此次磋商倒是解決了一個具體問題，即中國工作組主席的人選由于美歐就此問題僵持不下，工作組無法開展工作。李嵐清強調，希望歐共體能從支持中國復關的大局出發，在處理工作組主席問題上給予支持和合作。洛夫表示將把中方的意見立即報告給歐共體委員會對外關系委員德克萊克，德是歐共體在中國復關問題上的最高決策人。

正在威尼斯參加七國首腦會議的德克萊克于11日趕回布魯塞爾，并于當晚宴請了中國代表團。席間，他對李嵐清說，他已指示歐共體駐日內瓦代表放棄增設副主席的意見，并同意主席由瑞士大使擔任。至此，有關中國工作組的程序性問題均獲解決。

當時歐方參加談判的人員中有其對外關系總司中負責關貿總協定事務的司長阿博特，阿以后曾擔任歐共體與中國就復關問題進行談判的首席代表。中國參加這輪磋商的人員有唐玉峰、徐世偉、劉顯銘、陳健、李哲生、陳更生和王世春。

2000年5月，中歐拉開了架勢進行第15輪談判。

中美達成雙邊協議后，全世界都把眼光轉向中歐談判。有人預測新任歐盟貿易委員拉米--一位著名的馬拉松愛好者，會緊跟巴舍夫斯基來到北京。

然而這種預測并沒有應驗，事實上是：2000年1月，中國代表團去了布魯塞爾。1月24日－26日，中歐在布魯塞爾舉行雙邊磋商，并取得很大進展。雙方發表的聯合新聞公告明白地顯示：中歐將于2月下旬在北京進行磋商，拉米將視談判的進展情況決定是否到北京與石廣生會談。人們以為，這次拉米終于要來了。可拉米仍然沒有來。北京一家媒體寫下了這樣的標題--《等待拉米》。一個動賓詞組，卻讓人聯想起那部著名的荒誕劇--《等待戈多》。

這期間，對在日內瓦進行雙邊談判的中國代表團來說，是豐收的日子，一位又一位貿易部長接踵而至，一份又一份協議陸續簽署。其中，2月22日，世界上兩個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中國和印度在北京簽署協議。石廣生與印度工商部長穆拉索里·馬蘭飲下了香檳。

但拉米何時現身于京城？

不同的國家有著不同的利益，歐盟雖然用一個聲音說話，但15個成員國的目標各有側重，法國關心香水，德國關心汽車，意大利關心絲綢。歐盟的談判代表左右受限，動輒得咎，自是有其苦衷。

中方的分析是：中美達成協議，對歐盟是個不小的刺激，它要在貿易問題上爭取和美國同樣的地位，要求中歐協議有自己的\"特色\"，換句話說就是不吃美國的殘羹剩飯。

中方的分析是正確的。在中美談判結果的基礎上，歐盟對中國提出新的要價，而且談判態度也很強硬。

2月21日－24日，中歐在京就WTO問題進行了磋商。談判的最后一天，歐盟突然提出一份解決談判中遺留的技術性問題的一攬子建議，稱如果不能解決這些問題，拉米將不會到北京來。中方對這種類似最后通牒的要求當然不會買賬。拉米終于沒有成行。

3月，拉米卻出人意料地來到了北京。29日，朱熔基在中南海紫光閣會見了拉米。朱開玩笑說：\"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一個很難對付的談判對手，因為你跟我們的石廣生部長一樣，談判把頭發都談光了。\"

經過5個回合，雙方仍未達成協議。當天雙方對外發布的新聞稿充滿外交辭令：\"雙方表示磋商是積極的、建設性的，并富有成果，今后還將繼續進行磋商。\"

5月11日下午至13日，雙方再次在北京開始工作級磋商。

5月15日早7點47分，拉米乘法航抵達北京，當天下午3點會見石廣生。

又是幾番唇槍舌劍，中方始終堅持原則，死守中美談判中的底線。同時，在某些產品如陶瓷等關稅減讓和保險許可證發放數量方面，適當照顧了歐盟的利益，做了一些靈活處理。

5月19日下午6時20分，石廣生與拉米分別代表雙方簽署了中歐關于中國加入WTO的雙邊協議。記者們都說：這下大伙可以歇幾天了。7點05分，江澤民在中南海瀛臺會見了拉米及歐盟代表團，對中歐達成協議表示祝賀。

