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傾力于經濟發展之際,許多社會問題也開始伴隨而來。其中最受關注的是收入差距拉大導致的不平等。一種觀點認為,這是經濟發展必然產生的副產品。
果真如此嗎?《財經》日前在北京采訪了國際經濟學界最有權威回答這一問題的專家、1998年經濟學諾貝爾獎得主阿瑪蒂亞·森(AmartyaSen)。這位印度裔經濟學家的看法,讓人頗受啟發。
森向《財經》闡述了他對中國經濟發展的基本看法,他認為社會公平、社會公正和兩性平等,是中國經濟長期健康發展的關鍵因素。在森看來,中國的市場經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且在一定時期內可以持續,但前提是中國必須密切關注自己的發展,并且要輔之以強大的社會福利體系,特別是在教育、醫療和社會保障領域。中國在改革之后的經濟成功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因于1979年之前實施的良好的社會福利體系,而在經濟繁榮過程中對社會福利體系投入程度的下降,則會在根本上損害中國未來的發展。
森認為,中國的例子將對世界產生深遠的影響,而且已經具備這樣的一切條件。但是,如果不是極為小心地處理社會和經濟發展進程中的各種問題,情況并不一定如此。森強調說,長期的社會和經濟穩定這個核心問題,對于一切批評和建議都應該是開放的,換句話說,國家的可持續發展離不開民主的發展。
阿瑪蒂亞·森在福利經濟學領域中作出過巨大貢獻,并因此而獲得1998年的經濟學諾貝爾獎。他也是獲得經濟學諾貝爾獎的第一個亞洲人。他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經濟發展、饑荒和貧困的內在機制,同時也包括全球化、教育、醫療和兩性平等等問題。森持續關注發展問題,尤其是貧困國家的發展問題。他被另一位經濟學諾貝爾獎得主羅伯特·梭羅稱為“經濟學界的良知”(the conscience of economics)。森現在是英國劍橋大學三一學院的院長及哈佛大學經濟學和哲學的教授。他曾經研究過中國的許多案例,對中國情況非常熟悉。
改革:成就與不足
《財經》:你的這一次中國之行是否影響或者改變了你此前對中國經濟的看法?
阿瑪蒂亞·森:不,我的看法并沒有改變。長期以來,我一直對中國經濟有著濃厚的興趣,所以我閱讀了大量關于中國的材料。這次中國之行在很大的程度上證實了我原有的看法。其中主要是關于經濟和收入水平的增長,當然還有中國討論不平等和消除貧困問題的學術熱潮。中國正在發生的情況,我也知道,不過那都是存在于腦海中的印象,現在我很高興原有的看法得到驗證。
《財經》:中國人當然對中國發生的變化很興奮,但我們同樣意識到所產生的問題。中國改革所碰到的最大問題之一是收入差距擴大。根據你對發展的研究以及不同的主體之間的效用比較的研究,對于這個問題有何看法?
阿瑪蒂亞·森:我想,不平等的真正重點并非在于效用上,而在于一般意義的福利上。效用的量度過于偏向于心理,太過側重于人們心中的想法,而不是人們在諸如教育、醫療健康、長壽、言論自由和充足的食物等方面的真正利益。所以,在發展問題上,我傾向于關注我所稱之為“實際能力”(capabilities)的東西。它代表人們實際上可以成為什么,可以做什么事情,他們的價值所在是什么,比如說是不受疾病困擾、長壽、不必挨餓等等這些能力。這是我看待福利問題的基本出發點。
我要說中國取得的成績可圈可點,因為中國幾乎是第一個讓世界明白即使你很窮,也能夠有很高的基本實際能力的國家。在改革前,中國的收入水平曾經相當低,而且相當不平等。但是,通過以極低的成本在社會系統提供諸如基礎教育、基本醫療這樣的東西,中國已經在減少實際能力不平等方面取得過巨大的成就。
中國在改革之后一段時期,經濟的增長大大減少了貧困程度。我們必須承認這一點,而且這個偉大成就值得慶祝。但是同時,與改革前的情況相比,醫療和教育方面的進展速度漸漸有一定程度的放慢。中國現在的重點更多是放在利用市場經濟增加收入上,市場機制在這方面做得很好。但在提高醫療等其他社會福利上,利用市場機制的效果就不那么好了。
《財經》:說起中國改革,你提到過中國的許多成就是在改革前取得的。中國從改革以后有哪些改善,哪些方面變得更差了?
