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朝棟
千百年來,人們一直在研究影響唐代文學繁榮和發展的多重原因,除了政治昌明,社會穩定之外,從文化教育制度和用官制度等多方位進行研究,可以使我們有意想不到的收獲。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學術重新步入正軌后,唐代科舉與文學發展相關的課題,研究者為數不多,但是其學術成果卻是學界普遍認可的。八十年代初期程千帆先生《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雖然篇幅不算長(僅有六萬多字),卻提出了和傳統觀點相反,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觀點:“對于唐代文學發展起著積極的促進作用的,并非科舉制度本身,而是在這種制度下形成的行卷這一特殊風尚”(該書2頁)。即行卷促使了士人竭其所能,寫出了最能表現士人真正才華的詩文篇章。接著是八十年代中期傅璇琮一部二十多萬字的《唐代科舉與文學》,目的在于“以科舉作為中介環節,把它與文學溝通起來,研究唐代士子的生活道路、思維方式和心理狀態,以進一步考察唐代文學是在怎樣的一種文化環境中進行,以及它們在整個社會習俗的形成過程中起什么樣的作用。”其研究的思路也先后得到了羅宗強等學界同仁的認同和充分肯定。其他相關成果有《唐代進士與文學》等。在此之前,較為集中反映這一內容的要數清代徐松的《登科記考》。所有這些都是從科舉制度方面來研究唐代文學問題。而從選官制度,并有機地結合科舉應試等來研究唐代文學,可謂是一種新的嘗試,并且也能擴大研究視野,站在一個更高的臺階,審視唐代繁榮的內緣外因,王勛成先生的新著《唐代銓選與文學》一書,可以說是這種不懈努力的杰出成果。
在唐代,參加科舉考試幾乎是每一位希望有所作為的士人步入仕途的必由之路。大詩人杜甫、白居易等有過科舉應試的經歷。可以肯定地講,他們參加科舉考試是要展現自己的政治抱負和愿望。唐人也說:“選士命官,有國之大典”(《登科記考敘》3頁)。因此,要邁向仕途就必須參加銓選,除非自己是五品以上的官吏子弟。參加銓選會對唐代文學產生怎樣的影響,王勛成先生的《唐代銓選與文學》正是本著這一命題展開研究的,對以前著作沒講清楚或未講詳細的地方給予了全面的補充。不僅如此,作者還第一次把銓選制度對文學的影響及相互作用進行了剖析,使唐代士人制度文學研究有了一個新的視角,這可以說是折射唐代文學及五代文學發展軌跡的一面鏡子。王勛成先生是做了大量的學術積累,才承擔這個國家社會科學資助課題的。此前,他也做過這方面的研究,如1997年就撰寫了《唐代舉子及第登科等第考》等。
《唐代銓選與文學》共分九章:第一章關試與春關;第二章及第舉子守選;第三章考課;第四章六品以下官員守選;第五章銓選;第六章冊授及其他;第七章制舉;第八章科目選;第九章選舉制及銓選與文學的關系。從這個目錄中看,直接論述銓選與文學關系的內容似乎不很多,其實許多錯綜復雜的關系也在行文當中予以縷析,細品全書方可感受到這一點。
王勛成先生在本書中對許多問題進行了澄清。其方法大致為:
一、提出新說。如提出:“只有唐朝,舉與選分得很清,舉士與選官分屬于不同的機構,各有自己一套運行機制,自己的一套完整程序。”(緒論1頁)把歷來對此含混不清的解釋,予以重新界定。王先生認為,唐代詩創作的大量作品是在及第后的守選期:“及第舉子和六品以下前資官,在守選期間或隱居山林,或漫游邊塞,或投奔幕府,創作了大量優秀的山水田園詩、邊塞詩、從軍詩等。有些人還在守選期間與歌妓閨秀相戀,留下了感人肺腑的傳奇小說,為唐代文學增添了色彩。尤其唐代送別作品之多,蔚為大觀,其內容之豐富,手法之多樣,為歷代所少見,這都與唐代守選制、銓選制的特殊性有關,他對唐代文學的發展也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緒論4頁)。這些觀點的確是唐代文學研究者很少涉獵的課題,讀來頗覺新鮮。