中歐的這盤和棋，是繼中美達成協議后中國入世談判中取得的又一次重大突破，它標志著中國入世談判已經進入到多邊文件的起草階段。

摁下葫蘆又起瓢，多邊談判難以搞掂。在江南水鄉周莊的游船上，石廣生與佐立克成交了。

對于多邊談判，多數人普遍認為這比雙邊談判要簡單，只是走個程序而已，美、歐都搞掂了，還有什么搞不掂的？社會上一些所謂WTO專家也在不同場合樂觀地鎖定了中國入世的最后時間表。

世事難料，正是\"摁下葫蘆又起瓢\"，偏偏多邊談判又添麻煩。多邊談判法律性、專業性強，內容十分龐雜。在農業補貼、保險、外貿、分銷等問題上，各成員方跟中方代表沒完沒了地較勁。當然，帶頭折騰的還是美國。

在多邊談判中，中方始終堅持權利和義務平衡的原則，力爭使談判的結果不與國內法律的基本原則相違悖，不與國內的社會、政治制度相抵觸；務求使中方所作的承諾與世貿組織協議的原則和規定相一致，與國內經濟發展水平和產業的承受能力相一致。

2001年6月，APEC貿易部長會議在上海舉行。石廣生與巴舍夫斯基的繼任者佐立克\"順便\"談了農業、保險等遺留問題。石特意選擇了江南水鄉周莊的一條游船作為會談地點。他笑著說：\"在這樣詩情畫意的環境里，想吵架都吵不起來！\"從游船回到上海浦東，深夜2點，中美終于達成\"全面共識\"--成交了！

9月17日，WTO總部。日內瓦當地時間下午3點30分至5點20分，WTO中國工作組第18次會議就中國加入WTO的所有法律文件達成了一致，完成了多邊談判。1987年3月4日成立的中國工作組也隨之結束了歷時14年零6個月的歷史使命。中國代表團團長龍永圖在發言中說：\"今天是一個值得紀念的重要日子。\"

那么，在多邊談判中，中方承諾了什么呢？

多邊談判主要解決了四類問題。一是中國承諾遵守WTO的基本原則和要求，包括透明度、國民待遇、統一性等；二是明確我國在WTO相關協議，如農業協議、技術性貿易壁壘協議等協議中享受發展中國家權利；三是WTO成員承諾取消對華歧視性貿易限制和措施；四是我國根據WTO要求進一步改革外貿權、與貿易有關的投資措施等管理規定。

多邊談判的主要結果是：

（1）遵守WTO基本規則

在多邊談判中，中方承諾遵守國民待遇、透明度、統一性等WTO基本原則。

首先，國民待遇是世貿組織的基本原則，各方必須遵守。現在，中國已基本上實現了對進口產品的國民待遇。今后，將對目前仍在實施的有違國民待遇的做法和政策進行必要的修改和調整，如化學品首次進口登記和進口香煙銷售中存在的進口產品和國產品待遇不一致的問題等。

其次，世貿組織要求其成員實行統一的貿易政策。1994年經全國人大通過的《外貿法》已經確立了實行統一的外貿政策的原則，目前存在的問題主要是執行不力。中方承諾在整個中國關稅領土內統一實施貿易政策。

最后，透明度是世貿組織的又一基本原則。中方承諾履行世貿組織透明度的規定。實際上我國從1991年開始已經逐步做到了對外公布涉及外經貿的法律、法規以及部門規章。入世，要通過完善相關制度，確保透明度原則的實施。

（2）司法審議

中方在承諾遵守WTO司法審議規定的同時，堅決拒絕了美歐的不合理要求。

世貿組織要求其成員在貿易投資領域為當事人提供上訴、司法審議和復議的機會，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民告官\"。世貿組織成員的企業和個人，在與中方進行經貿合作過程中，對中國有關部門在執行法律法規時所作出的決定或者處理不服，可以到法院上訴。國內《行政訴訟法》對司法審議已經有明確規定，中方承諾在與《行政訴訟法》規定不沖突的情況下，履行有關司法審議的義務。但是，對美歐等西方國家提出的不合理要求，比如美方要求中外企業和個人可以就中國的行政法規和規章本身向法院提起訴訟，由于這是對中國主權的侵犯，也超過了《世貿組織協定》的規定，中方予以堅決拒絕。也就是說，中方只能同意\"民告官\"，不同意\"民告法\"（包括法規和規章），最終迫使美方放棄了這一要求。