阿瑪蒂亞·森:這個問題容易引起誤解。我絕不是指中國在改革后變差了。中國的改革做了一些很正確的事。但是還可以做得更好。過去的中國經濟是非常受限制的經濟。有時人們將它比作舊時的小腳女人,不被允許充分發展。通過取消那些障礙,使它得以與全球經濟相關聯,這種改革使人民的生活水平得到了大幅改善。這極大地降低了貧困程度,這一成就無可否認。
然而有可能出現的情況是,中國在試圖結束改革前那樣的非市場體制時,可能變得有點太過依靠市場來提供諸如醫療和個人保險這樣的社會福利。無論是一般的經濟分析還是全球比較都證明,市場經濟往往在向弱勢人群提供醫療時做得不好,這實際已成定論。市場對弱勢人群是吝嗇的。比如說,當一個農民所能享受的只有國家提供的非常少的醫療保險時,一旦他生了重病就很容易陷于非常脆弱的狀態。這種情況有可能會毀了你們的改革成果。
《財經》:你提到市場經濟對弱勢群體的吝嗇,這很重要。但應當怎么解決涉及弱勢的資源配置問題,又能確保市場體制的有效運行呢?
阿瑪蒂亞·森:這并不矛盾。由于現在中國已經成功地提高了人均收入,因此需要通過更多地利用非市場機制(特別是在提供社會服務方面)來鞏固這種優勢,通過一種由社會來提供保障的制度來作為市場經濟的補充。改革以前,問題是以非市場機制完全代替市場機制,那確實是個錯誤。但是作為對市場經濟的補充,一個國家必須同時要有通過公共服務渠道提供的社會保險、醫療保障、公共教育,才能維系經濟長期的健康發展。問題的本質實際是要在市場機制和非市場機制之間尋找合理的平衡。
《財經》:這種平衡具體是怎樣的?市場應該起什么作用,政府應該起什么作用?
阿瑪蒂亞·森:在創造工業收入和農業收入方面,政府所能做的極少能和私營企業相媲美。在很大程度上,服務業也是如此,比如飯店或休閑設施。在這些領域中,我贊成市場化;試圖將這些產業國有化或者由國企經營是沒有好效果的。目前中國仍然有一些這樣的企業,我認為它們應該向私營經濟邁進。
但是如果要出售的不是個人商品,而是會影響到許多人的生活“公共商品”,社會提供就有它的優勢了。醫療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因為我會被另一個人傳染。類似地,當我身體健康時,對社會是有益的。在教育方面同樣如此——不僅改善我的生活,而且還會改善我的鄰居的生活。所以對于那些經濟學家稱為“公共商品”的東西,國家特別應該在提供這些服務方面發揮更大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歐洲福利國家試圖這樣做,日本也試圖這樣做,不過可以同時允許私人醫療機構存在。你們不要走加拿大的路,在加拿大私人醫療機構完全被排除在外,但是你們可能要從他們的制度中學習一些東西;或者向英國學習,在這方面,基本的醫療服務是由國家提供的,但是人們可以去私人保險公司購買覆蓋面更大的保險。德國、法國、意大利等都是這樣。你會發現,可學的東西很多。
隨著中國變得更加富裕,我想中國應該將其標準定得非常高。教育也一樣,不僅應該免費提供基礎教育,而且一個經濟體有理由要為人民提供更多的免費教育,而不應為此收取高額費用。這些問題是中國需要思考的,我想你們也正在這樣做。
發展的國際比較
《財經》:你對新加坡等一些國家的高速增長與其政治制度的關系很有研究,并且有獨到的結論。這對中國的經濟發展有何借鑒意義?
