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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意兒

2002-04-29 00:00:00陳寶光
北京文學 2002年1期

這幾年,京劇的市場并不太景氣,但\"流派傳人\"于水可不這么看,他就愛這祖上傳下來的寶貝。可現在是市場經濟,外出走穴的于水忽然發現自己的報酬竟比不上兩個演小品的,心里這桿秤立刻不平衡了……

1.咣當當,咣當當,咣當咣當咣當當……

列車在水泥枕木上有些生硬地跳躍著,整個車廂也隨之變成了一個搖籃。平時一坐火車就犯困的于水,此時卻無一點兒睡意。在他的耳朵眼兒里,車轱轆在鐵軌上滑行、撞擊的聲音變成了舞臺上的鑼鼓經,特別像上場前小鑼兒\"鏘鏘鏘鏘鏘鏘鏘\"的急急風。聽得他腳底板兒發癢,恨不能立馬兒就精神抖擻地來它一出。

躺在硬臥頂鋪上,面對著車廂的頂棚,好像面對著成千上萬雙眼睛。他在想象中站到了舞臺的邊幕旁,按照鑼鼓的節奏,向后倒退了幾步,然后向前猛跑--起跳,噌的一個旋子,又高又飄,穩穩地像釘子一樣地釘在地板上,亮相。好--!一個炸了鍋的碰頭好兒。他有板有眼,一招一式地做下去,身上就好像有無數根猴皮筋兒牽動著無數條視線,嘀溜溜兒地轉過來轉過去。真是內行的觀眾!每個漂亮的動作都能得到不大不小剛剛好兒的回應,就像在最肥沃的土壤上種莊稼,下的功夫一點兒不糟踐。哎,剛才那動作稍稍過了點兒,應當這樣,好--穩住--

這是在默戲,老先生傳下來的。自個兒既是演員,也是觀眾,自個兒演給自個兒看。只有對臺上的每個動作都爛熟于心,真到了臺上才能紋絲不亂。據說蓋(叫天)先生每天都要默好幾遍戲,難怪他老人家的玩意兒那么茁實,筋道,有味兒。大師之所以成其為大師,都不是偶然的。戲校老師的話又在耳朵眼兒里響起來了。

還是老話說得對:\"家有千金,不如薄技在身。\"人家公司開慶祝大會,大老遠的把他請來,憑嘛?還不就是憑老祖宗傳下來的這點兒玩意兒。不然,人認識他于水是誰?這些年京劇不景氣,打小兒學戲的師兄弟們流失了不少。有的出了國,有的下了海,有的作了官,有的搞了影視,有的唱起了流行歌曲……干啥的都有。都啥年月兒了,還伴著那發了霉的老古董,你還打著給它殉葬啊?朋友的話在他心眼兒里也不是沒活動過,但可惜了兒打小兒學的這點兒玩意兒,一直沒舍得扔。

說句不謙虛的話,他于水現在好歹也算個\"流派傳人\"了。再說這也不是他謙虛不謙虛的事兒,這是觀眾認可,組織上定的。如果玩意兒不靈,就是再急赤白臉,也爭不下這名分來。一般人總以為他出身于世家,跟藝名兒\"筱翠花\"的于連泉于老先生有點兒粘連,或者是話劇大師于是之拐彎抹角的親戚。\"到底是世家子弟,一招一式就是邊式!\"那些老觀眾這樣說。有個記者寫文章,說他\"出身梨園,家學淵源\"。其實他跟那兩位于先生的關系,頂多也就是共同頂著個\"于\"字。800年前興許是一家。開始他還緊著解釋,不然有欺世盜名之嫌,后來也就隨它去了。

一次幾個老戲迷在河邊聊天兒,說起當紅的幾位青年京劇演員的家庭背景。一位老先生說他有個親戚住在于水的界壁兒,所以門兒清,敢情這于水是那誰的兒子,那誰的孫子。那名字可都是響當當的,說得有鼻子有眼兒。那老幾位連連點頭,說難怪難怪。他要不是于水肯定也就信了,可惜他是于水,聽了心里砰砰直跳,好像有人告他要篡位似的,緊著聲明不是不是,惹得那老頭兒差點兒沒跟他翻斥起來。

打那兒他就看出來了,只要有點兒名氣,人家就要嚼嚼舌頭,說叨說叨。說什么是人家的自由,你無權干涉。他甚至懷疑自己能鬧到今天這份兒上,還跟這些民間說法有些關系。同樣是當傳人,世家子弟有一個兒算一個兒,其他人就得唱得出奇的好才行。這你還別氣不公兒,誰讓人祖先修下了呢。于連泉是什么人?那是京劇大師啊,只要在這行當兒里干,但凡跟他有點兒關系就能借過仙氣兒來。如果你是賣醬油、醋的,那就沒轍了,那就最好能跟老陳醋啊王致和啊什么的搭上關系。

他很慶幸自己姓于,而且是干鉤兒于,不然怎么能讓人想到于連泉呢?噢,對了,要是人禾余也不賴,就連上余叔巖了。話又說回來,光靠姓兒可不行,還得玩意兒好。玩意兒不靈,您就是姓梅,人也扯不到梅蘭芳。玩意兒地道了,你不管姓啥,別人都能刨出個赫赫有名的前輩來。姓王有王瑤卿,姓汪有汪桂芬,姓金有金少山,姓孫有孫菊仙……架不住京劇歷史長啊,歷史一長名家就多,姓什么姓的沒有?實在姓得稀奇古怪找不著上家兒,人還可以說你其實就是某某某的私生子嘛。