(3)外貿經營權

中方在承諾逐步放開外貿權的同時，保留了必要的管理的權利。

目前中國對企業獲得外貿權實行審批制，而國際上的通行做法是，企業在依法注冊后，就可以獲得進出口權。美國在談判中要求外國商人和企業不經過任何形式的登記就可以直接經營進出口，這必然會對中國的經濟管理體制造成沖擊，引起混亂。中方堅持，在外貿權方面，只能承諾國民待遇，而不能接受超國民待遇的要求。經過艱苦的談判，美國終于被迫承認了中國在進出口管理上的合法權利。談判的結果是，入世3年后，中國將取消外貿權審批制，所有在華企業經過登記后都可以獲得外貿權，但指定經營產品除外。這種外貿權僅指進口和出口的權利，并不包括在國內銷售產品的權利，國內銷售的權利是通過服務貿易的談判決定的。

(4)與貿易有關的投資措施

根據中國外商投資管理的實際情況，中方承諾遵守世貿組織《與貿易有關的投資措施協議》。

《與貿易有關的投資措施協議》要求取消對外國投資者的外匯平衡要求和當地含量要求。中國曾在《外資法》和《汽車產業政策》等法規中有外匯平衡要求和當地含量要求。由于國內已經實現了人民幣在經常項目下的可兌換，外匯平衡要求已失去實際意義。當地含量的要求對國內產業發展曾起到了積極作用，隨著國民經濟實力的增強，取消政府強制規定，改用經濟手段和其他手段，其作用可能會更大。據此，中方將在入世后取消這些強制性的要求。目前，大多數世貿組織成員在法律、法規和部門規章中已不再強制規定出口實績要求和技術轉讓要求。中國有些法規雖有這些規定，但實際上由于難以監督和檢查，執行效果并不理想。入世后，中方承諾出口實績和技術轉讓由投資的企業雙方通過談判議定。

(5)過渡性保障條款和反傾銷條款

經過談判，美國最終同意經過一個過渡期，取消針對中國的帶有歧視性的特殊保障條款和反傾銷條款。

世貿組織協議中有關于保障條款和反傾銷條款的規定。長期以來，美歐通過其國內立法，對華實施\"特殊保障條款\"和\"非市場經濟的反傾銷條款\"，這與世貿組織普遍適用的規定不一致。在談判過程中，美歐借口中國不是市場經濟，提出建立所謂\"畢業制\"，即由他們來判定中國哪些部門、哪些企業，在什么時候可以適用世貿組織規則，實質是企圖將美歐目前的做法永久化。中方與美歐進行了長期的斗爭，達成\"日落條款\"，即在一個明確的時間內，美歐取消這些做法，過渡期結束后，必須適用世貿組織規則的正常條款。在中美達成的雙邊市場準入協議中，美方被迫同意對\"特殊保障條款\"和\"非市場經濟的反傾銷條款\"分別提出12年和15年的取消時間表。

(6)國營貿易(即進口專營)

經過談判，中方對一些重要產品保留了進口專營的體制。

世貿組織允許通過談判保留或者取消享受壟斷權的進口指定經營。為使中國在加入世貿組織后保留對進口的合法調控手段，中方在談判中要求對重要商品的進口繼續實行指定經營管理。通過艱苦談判，中方保留了原油、成品油、化肥、糧食、棉花、食糖、植物油和煙草8種關系國計民生的大宗產品的指定經營管理(即由我國政府指定的少數公司專營)。同時，參照國內目前實際進口情況，對非指定經營的比例作了規定(非指定經營指加工貿易等非一般貿易方式的進口不需要由指定公司經營)。