阿瑪蒂亞·森:研究表明,經濟增長并非依賴于政治制度的嚴苛,而是依賴于經濟制度的友善。關鍵要取決于社會上可以創造出多少機會,取決于人們取得信貸的難易程度如何,取決于人們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自由地交易而不受人為的限制,以及人們在經濟全球化之下得到的發展機會如何。正是所有這些機會而不是專制的政治制度(例如新加坡的政治體制本身)最終決定了經濟的增長。所以,如果在專制的體制下實現了經濟增長,并不是因為體制本身導致發展,而是當局者正巧聰明而且恰當地把創造經濟機會作為優先考慮的因素。這一點對于世界上所有國家都是有意義的。
《財經》:作為對比,你可否談談印度的發展?有什么值得中國人注意的經驗和教訓? 我們都知道印度是民主國家……
阿瑪蒂亞·森:民主是個比較意義上的概念,因為民主程度實施得可能有高有低;而且在某些方面和層次上民主可能實行得很好,但可能同時在其他方面和層次上并沒有什么民主。拿印度來說,實行民主的程度足以在防止饑荒這個層次上起非常好的作用;但還不足以在防止經常性的營養不良和文盲這個層次上做好。
在中國,國家領導人在領導國家朝著一個平等的方向發展,中國人民可能從領導人的這些承諾中得到很大的好處。但隨著中國成為一個更加繁榮的經濟體,一個社會進步的經濟體,并成為世界上的領導國之一,中國的民主建設還應當有進一步的發展。政治參與有助于糾正發展過程中出現的問題。
我們現在看一下印度的一個邦Kerala,它有印度式的民主,也有中國式的教育和健康政策。這個邦不但比印度的其他邦做得更好,也比中國做的好得多。改革之初,Kerala的平均壽命是66歲,中國是68歲。現在中國上升到71歲,Kerala則上升到74歲,其中女性平均壽命是78歲!同樣,1979年兩地的嬰兒死亡率大體相同,約為33‰,現在中國的數據是31‰,而Kerala則大幅下降,男嬰死亡率為13‰,女嬰為14‰。這是Kerala的一個巨大進步。我認為人們的政治參與在這個進步中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因為人們可以參與討論如何更有社會責任感的問題,家庭怎樣在兩性之間更為平等的問題。這些問題對于減少嬰兒死亡率和減少貧困是很重要的。所以,我說民主重要,不但因為政治自由本身就是重要的,而且它允許在公共政策中采用新的手段提高效率。
當然,中國和印度各有所長。印度應該向中國學習更好地運用市場,減少官方審批。印度并沒有深刻地認識到中國是如何從1979年的中央控制的經濟走向市場經濟的,我想中國的情況對印度提供一個學習的好機會。促進經濟增長的真正重要因素是機會的創造、有基礎文化的人口、好的基礎醫療以及對效益良好的項目的信貸。諸如此類的經驗都值得印度學習。
《財經》:你曾經說過,沒有社會發展的市場改革是沒有意義的。那么社會發展是否能融入經濟改革?你認為市場經濟和社會發展應該怎樣達到平衡?
阿瑪蒂亞·森:我認為市場經濟和社會發展之間的這個平衡并不是兩者的競爭。正如我上面提到的,市場經濟在工農業發展做得好;在諸如醫療、教育、交通(如鐵路)方面,政府也能做得很好。比如在法國,鐵路系統運轉非常良好;而在英國,鐵路系統在私有化和分割之后,很快就走了下坡路。所以,我認為重要的是應該以開放的思維去看哪些領域應該由市場做,哪些領域應該是政府做,而不能代之以“完全市場”或者“完全政府”的口號。我們必須作出有鑒別力的判斷。
《財經》:巴基斯坦和印度的例子表明,如果一個國家的社會發展條件準備不足,對外開放可能是很危險的。然而中國加入WTO,可以借助外來的競爭來幫助中國完善自己的社會發展。你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的呢?