他們家沒有家譜,不知道祖上有沒有唱戲的,不過那時唱戲是賤業,與妓女并稱\"倡優\"。就是真有也是喪家敗姓,給祖宗丟人,進不了家譜。他只知道爺爺是老實巴交的農民。爸爸是軍人,開頭打仗后來建設,滿世界跑。媽媽是小學老師。爸爸叫于海,媽媽姓涂,都有個三點水,所以他叫于水。也有軍民魚水情的意思。

后來學戲因為這名字還鬧過別扭。在老北京的話里,\"水\"是沒水平的意思。說誰玩意兒不靈,就說誰真水。大概是水到處都有,最不值錢的意思。如果往油里或者酒里兌了水,那就是摻了假,喪了良心。這些年才把水的重要性提出來,敢情最重要的就是水。人沒油能活,沒水活不了。這地球上要是沒有水,壓根兒就不會產生生命。可那時候沒說這個呀,趕上一個唱腔沒唱好,一個動作沒學會,同學們就會拿他的名字打岔:\"怪不得叫于水,敢情是真水!\"他聽了也是干生氣沒轍。

舊社會講究多了,練武的姓舒(輸),開車的姓遲,經商的姓裴(賠),絕對犯忌,起碼兒讓人聽著就不痛快。看戲看你的玩意兒來了,您水--,人家還看什么?看水就遛達到河邊兒去了。所以那時候講究起藝名兒,既容易叫響,又圖個吉利。好在新社會沒那么多講究了,他也就學梁山好漢,\"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前兩年有個戲評家寫了篇《于水不水》,算是為他的名字翻了翻案,正了正名。

要說他完全就是旱地拔蔥,一丁點兒遺傳也沒有,恐怕也不是。他父親會拉二胡,會吹笛子,愛聽京劇,偶爾也哼兩口兒。雖說不上是字正腔圓,但味兒還是有的。母親會彈風琴,在學校里教過音樂課,唱起歌來挺好聽的。聽爸爸說,爺爺就特愛聽梆子,追著草臺班子滿處跑,遇到村里自己演個戲,他還能串個旦角兒。這么看起來,他們還都有一定的藝術天賦,只不過命運沒有給他們機會搞專業罷了。

老聽人講,幾代人才能出一個貴族。其實干什么不是這樣?往往是老輩兒人想搞沒搞成的事兒,到了兒孫這兒才開花結果。這么來看這傳宗接代,也是挺有意思的。民間什么才能沒有,只不過沒有那么些伯樂,它們也就自生自滅了。有一次他騎車走在胡同里,迎面過來一輛排子車,上面堆滿了啤酒,汽水、醬油。蹬車的是一位20來歲的姑娘,臉色兒是黑紅的健康色。很平常,沒引起他什么注意。過了一會兒,背后響起一聲\"換啤酒,汽水、醬油--\",好像盡力張開的十指在鋼琴上奏出的和弦,震得他半邊身子發麻。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聲音的共鳴太好了!他急忙轉過頭去,看看是誰的嗓子,大晌午的胡同里寂無一人,只有那姑娘要轉彎兒了。是她,肯定是她!可惜她不知道自己的優勢,就像浣紗的西施,還在這兒換啤酒哩。這樣的材料兒應當送到戲校或音樂學院去深造,到國際上拿金牌呀!

追上去跟她說一說,他下了車,拐過車把。可是,從來不認得,也不買人東西,一上來就說人家的嗓子,這是哪兒挨哪兒啊?她要誤認為自己別有用心怎么辦?前兩天報上還說有人裝成星探耍流氓,讓年輕姑娘們提高警惕哩。自個兒身上沒帶工作證,腦門子上也沒刻著\"好人\"。這么想著他停住了腳步,可那聲音又在他的耳膜上顫了起來……他騎上車狠蹬了幾步,拐過彎兒去,短短的胡同里沒有人,騎到頭兒是個十字路口,三條路上都看不見那姑娘的背影兒,好像孫大圣土遁了一樣。

路邊的蔭涼里兩個老頭兒在聊天兒,他走上前客客氣氣地打招呼:\"大爺。\"

兩位老人似乎聊得正熱火,對他打斷了話碴兒多少有些不快,定定地望著他。

\"剛才一輛換啤酒的排子車往哪邊去啦?\"他怕二老有想法兒,沒敢提姑娘。

\"不兒道。\"他話音沒落這回答就先出來了,快得沒走腦子,好像故意噎他,是對他打斷他們談話的一個報復。倆老頭愣愣地看著他,好像在奇怪他問這干啥。

他被看得不好意思,訕訕往回走。都怪自己,太猶豫,黃瓜菜都涼了,還哪兒找去?可惜了兒這么好的嗓子!哎,不知今兒這出像不像\"蕭何月下追韓信\"啊。

以后再走這條胡同,他都希望能碰上那姑娘。可是,一直未能如愿。

有個教聲樂的朋友來串門,他建議他們挖掘這個人才。朋友不以為然地笑了。

\"真的,不冤你,那嗓子是真好!稍微調理調理,肯定能出來。\"他慫恿著。

\"我也相信是真好。可是,跟你有什么關系?\"朋友望著他,口氣不咸不淡。

\"沒,沒有。\"他想了想,不大甘心地說。\"可是,可是那嗓子,是真好!\"

\"嗓子好的多啦。\"朋友司空見慣地說,同時東張西望地打量屋子里的別處。

\"這么好的不多。\"他固執地堅持著。不怪朋友們都說他愛抬杠,是個杠頭。

朋友不再說話。大概是覺得他太幼稚,跟他說太費勁,懶得跟他廢唾沫吧。

他有些感慨。圈兒里的孩子明明不是這塊料,還在趕著鴨子上架,小雞吃黃豆--強努;圈兒外的人條件好得不能再好啦,卻不得其門而入。哪兒還有天理啊!