(7)取消了其他成員對中國產品的貿易限制

經過談判，所有對中國維持貿易限制的世貿組織成員，都承諾取消貿易限制。

歐盟、土耳其、泰國、墨西哥、挪威等世貿組織成員承諾，對來自中國的產品所采取的不符合世貿組織協議的禁止進口或數量限制措施，全部按時間表逐步取消。歐盟同意，在2005年以前，全部取消保持了多年的對我國鞋類、陶瓷餐具等產品的數量限制，在過渡期內還要增加中國產品的配額量。

(8)農產品國內支持

經過談判，中國獲得8．5％的農業國內支持水平，為今后我國農業扶持政策預留了空間。

世貿組織規定，成員方對農業提供的補貼，主要指價格補貼(被稱做\"黃箱\"補貼)，超過了一定限度就要承擔削減義務。這個限度對發達國家來說，是占其農業國內生產總值或某一特定農產品生產總值的5％，對一般發展中國家則是10％。美國提出，中國的補貼允許量不得超過5％，即要求中國采取發達國家的標準。從實際情況看，中國1996－1998年間\"黃箱\"補貼量年均只有35億美元，不到3％。但在談判中，中方要求享受發展中國家的權利。圍繞這一分歧，中美進行了艱苦談判。中方據理力爭，直到今年6月，美方最終同意中方補貼允許水平為8.5％，并已在多邊談判中為各方所接受。這一結果，較好地體現了中國的發展中國家地位，維護了廣大農民的根本利益，使政府在扶持農業發展方面具有較大的政策空間。

為什么沒能在WTO取代GATT之前加入？發達國家漫天開價，一些發展中國家也難纏。龍永圖說：\"我們對個別締約方表示不滿，對多邊體制的前景表示擔憂！\"吳儀親自到機場迎候復關未果的中國代表團。

我從多哈采訪歸來后，許多朋友和同事問我：為什么中國沒能在1995年1月WTO取代GATT之前進入這個組織？要是那樣，我們不就可以少交更多的學費嗎？

事物從來就不會盡如人愿地直線式發展。

自1978年以來，中國經濟的快速增長，在WTO各成員中引起了普遍的疑慮和擔憂。發達國家自不待言，流行\"中國威脅論\"，怕經濟上站起來的中共也在政治上讓\"紅色\"滲入全球，因此步步設防，處處作梗，談判中漫天開價，有時攪得天昏地暗。如美國，第一個目標是通過市場準入談判，最大程度地打開中國的市場。第二個目標則想通過一系列嚴格的條件，限制中國發展，防止中國成為其競爭對手，并引導中國走上美國所希望的私有制道路。

而一些發展中國家也緊盯不放：中國加入WTO后會不會沖擊它們的市場？2001年墨西哥代表在出席APEC部長級會議時，驚嘆于上海灘的變化：\"我們下榻在浦東88層的金茂大廈飯店，在我們國家最高的建筑是53層，而金茂大廈的飯店的大堂是在53層。\"像印度、墨西哥等本是WTO發展中成員的\"大哥大\"，它們不愿見到中國加入后動搖進而取代它們的地位。歐盟駐日內瓦大使陳文定警告過中國，發展中國家難纏，事實證明，中方與某些發展中國家的雙邊談判也是非常艱苦。

這也難怪，誰讓13億人口的中國市場是塊肥肉呢？

1993年烏拉圭回合的結束，無疑增加了中國復關的緊迫性，假使中國不能在1994年底以前完成談判，新的組織--WTO就將誕生，中國無\"關\"可\"復\"了。因此，努力在1994年底完成談判成了一個不言而喻的目標。

1994年1月國務院總理李鵬第二次致函各締約方首腦，敦促他們在談判中采取更加積極和靈活的態度，60多個國家的首腦回信或作出反應，明確支持中國盡早復關，使得在2月份召開的GATT第16次中國工作組會議上，出現了推動談判進程的勢頭。然而，少數西方國家的消極態度仍是談判的攔路虎。

美國代表在會上說，\"對結束談判的時間不應做投機性的猜測，\"\"應當順其自然。\"

1994年4月烏拉圭回合協議簽字。作為GATT的全面參加方，中國理所當然應該成為WTO的創始成員，11月，中國告訴世界，如果談判不能在1994年底完成，中國將不會再主動要求談判。