二、糾正前說。例如關于進士科以詩賦取士固定化的時間,“《登科記考》以為是在‘天寶之季”,他則認為此說“為時過晚,也不符合歷史事實,應該是在武后至中宗時代”(緒論3頁)。又如皮日休的詩句“三十麻衣弄渚禽,豈知名字徹雞林。”《唐才子傳校箋》卷八一有所解釋,但他認為其解釋有兩點是錯誤的:“一是將麻衣釋作‘未釋褐掛朝籍;二是定咸通十一年皮日休為三十歲,并以此推其生年為開成五年。”并予以更正(14頁)。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與此同時,王先生對一些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的觀點也進行了分析澄清。他在研究銓選問題時,對諸多問題進行了考察,發現了許多現象,如他認為:“目前學界對唐人入仕做官普遍存在著一種混亂不清的看法,或認為及第之年,就是釋褐授官之年;或認為進士及第不能授官,還得經過吏部的關試或所謂的取士科考試才能授官;甚至認為關試就是身言書判之銓試,就是‘拔萃、‘宏詞之考試,等等”(緒論4頁)。而在這個選官環節上,依他看來“從沒有人提出守選一說”,“在唐代,進士及第不守選即授官,可以說是沒有的”(緒論4頁)。這一點既可以看作是對前人是非的澄辨,又可看作是一種創立的新說。
王先生認為唐吏部舉行的科目選,其主要有博學宏詞科和書判拔萃科,本與禮部所舉行的科舉考試無涉,而學術界卻混為一談。他提出了批評的觀點:“博學宏詞科和書判拔萃科是吏部科目選中最主要也最負盛名的兩個科目,然學術界因對《通典》所說‘格限未至、《新唐書》所說‘選未滿至于不甚明了,于是也就不知道此二科的性質、歸屬,甚至有人將其納入科舉制度、制舉科目的范疇中來論述,就更不對了。”(緒論4頁)
此外,本書還補充了一些不完全的說法。過去人們研究唐代科舉制度時,往往對科舉制度和步入仕途的中間環節講得不明確,王先生對此做了一定的補充。如關于“釋褐”一詞,《辭源》解釋為“脫去布衣,換著官服。即作官之意”,這一點雖然不算錯,但是不完整,容易引起誤解,王先生認為:“在唐代,關試后脫去的只是麻衣,并未換著官服”(9頁)。并進一步考證了“釋褐”,“在唐代,關試后脫去的只是麻衣,并未脫去布衣而換上官服,也就是說并未釋褐”(14頁)。同時還以歐陽詹的《及第后酬故園親故》詩句“猶著褐衣何足羨,如君即是載明時”(14頁),為證,使這一問題更明確,有利于通過釋褐這一銓選中的環節正確地理解和判斷唐詩中詩人及第后的行蹤和身份。正如作者所言:“在學術界混亂不清的關鍵問題,本書試圖通過大量引證材料,來作實事求是的論述,以還其歷史面目。同時,這對于歷來出版的唐人年譜、評傳、詩文集注等,將起到補苴罅漏、拋磚引玉的修訂作用”(緒論5頁)。
王先生多以第一手資料為據,又不乏以詩證史的方法,使許多唐詩中的史實,在此得到更確切的解釋。他提出某一觀點后,往往以唐人詩為證,如提出,“一般說來,正月吏部舉行貢舉試,二月吏部舉行關試比較普遍”時,便引晚唐詩人曹鄴《關試前送進士姚潛下第歸南陽》一詩:“馬嘶殘日沒殘霞,二月東風便到家。莫羨長安占春者,明年始見故園花”(3頁)。后又引姚合詩《酬盧汀諫議》的末句:“遙賀來年二三月,彩衣先輩過春關。”由此推斷出春關,“即關試多在二月,有時也在三月舉行”(4頁)。又如“麻衣”一詞,不少出現于唐代詩文中,但著“麻衣”可以反映出唐代詩人的一些身份和行旅時間等情況,如杜荀鶴《書事投所知》“古陌寒風來去吹,馬蹄塵旋上麻衣”寫自己落第后歸家而不忍脫去麻衣(10頁)。又晚唐詩人劉得仁終生未及第,感慨萬端的一首詩《省試日上崔侍郎四首》之一云:“如病如癡二十秋,求名難得又難休。回看骨肉須堪恥,一著麻衣便白頭”(12頁)。
以詩文綜合證史的例子也不少。如對于關試時間,他以李商隱《上令狐相公狀》五、六篇文為證,同時以詩輔之,詩文結合考證,結論令人信服可靠。(2~3頁)從考證引詩的廣泛性上看,往往不拘一人一事,或一人一詩來說明問題,而是博引多家,不厭其詳,并是確實考證者,這也是合理的。如同樣是關試時間,他認為一般是二月份,為此舉曹鄴的詩、《唐才子傳校箋》、《舊唐書》進行了一番考證;接著又以姚合與顧非熊詩、《登科記考》作充分考證,還解釋了例外的情況(4頁)。這對我們治學可說是方法上的一個啟發。
讀王勛成先生新著,深知其價值在于為唐代文學研究領域里打開了一扇窗戶,使我們既感到空氣清新,又頓覺視野開闊。因為從銓選這個角度來論及其對唐代文學所產生的影響,星星點點地提到者有之,全面系統的論述者無,這部書的出版給學界探索唐代文學繁榮的原因提供了新視角。
(《唐代銓選與文學》,王勛成著,中華書局出版社2001年4月版,1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