他是1961年出生的。不懂事的時候跟父母看過一些老戲,留下一些影影綽綽的印象。印象最深的是愛看威風凜凜的武將開打,不愛看老太太抱著肚子沒完沒了地唱。剛懂點兒事文革了,老戲不讓唱了,他對京劇的愛好純粹是樣板戲培養的。

他最愛聽郭建光、楊子榮的唱段,不但學著唱,而且連唱帶比劃。學校里開聯歡會,他不是\"十八棵青松\"里的郭建光,就是\"打虎上山\"的楊子榮,挺出風頭。那時膽兒真大,譚元壽,童祥苓是什么功底,他一個一天專業訓練沒受過的娃娃,屁嘛兒不懂就敢唱,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好在同學們也都不懂,要求不高。

父母看他這么迷京劇,就在他10歲那年把他送進了五七藝校。當時沒什么遺憾,一般學校都不正經學,老搞大批判,畢業后上山下鄉。所以藝校并不好進,首先政審這關就難過,那時有多少人的家庭是沒砟兒的呢。而他家爺爺是貧農,爸爸是解放軍,在支左,都是響當當的金字招牌。其次是他有本錢,嗓子好,又脆又亮,誰聽了都喜歡。不然,進了這行兒也是受擠兌。父親找戰友托關系當然也是個原因。

10歲進藝校按說不算太晚,當年富連成收的也是6到10歲的孩子。可是文革中學戲不是分行當打基礎,而是一招一式不走樣兒地學樣板戲,能有多少基本功的練習呀。打倒四人幫以后才學老戲,他已經十六七了,又趕上\"倒倉\"。許是小時候嗓子好唱得太苦的緣故,\"倒倉\"以后恢復得不好,差多了。當時可把他急壞了,從小一直是老生的路子,主要是吃嗓子,嗓子一完就全完了。只好從武生這邊想主意。十六七歲骨頭都長成了,再彎腰劈叉地練,苦-哇!不過,總算給練出來了。

開始他宗的是蓋(叫天)派,后來又宗上了葉(盛章)派,搞起了武丑。這次去人家點的就是葉先生的代表作《三岔口》。這出戲甭管內行外行都愛看,也最吃功夫。光那幾步矮子步就不好走。葉先生的矮子步那是一絕,走得又快又穩,還什么都不耽誤。現在沒人能到這水平。葉先生是文革中死的,把一身玩意兒帶走了。

2.火車停了。他從窗子往外看,有賣扒雞和面包的,這才覺出有些餓。他縮著頭爬出頂鋪,蹬著梯子往下爬。坐火車別人最不愛睡頂鋪,嫌上上下下的費事,所以頂鋪最便宜。他是最愛睡頂鋪,常常拿下鋪跟人換。有一回,一老大娘直勁兒謝他,把他當成了活雷鋒。也真是的,賣票的也不想想,讓人七老八十的怎么爬上鋪啊。下鋪最不自由,你想睡一會兒,人不抬屁股你就沒轍。再說有些人老愛跟下鋪打撲克,沒時沒晌,頂討厭了。頂鋪這點兒好,你從上車一直睡到到站,也沒人管你。

\"于老師,干嘛去呀?\"躺在中鋪的李杰問。

\"下去轉轉,買點兒吃的。你們不去呀?\"

\"我們吃過了,不去了。\"坐在下鋪的張彪說。

張彪、李杰是小品演員,這次一塊兒去,剛認識。以前他甚至沒聽說過他倆,可見隔行如隔山,自己也夠孤陋寡聞的。他看電視從來不看小品,要看就是戲曲,特別是老先生的段子,不但要看,而且要錄下來反復揣摩。為了這,沒少跟兒子小泉爭電視。小泉愛看小品,聽說跟他同行的有這二位就咯咯直笑,連比劃帶模仿,好像發了神經。他這才知道張彪,李杰是小品新秀,現在在全國也有了點兒名氣。

他下到站臺,買了扒雞和面包。火車在鳴笛,他剛跳上車就悄沒聲兒地動了。

張彪和李杰已經臉對臉地湊到走廊一側的小桌子旁,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他坐在張彪身后的小座子上撕開了扒雞,嗯,有味兒。他倆的聲音不時撩過來幾句。

\"真是的,你也不跟我說一聲兒。\"

\"滿世界找不著你啊,手機老關著,呼你也不回。\"

\"電池沒電了。唉--,誤了大事!\"

咣當咣當咣當咣當,列車在加速,車身有點晃。

\"不就一場嘛,我覺得還行。\"

\"行什么行?仨瓜倆棗兒,還不夠塞牙縫兒的。\"