成敗在此一搏。11月28日，中國代表團全體成員共31人奔赴日內瓦。

12月15日起，連續開會，連周末議程也排得滿滿。午夜的關貿總協定大樓里，燈火通明。這種情景只有在烏拉圭回合最緊張的時候才出現過。

裂璺終于難以彌合。

有的締約方談判代表動不動就向中國工作組主席吉拉德舉牌子：\"我們這個問題還沒得到滿意答復！\"就是說\"這個問題\"你通不過。時任外經貿部部長助理的龍永圖舌戰群國。吉拉德不得不時常提請大家\"休息片刻\"以舒緩氣氛。談到最后雙方都忘記了是代表國家在談，個人都進入了角色吵紅了眼。

12月20日，中國最大的官方媒體《人民日報》以近半版的篇幅刊登了記者述評《千帆盡舉待東風--中國復關備忘錄》。文中引用了龍永圖的演講辭：\"中國復關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個東風，就是太平洋彼岸某大國的政治誠意。\"述評還引用了吳儀的話：\"假如中國不能如愿以償，我們將按自己的規則踢球。\"

就在這一天，由于美國等無理阻撓，要價離譜，雙方談崩，中國復關未果。

趕到日內瓦的外經貿部副部長谷永江在當天的中國工作組第19次正式會議上聲明：\"中國并不想關閉談判的大門，但中國作為一個發展中國家只能承擔GATT中規定的義務。我們將把我們能夠接受的議定書案文和修改后的市場準入的3個減讓表提交工作組，供締約方作出選擇。\"

但美國等個別締約方根本不想在這個時候選擇了。

下午，吉拉德作了總結：\"經過中國和各締約方的共同努力，談判取得了重大進展。但是由于談判的全部工作尚未結束，我將于明年早些時候繼續召開中國工作組會議，屆時希望各方顯示最大的靈活性，以盡早結束談判，使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

龍永圖說：\"非常抱歉，主席先生，屆時我們還不能做好準備。\"

良久，歐盟的代表舉了一下牌子：\"我們同意主席的意見。中國代表團談了很多次，取得了一定進展，但我們認為還要進一步工作，我們愿意繼續與中國代表團合作。\"

美國代表只迸出了干巴巴的幾個字：\"要繼續工作。\"

另一些國家的代表則表達了對中國的同情和對此次談判結果的失望。

龍永圖發言了，英國倫敦經濟學院的留學背景使他的英文總是那么地道：\"首先感謝各代表團和我們一起工作了這么長時間，感謝大家付出的辛苦。中國一直在努力工作，跟大多數締約方都進行了誠摯的磋商，也得到了他們的理解和支持。但是個別締約方，我們認為他們沒有誠意解決問題。中國代表團非常失望。難道今天的關貿總協定、明天的世貿組織，就由個別締約方主宰多邊的進程？我們對個別締約方表示不滿，對多邊體制的前景表示擔憂！\"

會場一片沉寂。

會議結束后，吉拉德以及許多國家的代表都走到中國代表團的席位前，與谷永江、龍永圖等熱烈地握手和擁抱。

歐盟的代表也過來與中國的兩位團長握了握手。

但是，美國代表沒有過來。

12月21日，《人民日報》發了一條消息，標題是：\"我國復關未達成協議\"。

當中國代表團乘坐的回程飛機降落在首都機場時，團員們從機艙里看到，停機坪上站著一大排前來迎接他們的人，其中有個熟悉的身影，那是女部長吳儀。按照禮儀慣例，只有下級迎送上級，可這次，善解人意的吳儀頂著北方冬日的刺骨寒風，手捧一大束鮮花，親自迎候她的將士們歸來，一如迎候遠方凱旋的英雄。許多團員的眼睛濕潤了。

對于代表團成員來說，最寶貴的是來自全社會的慰藉。在整個談判過程中，鼓勵的信件源源寄來。鞍山鋼鐵廠的一位工人給中國代表團寄來一封信，信中夾了100元錢，說是讓他們在談判間隙時買點咖啡提神。