阿瑪蒂亞·森:中國加入WTO對中國和世界都是一件好事。中國加入WTO后得到很好的貿易機會——當然,即使在此之前,中國也做得非常好,但現在可以做得更好。對于世界來說,WTO在提供各種自由的同時,也提供了其原則和管制措施,這將使得中國的政治思維在全球的影響下可以更加開放。這是很好的事情。
當然,中國還有許多事情必須處理,但這并不一定在WTO的范圍之內。比如說中國對環境問題不夠重視。但無論是中國還是印度,經濟的發展必須注重環境。同樣,關于城市規劃改革的問題,WTO也不會涉及,但中國必須花大力氣處理好。因此,WTO的各個方面對于中國的發展很有好處,但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它不能代替中國自己的改革進程,尤其是在應該由社會提供的各個方面。在加入WTO之外,中國還有很多事要做。
作為發展的平等
《財經》:中國的城鄉差距是否其中的問題之一?中國長期一直強調城市發展要比農村發展重要,你如何看待這個問題?
阿瑪蒂亞·森:中國的經濟改革是始于農村的,對農村的發展其實也極其重視。在后來,市場化改革和經濟全球化使得中國的平均收入很快上升;不惟如此,這也加大了城鄉之間的差距。政策制定者應該考慮這一點。人們必須重新考察農村收入怎樣才能提高,可以怎樣創造新的機會。我也正在思考這個問題。中國還需要思考(農村)醫療保障改革、教育改革以及類似的改革。
《財經》:兩性平等的問題對于中國的發展也是至關重要的。你怎么評價中國在這方面的現狀呢?
阿瑪蒂亞·森:對于中國來說,這個問題更為重要,因為中國經濟中女性勞動力占有很大的比例。有一些人認為女性就業問題的相對重要性已經開始下降。我不知道情況是否屬實,如果真是這樣,那么人們必須認真反省這個問題。教育在這個問題上同樣重要,因為中國的教育水平雖然高,但從學校教育程度看,男女之間的教育水平仍然有差距,特別是在農村地區。
整個傳統的價值觀念重男輕女,這導致了諸如遺棄女嬰等行為。這需要重新思考價值系統,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個需要公共討論的問題。必須指出,這是個非常守舊、非常倒退的思維體系。我想,中國的文化和文明具有很大的深度和廣度,完全可以使中國人在保留自己的文化的同時,反對性別不平等的行為。這種不平等表現在許多方面,特別是針對性的性別遺棄。
我想指出的途徑是,正如通向真理之路是實踐、實踐、實踐,實現性別平等的途徑應該是公開討論、公開討論、公開討論。
《財經》:中國是否有些事情應該做而沒有做?
阿瑪蒂亞·森:是的。中國無疑是世界上的領導國之一。中國發生的事情將強烈地影響整個世界,特別是亞洲的國家。我想首先強調的是,公眾討論的問題是非常重要的。另外,在將市場經濟的成就和非市場體系(來加強社會醫療和教育、社會保障體系等)兩者結合的問題上,中國可能成為專家,特別是你們同時具備經濟改革前在社會保障、公共教育和土地改革方面的經驗,以及經濟改革后發展市場經濟方面的經驗。中國是世界上兩者結合的一個典范。因此,有理由認為中國的例子將對世界產生極大的影響。中國應該朝這個方向前進,不斷完善。對此,她具備了所有的條件。我看到了非常多的人關注這個問題。這就是巨大的希望所在。
《財經》:是否有一個國家具有你所說的民主和自由市場完美結合的特點?
阿瑪蒂亞·森:沒有。我在《作為發展的自由》中已經說過這一點。在每一個國家中,都有值得向之學習的東西;在每一個國家中,也都有不能向之學習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