咣當咣當咣當咣當。近處的樹一晃就不見了,遠處的麥田像黑綠色的毛毯。看來又是個好年景。倉庫又該裝不下了。收購又得打白條。最近焦點訪談老說這事兒。不像媽媽懷他的時候,糧食緊張得不行,吃槐花、樹葉,菜湯里沒幾個油星兒……

\"那咋辦?再跟他們說說?\"

\"人都來了還說個屁!\"

\"現場拿搪的多啦,咱也拿它一回,他不答應咱就不演。\"

\"要讓傳媒曝光就毀啦,小不忍則亂大謀。現在的小報記者……\"

\"沒錯兒。那,那咱就將就一回。唉--,都怪我。\"

\"咱在全國是蝎子拉屎--毒(獨)一份兒,不能忒賤賣。自己要有數兒。\"

\"那是那是。\"

\"以后這事兒讓我來。你忒面,張不開嘴兒。\"

\"是,是,沒錯兒,忒面。\"

\"吃一塹,長一智。\"

咣當咣當咣當咣當,火車的聲音高了起來,原來在過橋,把他倆的聲音淹沒了。

開始,他以為他倆在對臺詞,因此也就沒往心里去,慢慢才聽出好像是在說這次的報酬,他倆嫌人家給得太少。看來人家還是有個分寸的,不是人頭份兒的大鍋飯。唉,中國人哪,平均慣了。看誰稍微多一點兒,就犯紅眼兒病。劇團里過去也這樣,甭管上沒上臺,戲份兒輕重,補助必須一樣,不然就擺不平。現在好多了。

他這回高興的原因也跟這報酬有關系。不是他見錢眼開,報酬高了就高興,而是這報酬里的含義,說明人重視你。不是重視你于水,而是重視京劇這國粹,重視老先生們千錘百煉傳下來的這點兒玩意兒。那位胖同志登門的情景又浮上了腦際。

\"于老師,于老師,您好,您好!\"胖同志雙手合十作揖,態度極其虔誠。

\"不敢當,不敢當,我一個唱戲的,算哪門子老師啊?\"他有點不好意思了。

\"您甭客氣,要論唱戲,您不是老師誰是老師?我沒叫大師就是留著分寸。\"

\"哎喲,大師,那就更不敢當了。\"他好像被蝎子蜇了一口,連連擺著手。

\"于老師,是這么回事兒,我們公司開慶祝大會,要請方方面面的領導……\"

\"我又不是領導……\"

\"我們還要邀請一批國內一流的藝術家。\"

\"我也算不上是一流的呀。\"他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卻不能不謙虛兩句。

\"哎喲,我的于老師,您就甭再謙虛啦,您不是一流的,誰還是一流的呀?\"

\"那……唱哪出呢?\"他轉移了話題,也就悄悄戴起了\"國內一流\"的桂冠。

\"當然是您最拿手的啦。\"胖同志看他接受了邀請,高興地提示說。

\"拿手的哪出呢?\"他皺著眉頭思考著,好像他拿手的有好多出似的。

\"當然是《三岔口》啦!\"

胖同志此語一出,他就曉得遇上知音了。他雖然演過很多戲,也有幾出口碑不錯,但最得葉派神髓的還得算這《三岔口》。有人說過他是劉利華的第一人選呢。

\"不是整出吧?\"他有些明知故問,慶祝會當然不會演整出。

\"不是。一折,最精彩的一折。\"胖同志用肥手指點戳著,好像戳到花尖兒上。

\"你們可真會挑哇!\"他不由得笑了。也就是這段兒最吃功夫,可見人家不瞎。

\"哪里哪里,于老師的拿手好戲多了去了,只是時間有限,只好割愛嘍。\"

\"不知道劇院同意不同意。\"心里受用的他沒有反駁胖同志的恭維。

\"劇院方面我們去說,只要您答應就成。\"胖同志胸有成竹。忽然又有點忸怩。

\"還有什么事兒嗎?\"他感覺胖同志似乎有些難言之隱。

\"是這樣,于老師,我們這次是非盈利演出,資金比較緊,所以這報酬……\"

\"行啦,行啦,我根本沒考慮這個。\"這倒不是客套,人請你去就是高抬。

\"不不不,給,還是要給的。哪能讓您白唱啊。\"胖同志吃不準他是什么意思。

\"你們又不盈利,算啦!\"他瀟灑地把手一揮,一流藝術家怎能跟商人一樣呢?

\"不,給一定要給!就是您那么地道的玩意兒,我們給您的……實在是有限。\"

\"那我倒要聽聽,你們給多少呢?\"胖同志難于啟齒的樣子引起了他的興趣。

\"不好意思,實在是不好意思……\"胖同志忸怩著,好像被追問夢中情人似的。

\"說吧,沒關系,多少我都不嫌。\"他大度地說。

\"不行不行,\"胖同志剛張了張嘴,腦袋就搖起撥浪鼓,\"實在是太那個了。\"

\"我不是說過了嘛,不給我都沒意見,你還怕什么呢?\"他竭力給胖同志打氣。

\"那那那我就說了啊,您甭急,嫌少咱還可以再商量。\"胖同志打著預防針。

\"不少不少,你就說吧。\"他有些不耐煩了。看那為難勁兒大概也就幾十塊。

\"一一一……千。\"胖同志小心翼翼地說,同時緊張地盯著他的臉。

\"啊!\"他下意識地出了一聲兒。說實話,這么多錢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

\"您別急您別急,嫌少咱可以……\"胖同志以為他竄兒了,臉都有些變色兒。

\"少什么少,不少啦!\"