克林頓訪華之行的唯一成果是產生了一條旅游新線--總統之旅。中國再也不是孤軍奮戰。\"不按牌理出牌\"的墨西哥在最后一刻與中方言和。

復關談判沖刺失利后，談判再度陷入低潮。

經過半年的冷卻，雙方又在試探水深。畢竟，WTO已經存在，WTO談判是一個無法替代也無法回避的談判。1995年，中國正式申請入世。

\"試水\"的結果是深不可測。原因還在美國。在新成立的WTO中，美國依然霸道。作為記者我沒有參加過談判，但對美國的蠻不講理和目中無人早有所聞。2001年11月10日，當WTO第四屆部長級會議通過中國入世決定后，各成員代表要向中國表示祝賀，并按報名順序上臺。美國貿易代表佐立克是最后一個報名的，卻非要\"加塞\"第一個發言，會議主席只好讓他第一個上臺。美國的作派由此可見一斑。

克林頓第二次連任后，在中美問題上，選擇了貿易作為他樹立政績的突破口，美國第四次更換與中國談判的代表，經驗豐富的巴舍夫斯基亮相，談判一度出現轉機。但談判的勢頭很快又被甚囂塵上的反華浪潮所吞噬。

中美入世談判猶如在布滿暗礁的險流中行進的一條船，但障礙并非只有一個，知識產權談判、雙邊市場準入談判、紡織品談判盤根錯節，貿易戰幾次一觸即發。巴舍夫斯基向她的對手吳儀承認：\"雙方應通過協商，而不是通過不適當的壓力或激烈的行動來處理問題。\"可惜，美國的談判立場總是搖擺不定，當美國代表無法找到平衡點時，他們的招數就是--拖而不發。更重要的是，這場談判不可能不受各種政治因素的干擾。1995年6月，由于美國允許李登輝赴美進行\"私人訪問\"，中美關系降到冰點，中國入世談判也轉入低調。

1997－1998年，中美實現首腦互訪，機遇之窗再次打開，但雙方還是失之交臂。

江澤民訪美期間，雙方對外宣布，致力于建立面向21世紀的建設性伙伴關系。在《中美聯合聲明》當中，美國第一次公開承認，中國早日加入WTO符合美國的利益，雙方同意加緊談判。

1998年克林頓總統訪華。6月26日晚，從西安抵達北京的克林頓車隊駛過寂靜的長安街。在這串長長的車隊中，卻缺少總統的一個重要隨同人員巴舍夫斯基的座車。此時，這位身材纖瘦、風格犀利的女代表已經坐在外經貿部的談判間里，與石廣生、龍永圖談判。

可是，雖然借得了首腦訪問的東風，通宵達旦的談判還是沒有取得成功。或許對克林頓而言，什么都不答應，什么都不做，他回國才可以向反華議員們交代。他這次中國之行的唯一印痕，是讓中國旅游部門從此開發了一條新線路--\"總統之旅\"。

但外圍還是在逐個掃清。1987年8月6日，中國與新西蘭經過緊張談判簽署了雙邊協議，新西蘭貿易部長為此放棄了參觀長城的計劃。新西蘭是第一個與中方達成協議的西方國家。

中新告捷，趁熱打鐵，代表團一鼓作氣，隨即在漢城與韓國簽署協議。

1997年9月，不愿跟在美國后面亦步亦趨的日本首相橋本龍太郎在內閣力排眾議，促使中日結束了貨物貿易的談判。

中國與越來越多的WTO成員攜起手來，再也不是當初的孤軍奮戰了。

然后，就是如前面所述的拿下了中美和中歐兩場談判。

墨西哥是最后一個同中國達成雙邊協議的國家。本來，眾人都覺得在多邊談判完成之前，中墨不會達成協議了，只能是\"互不適用\"。因為墨西哥基本上\"不按牌理出牌\"。雙方的主要分歧是：墨西哥對中國幾百種商品實行貿易限制，征收100％、甚至1000％的\"反傾銷\"稅，而這些所謂的\"反傾銷\"措施完全不符合WTO規則。中方要求它在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后必須取消。墨方最初要求有一個15年的過渡期，而中方要求過渡期必須在5年內結束。因此，談判一度僵持不下。直到墨西哥新總統上臺后，在雙方領導人的直接推動下，2001年7月27日，墨貿易部長德貝斯訪華時與中方內部達成了協議，墨同意過渡期為6年。但考慮到墨國內產業的壓力，墨方要求等到中國加入WTO所有談判結束前夕再正式簽署協議并對外宣布，中方同意了。這樣，2001年9月13日，中墨在日內瓦簽署雙邊協議，至此，中國結束了入世的所有雙邊市場準入談判。