\"您、您這是真話?\"胖同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害怕他是氣得說反話。

\"我從來不說假話。說實在的,是不是太多了?\"在團里唱一出也就補助幾十。

\"不多不多,我們已經對不住您啦。\"胖同志這才把心揣回到肚子里去。

不用說,人家懂行,知道這玩意兒的價值,所以才肯開這么高的價錢。他這\"流派傳人\"的名分肯定也在起作用,畢竟不是一般二般的演員啊。而對小品,人家就不會這么大方了。小品是什么?據說就是學話劇的學生作練習時的一種玩意兒,叫不叫藝術還得兩說著。這幾年不知通上了哪根神經火了起來,大有取代相聲之勢。幾個大活人,在臺上裝傻賣呆,沒真玩意兒,他頂見不得了。小泉也是,守著正經八百的國粹不上心,對這下三濫的小品卻挺來勁,活脫兒就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

說實話,最初聽說要跟倆小品演員同行的時候,他還真有點掛不住的感覺。不是說都是一流藝術家嘛,怎么小品也湊上來了?拿他這國劇傳人跟小品演員扯到一塊兒哪兒也不挨哪兒,真像是故意惡心他。后來想明白了,人家是人家,自個兒是自個兒,坐一趟車或一塊兒演出并不意味著就是同一檔次。這心情才好受了些。

聽剛才他倆這意思,肯定是嫌給得少。本來嘛,小品有什么,人家能意思意思就不錯。還嫌少,多了誰給啊?唉,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人貴有自知之明。好多圈兒里人就是這樣,明明啥本事沒有,卻不知道自個兒吃幾碗干飯,老盼著天上掉餡餅。市場經濟了,一分錢一分貨,你那玩意兒值多少錢,大家心里都有數兒。京劇是\"臺上一分鐘,臺下三年功\",\"三年出個狀元,十年出不來個戲子\"。多少大師鉆研了一輩子,學問深了去了。他干了30年了,也才學了個皮毛。小品不過就是婆婆媽媽,嘻嘻哈哈,逗逗搭搭,臉皮子厚點兒的都能演。說句實話,比京劇丑行的功夫差遠啦。不過既是一塊兒去,在報酬上再分出個三六九等來也沒太大的必要。何必招人恨呢。不知他倆知不知道他拿一千,估計還不知道,知道了更得翻兒了。

\"于老師,吃雞哪?\"張彪從他旁邊走過,看那兩步兒走就知道是去一號兒。

\"嗯嗯嗯。\"他忙不迭地點著頭,不耽誤嘴里大嚼特嚼。

\"看樣子味道不錯,剛才我也應當去買一只。\"李杰端詳了一陣兒羨慕地說。

\"那你來點兒?\"他撕下一個雞大腿兒。

\"不不不,謝謝于老師。\"李杰連忙擺著手,不好意思起來。

\"別客氣,我也吃不了,真的。\"

\"那,那我就不客氣了啊!\"李杰捋捋袖子接過雞腿兒。\"謝謝于老師。\"

\"不用謝,這有什么呀?\"

李杰坐在他的對面,兩個人對著啃了起來。

\"嗯--,行!味兒還真足實。\"李杰蠕動了一陣嘴巴,停頓了半晌,說。

\"還湊合吧。\"他故意輕描淡寫。\"哎,這回去,人家給你們多少錢?\"

一塊兒吃雞的親切氣氛使他忘記了同行之間互不打聽報酬的慣例。這大概是因為他并沒從心里把他倆當做同行,同時還想憑自己的面子幫他倆說和說和的緣故。

李杰一愣,但一看到手里的雞也就沒了戒心。

\"嗨--,兩千!\"他長嘆一聲,那垂頭喪氣的口氣好像是說丟了兩千。

\"那不少啊!\"人家還是一視同仁的嘛。那還嘀咕啥?\"倆人兒的吧?\"

\"倆人兒?倆人兒……噢,對對對,倆人兒倆人兒的。\"李杰突然改了口氣。

\"怎么樣?于老師,味道還不錯吧?\"張彪擦著濕漉漉的手,站在他面前。

此時,他的耳朵嗡地響了起來,什么都聽不見了。嘴里的雞肉也苦澀苦澀的。

3.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頂鋪上來的。已經沒有站著的力氣了。臉上火辣辣的。火車的每一聲咣當都像一記砸在他心頭的重拳,過多的打擊使他的感覺麻木了。人,真是脆弱。剛才他還有點兒飄飄然的感覺,不過一眨么眼兒的功夫,就像在拳擊臺上被徹底打趴下了的樣子。而起因呢,不過是一個看起來毫無威力的阿拉伯數字。

雖然李杰半截兒改了嘴,但還是瞞不了他,他們倆人兒一人拿了兩千,比他整整多出一倍!一倍呀!他這兒還傻乎乎地替人家操心呢,不知道自個兒原來才是最不受待見的一個。真是把你賣了還幫人家斂錢哩。這是怎么回事兒?他這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摔打了幾十年練出來的玩意兒,竟還不如蹲個茅坑兒就能纂一個屁嘛兒不是的小品!有著兩百年輝煌歷史的堂堂國劇,竟落到如此悲慘的地步,丟人哪!