謎底總要揭開，在雙邊談判中，中國承諾了什么呢？

雙邊談判主要解決關稅逐步降低，進口限制逐步取消，服務貿易逐步開放這三個問題。雙邊談判的關鍵是能否以發展中國家身份加入。根據世貿組織的有關規定，發展中國家在一些方面可以享受不同于發達國家的差別和優惠待遇，特別是過渡期。例如，就信息技術產品而言，發達國家需在2000年將關稅降為零，而發展中國家則可延長至2005年。關于整體關稅水平，發展中國家目前平均為14％，到2005年大約降到10％；發達國家目前平均稅率4％左右，今后還要進一步降低。如果中方放棄了發展中國家的地位，就得在加入時把關稅降到4％左右的發達國家水平。發展中國家的過渡期和差別待遇對于減緩市場開放的壓力，贏得調整和發展的時間是非常重要的。因此，中國必須以發展中國家身份入世。

中方在談判中為獲得發展中國家的權利是經過了艱苦抗爭的。美國開始不承認中國是發展中國家，最后也不得不同意\"以靈活務實的態度解決中國的發展中國家的地位問題\"。就是同意通過談判，中國在實施義務方面可以享受一定的過渡期。中方最終與所有世貿組織成員就我國入世后若干年市場開放的領域、時間和程度等達成了協議。到2005年，將中國關稅總水平降為10％左右，逐步開放電信、金融、分銷等服務貿易領域。

經過努力，世貿組織成員特別是美國在談判中滿足了中方一些最根本的要求。美國承諾給予中國永久正常貿易關系(即最惠國待遇)，放棄一般保障條款(即在中國入世后美隨時可與中方中斷世貿組織關系的條款)，同意對放寬高技術出口限制作出適當表示（但不同意與中國加入世貿組織掛鉤），放棄要求繼續對中國紡織品實行10年的配額管理，承諾在2005年1月1日前取消，同意對\"特殊保障條款\"和\"非市場經濟反傾銷條款\"提出取消時間表。

中方在雙邊談判中堅守的底線主要包括：

在證券方面，堅持不開放A股交易(即不開放資本市場)；

在壽險方面，堅持外資股比不超過50％，不承諾外資擁有管理控制權；

在增值電信和尋呼方面，堅持外資股比不超過50％，不承諾外資擁有管理控制權；

在電信服務關口局方面，堅持所有國際電信業務必須經過中國電信管理部門(作為獨立監管機構)批準設立的關口局；

在音像服務方面，由于這不是一般產品，涉及敏感的政治問題，因此，中方錄音和錄像的開放不包括出版和制作，堅持電影院不允許外資控股，堅持音像領域只允許根據中國的法律規定設立中外合作企業，同時音像制品的輸入和分銷必須按中國法律法規進行審查，以確保中方對意識形態領域和對文化市場的管理。

同時，中方也在經濟承受能力范圍內作了一些讓步，包括：對大豆，同意實行3％的單一關稅(原方案為爭取保留關稅配額管理)；對豆油，同意2006年取消關稅配額管理(原方案為爭取2006年后繼續保留關稅配額管理)；對五大塑料的關稅，同意2008年降至6.5％(原方案為2005年降至10％，以后不承諾進一步減讓)；對汽車及其零部件關稅，汽車關稅2006年7月1日降至25％，零部件關稅2006年7月1日降至10％(原方案為汽車關稅2008年降至25％，零部件關稅2008年降至10％)；對增值電信和尋呼，同意在加入后2年允許外資比例達到50％(原方案為只同意49％)；對外資銀行的國民待遇，同意除地域限制和客戶限制外，不作限制(原方案為不作承諾)；對因特網和衛星服務，同意按增值電信和基礎電信分別承諾因特網和衛星服務(原方案為不作承諾)；對電影，承諾加入后每年允許進口20部分賬電影(原方案為不作承諾)。總體來看，雙邊談判中方的基本權利得到了保障，權利和義務是平衡的。