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這樣對待他。按說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從來沒打過交道,肯定不會得罪過他們。這不是耍人玩兒呢嘛。要嫌他于水玩意兒不好,可以另請高明,同行里能耐大的有的是。但不能這樣欺負人。明是一塊兒去,報酬卻比人家少一半兒,成心寒磣、惡心他。對小孩子也不能這樣,況且他比那兩位歲數兒還大。

京劇再怎么不景氣,也不至于比不上小品。不錯,小品這二年是火爆,正走在運上,連萬眾矚目的春節聯歡會上都得有那么幾出。可它有什么呀?論嘴皮子上的功夫比不上相聲,論演戲的本事比不上影視話劇。就這么個當不當正不正的玩意兒,居然拿到比他還高出一倍的報酬!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沒有說理的地方兒了。

當然了,他并不是計較錢的多少。要光論錢的話,一千就不少。問題是旁邊還有拿兩千的,立馬兒就把這一千比沒了。按說再多的錢也帶不到棺材里去,夠花就得了。問題是錢反映了人家對你的態度,評價。難道說他這個流派傳人比張彪、李杰這兩塊料還差著行市,還矮著半截?他身上這點兒祖傳的玩意兒就這么不值錢?

不錯,京劇這些年是不大景氣,年輕人愛看的少。雖然中央一個勁兒地提倡\"振興京劇\",但時代畢竟不同了,可看可玩兒的東西太多,連電影都被沖得夠戧,何況京劇這個老古董呢。京劇的好日子八成兒是過去了,再回到它的鼎盛時代是不可能了。但也得差不多點兒,給我們留點兒面子嘛。一塊兒去還分個三六九,讓我把臉往哪兒擱?你們真就缺這一千塊嗎?如果給了我,我立馬兒就捐給希望工程!

哎,是不是胖子從中搗的鬼。難道說上頭真規定好了小品兩千、京劇一千?恐怕不會,人家跟京劇有仇啊。倒很可能是每個人都兩千,自個兒這一謙虛呀,胖子就中飽私囊了。跟上頭說他拿了兩千,人家還認為一點兒都沒虧待他。這可真成了瞞天過海,天衣無縫了。太不像話了!就跟舊社會京劇行里的經勵科似的,專喝演員的血。到了那兒得好好跟組織上反映反映,讓這小子吃不了兜著走。怪不得一見面他就看著他不順眼,說不出這胖子有哪點兒不對勁兒,敢情是有股子邪性勁兒。

不過,翻斥起來胖子也肯定有話說。他當時不是說了嘛,嫌少可以再商量。怪不得他當時-個勁兒地不好意思張嘴兒,自己還覺得他太靦腆,敢情是心里有鬼。問題是自己當時并沒嫌少,還覺得挺多哩,當然也就用不著再商量。一千你都覺著不少啦,人家還肯再添嗎?有病啊!市場經濟就是這樣,漫天要價,就地還錢,愿打愿挨,兩廂情愿。當時都說妥了的事兒,你都來了,再找后賬兒就不帶勁了。所以這事兒說不得,不能說,說了反而對自己不利。只能啞巴吃黃連,打掉了槽牙往肚里吞。說了半天,還得怪自己對自己估價太低,用句時髦的話叫自我意識還不覺醒,自個兒不知自個兒該賣什么價兒,怎么能不賣便宜了呢?就說底下這兩位吧,有什么呀?可一人得兩千還唉聲嘆氣的,雖說在你看來有些厚顏無恥,但這精神還是可以借鑒的。像你,得了一千就樂得屁顛兒屁顛兒的,沒想到那一千讓人昧了。

不知聽誰說過,計劃經濟需要謙虛謹慎,夾起尾巴做人,一切聽從黨安排;市場經濟就要主動出擊,毛遂自薦,敢要高價兒,不能縮著啦。就像這二位,越是咋咋呼呼的,人家還越把他倆當碟兒菜,給他們兩千還覺得屈他們了;像你這樣老實巴交好說話兒的,人家給你一千還后悔開多了,說不定五百就能把你打發了呢?

這時,他才體會到梨園行兒里互不打聽包銀的道理。知道別人拿得比你少還好說知道別人比你拿得多這心就不平衡了。剛才自己挺高興的,演個小折子就拿一千塊,讓誰說不是好事?可是探聽出兩千來,這一千就變了味兒,成了咽不下去的一口惡氣。現在自己肚里跟明鏡兒似的,再去裝糊涂可就辦不到了。怪不得鄭板橋說\"難得糊涂\"。唉,都怪自個兒,多余那么一問,還想為別人張羅呢,結果張羅到自己頭上來了。要是壓根兒都不知道該有多好哇!他倒羨慕起剛才的心境來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胖子難道吃了豹子膽,兩千昧一千,他就不怕我跟人打聽?早晚得露餡兒嘛,那時自己一鬧,他還怎么做人?再說收錢時自己簽了字,上面明明寫著一千,他還能再改成兩千?可能性不大。除非是窮瘋嘍,看他那么富態,大概還不至于。說不定人家內定的就是一千,誰讓京劇不景氣呢,給你五百你還顛兒顛兒的呢。小品是沒玩意兒,但架不住火呀,什么火了不得賣貴點兒,還能搓大堆兒嗎?所以紿他們兩千也是隨行就市。胖子當時說嫌少可以再商量,估計是句客套話,不能當真的。首先,沒有參照,孤零零的一千塊,說不上是多還是少。拿去買電腦只是個零頭兒,拿去買糖葫蘆打死你也吃不了。自己又沒怎么走過穴,這年頭兒什么都走穴,就是唱京劇的很少走,怎知道少不少呢。再說人家拿你當\"大師\"供著,你就是有心多要倆子兒又怎么張得開嘴呢。就算是你老著臉皮提出來,胖子也未見得加碼兒?而會說給您一萬也不多,但經費太緊張,他不是有言在先了嘛。