代表們讓我寫事不寫人。張向晨被認為\"賣國\"又\"賣身\"。龍永圖的航空里程獎勵積分足以飛往月球，他說：\"我最可以自慰的是入世談判沒有在我們這些人手上半途而廢。\"

在寫這部文稿前，一些人曾提議我，寫一寫中國復關和入世談判的所有參加者。當我把個意思轉述給龍永圖和其他談判代表時，得到的答復一律是：寫事可以，不要寫人。

我并不想為誰評功擺好，樹碑立傳，但確實對這些曾為談判嘔心瀝血、犧牲自我的人們充滿了敬慕，正是他們堅決捍衛國家民族的根本利益，才使這場談判劃上了圓滿的句號；也正是他們的無私奉獻和鍥而不舍，才使這場談判的結果顯得格外來之不易。

15年談判，幾代人為之奮斗，有的業已作古，有的兩鬢染霜，壯志未酬尋常事，風煙踏盡自從容。中國代表團幾經更替，薪火相延，一串長長的名單后面，是一份沉甸甸的記憶，是一個個鮮活感人的故事。中國談判代表的人格、意志和能力，贏得了幾乎所有談判對手的尊重和折服。面對不同對手，他們寸\"利\"必爭；面對某些非議，他們默默忍受；面對談判久拖不決的壓力，他們從不放棄任何一點努力；面對談判結束后來自各方的贊譽，功不可沒的他們報之以平常心……多年來，我有幸成為談判進程的旁觀者和記錄者，與眾多談判人員相識相知，并得以近距離地感受他們那\"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的情懷。我發覺自己的筆力已不足以描述他們所飽嘗的甘苦炎涼。

1999年11月16日，在中美談判中連續作戰6天6夜沒回家的外經貿部談判人員卻被國內一些產業罵成\"李鴻章\"，國際貿易談判中正常的讓步被扣上\"割地賠款\"的帽子，對此，他們付之一笑。那天，國際司處長張向晨（2001年11月11日中國簽署入世議定書時張是助簽官）一邊收拾辦公室里搭了幾天的行軍床一邊嘻嘻哈哈地對我講，別人傳說他賣國，他太太戲說他賣身，為了談判連家都不要了。2001年一個夏日，我在已升任副司長的張向晨辦公桌上瞥見了中國代表團前秘書長李仲周1997年贈張的一首言志之作《寄語青年伙伴》：

安外朱樓菁滿堂，五旬自比少年郎。

寒月挑燈同伏案，幾回抱卷接朝陽。

兩代無間同手足，一腔熱血共參商。

可恨時光留不住，鏡前頓覺鬢秋霜。

磨難萊蒙終不悔，感時當在國榮昌。

中國代表團最后也是時間最長的一任團長龍永圖笑言，他為復關和入世談判去WTO總部不下50次，得益于航空公司的里程獎勵計劃，他從航空公司拿到的免費機票足以飛往月球。2001年11月8日上午，在多哈喜來登飯店龍永圖房間，面對窗外的燦爛陽光和美麗海灘，我問這位似乎生來就是為貿易談判準備的風云人物：\"您個人覺得您對中國入世作出的最大貢獻是什么？\"龍說：\"貢獻談不上，我想我最可以自慰的是入世談判沒有在我們這些人手上半途而廢。\"

2001年11月10日掀開了中國經濟和世界經濟的嶄新一頁，12月11日，中國正式成為WTO的一員。有人說，這是多邊貿易體制的一個里程碑；有人說，這是中國第二次改革開放。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一個敢于向全球開放自己的國家，永遠不會淪為世界經濟的孤島。在競爭中發展，在風浪中搏擊，是發展中成員實現經濟騰飛、后來居上的必由之途。不管WTO是\"芝麻開門\"的福音也好，還是潘多拉魔盒的咒語也罷，中國的目標絕不僅僅是入世，而是在全球化浪潮中，找到更有利的位置，擁有更重要的發言權，獲取更快速更健康的發展。或許，十年、百年之后，我們對這場談判的深遠意義會有更透徹的領悟，對堅持和推動這場談判的人們會產生更由衷的敬意。

讓萊蒙作證。讓歷史銘記。

責任編輯 楊曉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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