李杰躺在中鋪,一邊剔著牙縫兒,一邊尖著嗓子唱著:\"妹妹你坐床頭,哥哥我岸上走……\"他把船頭改成了床頭,聲音里透出內心的愉快。剛才他倆肯定都聽出來了,他比他倆拿得少,因此無形中沖淡或者索性沖跑了他倆剛才的懊惱。雖說李杰唱歌的本意并不一定是故意氣他,但這歌聲還是好像在他的心頭澆了一把滾油,越聽越不是味兒,刻骨銘心地體會到了\"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得扔嘍\"的感覺。

不行,不能再跟這兒呆著了。太不夠意思了。打人不打臉。士可殺而不可辱。如果自己不知道小品他們拿的是兩千也就算了,知道了還要去演就等于人家往你臉上啐吐沫,你不但不急,還自己把它舔了,也忒沒脾氣了。人家可就是不欺負白不欺負了。那不就等于你自己承認唱京劇比演小品的矮著一頭嘛。你能答應,同行們都不會答應,非得罵你貪圖蠅頭小利賣了祖宗不可。他噌地坐了起來摸著往下爬。

\"于老師,干嘛去呀?\"李杰問。

他虎著臉沒吱聲兒,李杰一看他的臉色沒敢再問。張彪趕緊扭頭看窗外的風景。

4.乘務員室的門半開著,長得有點像《還珠格格》小燕子的女乘務員坐在里面。

\"小姐。\"他對叫小姐不是特習慣,可現在都興這個,有時你不叫小姐她就給你臉子。但那回他一叫小姐姑娘生了氣,說我不是小姐我是服務員。弄得他直二乎,不明白怎么錯了。一打聽才知道,敢情\"小姐\"有了別的意思,不怪人家不愛聽。

\"什么事兒?\"小燕子忽閃著眼睛,關切地望著他。

\"到下一站還有多長時間?\"

\"還有半個多小時吧。\"她看了看手表,想了一下說。

\"到了站多久有回去的車?\"他感到姑娘好奇的目光,\"家里出了點事兒。\"

\"我查查啊。\"她低下頭去看《列車時刻表》。\"有了,您得等一小時。\"

\"謝謝,謝謝。\"好,到站就往回折,晾就晾他們個脆的。甭把咱當軟柿子。

\"不客氣,要需要我們幫忙您就說話。\"姑娘真誠地說。

\"謝謝謝謝。小同志,你的服務態度可真不賴啊!\"他由衷地贊嘆著。

\"沒什么,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姑娘有些羞澀。

\"參加工作幾年啦?\"姑娘的態度使他油然生出一種親人般的好感。

\"兩年啦。\"語氣中透著自豪,好像是在說一個很長的時間。

\"噢,剛工作。\"他惦量了一下,自語道。

\"誰說的?都兩年了!\"她挺了挺胸抗辯著,竭力裝出老成的樣子。

\"每月開多少錢?\"他不由好笑地問,全然忘了生人之間談話的禁忌。

\"嗯--\"姑娘有些猶豫,\"五六百。\"

\"都加上呢?\"他知道,他們的獎金低不了。

\"都加上啦。\"

\"不會吧?\"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姑娘那清澈的眼睛證明著它的確鑿。

\"太少啦!\"他不由得感嘆著,\"夠花嗎?\"

\"夠。\"姑娘倒是挺知足,\"我們發服裝,列車上吃飯也不花錢。\"

\"噢,\"這兩項的確能省不少開銷,\"可下班也不能老穿制服啊。\"

\"不穿。\"姑娘同意地搖著頭,憧憬著穿便裝的情景,笑了。那笑很燦爛。

\"業余都干些什么?\"

\"我的愛好可廣泛啦,唱歌,跳舞我都喜歡。\"姑娘興致勃勃的。

\"會唱戲嗎?\"三句話不離本行,雖明知多此一問,早不是樣板戲的時代了。

\"不會。\"她搖搖頭,\"有時候在電視上看一點兒,主要是跟父母看。\"

\"愛看嗎?\"他趕緊問,好像在搞民意測驗。

\"還行。\"姑娘多少有點勉強地含混說。

\"沒想過搞專業嗎?\"好感使他覺得姑娘條件不錯,一輩子搞乘務未免可惜。

\"想過。哪兒那么容易呀。\"她的表情里有幾分遺憾。

\"現在有些工作,錢可不少掙。\"他含蓄地說,同時注意著姑娘的表情。

\"是。\"她贊同地點點頭,好像為了證明似的,\"時裝模特兒還招過我呢。\"

\"噢,\"他這才發現,姑娘的確是不矮。\"那為什么不去呢?\"

\"家里不同意唄。\"

\"為什么?\"他感到驚異。

\"嫌那不是正經的工作,說是吃青春飯。\"

\"噢,你父母是干什么工作的?\"話一出口有些不好意思,像是查戶口的了。

\"都是鐵路上的。\"姑娘不愿深談地含混說。

離開那姑娘,他忽然有了一種想抽煙的強烈愿望。但幾乎在同時也看到了車廂門上\"無煙車廂\"四個大字。只好來到車廂外的過道。咣當咣當的聲音頓時大了起來,而且能感到嗖嗖的風。那邊是硬座車廂,車廂里都站著人,比臥鋪擠多了。所以,都淤到過道這兒來了。他掏出一根\"紅塔山\"叼在嘴上,一捏兜兒才發覺沒帶火兒。四下一望,坐在上下車門口的男人正悶著頭抽煙。\"勞駕,借個火兒。\"

漢子抬起頭來,看看他和他手上的煙才明白過來,把只剩半截兒的煙遞給了他。這是根低價的經濟煙,似乎勁兒挺沖的。漢子夾煙的手指土黃土黃的,老煙民了。

他對著煙頭狠嘬了兩口,然后把煙還給漢子。\"謝謝,謝謝。\"

\"不謝。\"漢子是河南口音,接過煙又低下頭去,抽自己的煙想自己的心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任它在胸腔和肺管子里彌漫。周身感到一種麻酥酥的快意。煙吐出來時已是清的。他注意到漢子穿的藍中山服有年頭兒了,泛白的袖口磨出了穗穗兒;屁股底下坐著鋪蓋卷兒,這年頭兒帶著鋪蓋卷兒出門可是不多見了。

\"到哪兒去呀?\"他有了聊天兒的欲望。

\"出來找活兒。\"漢子發覺是在問他,抬起頭來說。

\"在家干啥?\"

‘種田,農民。\"漢子答得很坦率,其實這是一望而知的。

\"收成咋樣?\"困難時期出生的他知道收成的重要。媽老說那幾年可餓慘啦。

\"還中。\"

\"夠吃吧?\"

\"夠。\"漢子低下頭去,好像在打量自己的穿著,一副很滿足的樣子。

\"那還出來干啥?\"

\"短錢哪。孩子上學開銷大。\"漢子的訴苦中有些得意之色。

\"功課好?\"他猜測著問。

\"嗯。\"漢子重重地點了點頭,好像這是他最愿意回答的問題。

\"活兒好找嗎?\"他忽然有了杞天之慮。

漢子茫然地搖了搖頭,掛上了苦相。臉上的皺紋兒顯得特深。

\"找著活兒一個月掙多少?\"

\"那--可不好說。\"

\"最多呢?\"

\"有過五六百的時候。\"漢子的眼睛有些失神,好像沉浸在最得意的日月。

他不再說話。漢子也不再說話。兩人都悶著頭抽自己的煙想自己的心事。

咣當,咣當,咣當。能感覺到在拉閘,列車的速度放慢了,可能是快到站了。

\"您在這兒哪,讓我一通兒好找。\"小燕子氣喘吁吁地來到他的面前。

\"找我?什么事兒?\"他望著姑娘,感到驚訝。

\"您不是要下車嘛。\"

\"下車?\"他一時摸不著頭腦,馬上又想起來了,\"噢。\"

\"馬上就到了,還沒換牌兒呢。\"姑娘著急地用手比劃著牌子的形狀。

他明白了,上車時用車票換了臥鋪的鋁牌兒,要下車了當然要換回來。

\"您的牌兒呢?\"姑娘拿出了裝著車票的塑料夾子。

\"我……我不跟這兒下了。\"他想了想說。

\"啊--?那……那您家里的事兒呢?\"姑娘顯然有些吃驚。

\"讓家里人去辦吧。\"他含糊地說。

\"那……那太好了。\"姑娘高興了。

他剛回到車廂,李杰就關切地問:\"于老師,怎么樣?沒事兒吧?\"

\"沒事兒。我剛才有點兒惡心,出去透了透風。\"

\"不是那雞吃得不合適了吧?出門在外,可得小心。\"張彪也湊過來說。

\"不知道,也許吧。\"

5.他躺在頂鋪上。列車似乎走在枕木鋪的軌道上,震動柔和,聲音悅耳,跳得也特別高。他像是騎在馬背上,又像是躺在搖籃里的嬰兒,意識有些迷迷糊糊的了。

晚上天氣奇冷,刮著黃毛風,地上積著一尺厚的雪。戲園子只上了一二成座兒。管事的跟譚(鑫培)老板說回戲吧,不然等于唱給了白地。譚老板說不,我還要加唱幾出,因為今兒個來的都是我的朋友。果然,先生唱的都是拿手好戲,使出了渾身的解數。使在場的都說今兒個算是來對了,見識了真玩意兒。不來就冤死啦!

葉(盛章)先生的玩意兒那叫地道,從摞得多高的桌子上落在臺上,就像掉下來一個棉花團兒,聽不到聲音。而且是叉著腳落在臺上,這點別人都做不到。先生文革中受到毒打,臨死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可惜了兒我這一身玩意兒……\"

鏘鏘鏘鏘鏘鏘鏘。一馬出了西涼界……于水,該看你的了。

作者簡介:

陳寶光,現在北京某雜志社工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離開雷鋒的日子》(合著)等,在《作家》、《上海文學》、《長城》等刊物發表小說二十余萬字。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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