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次走進紐約地鐵,我都會想起希臘神話里玻耳塞福涅的故事。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少女玻耳塞福涅正和女伴采摘著春天的鮮花,大地突然裂開,出現了一道深不見底的淵壑,四匹漆黑如夜的馬拉著一輛墨黑的車子隆隆駛出。除了驚惶而走的女伴們,沒人聽見玻耳塞福涅尖銳的呼喊——她被地獄之王普路呂劫回地府,成為他的王后。
每個紐約地鐵的入口,都像是地獄黑洞洞的裂口。然而,我們已經沒有了金發的、天真的玻耳塞福涅。
很久以來,我一直想寫紐約的地鐵。它破舊、骯臟,以一種奇異的力量吸引我,使我著迷又讓我厭惡。那天,坐在駛往曼哈頓的車上,我突然領悟到是什么使得紐約地鐵如此獨特了。
我對面的長椅上一排坐著五個人。正對著我的是個大塊頭的黑人,穿著干凈的法蘭絨襯衫,牛仔褲,大頭靴,埋頭讀著雜志。就像一般不常讀書的人那樣,他不自覺地把每個字都努力地念誦出來,厚厚的嘴唇在不停地蠕動。
黑人身旁坐著一個印度婦人,裹著黃紅的紗麗,年輕時一定也腴麗過,現在已經干枯了,惟一保存下來的是眉心一點渾圓鮮紅的朱砂。她晦暗的臉上掛著瑟縮的笑容,仿佛一盞隨時會被吹熄的燈籠。每逢有人經過面前,她都特意把腳往回挪一挪,惟恐妨礙了別人。然而沒法縮回的,是她身上混合著咖哩氣息的體味,一陣濃似一陣地飄來。
印度婦人旁邊坐著的男人腳邊放著一只黑色公文箱。他的臉被一張《華爾街日報》嚴嚴實實地遮住了,舉著報紙的,是一雙粗大、生著濃密的金色汗毛的手,左手無名指上的鉆戒不時放出一道刺目的光。
再過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亞裔女孩,頭發染成紫色,嘴唇涂成黑色,背著一只輕俏的雙肩背包,袖著手大剌剌坐著,臉是中國人的臉,臉上的表情卻是生長在美國的第二第三代年輕移民所特有的:淡漠,蒼白,好像一個空空蕩蕩的房間。
女孩身旁,一個瘦小的猶太老頭子穿著一件起了毛的暗格西裝外套,弓著背,好像睡著了,眼睛卻不時張開來向四周一瞥,目光尖利。
不同年齡、不同膚色、不同階層、不同背景與經歷的五個人,默默地坐在同一張鐵灰色長椅上,被地鐵車廂里慘白的燈光映出黑色的影子,好像是落入地獄的生靈,又像羅丹的雕塑。
這副景象恰似人類的縮影——這才是紐約地鐵最令我震撼的地方:它匯聚了各種各樣的人,形成一個縮小的人間;而在那俗氣的,陰慘慘的燈光下,它又奪去了人類一切外在的差別,把所有的人都還原成最核心、最原始的人,赤裸裸的人,疲憊的,掙扎的,使別人受苦,自己也受苦的人。
每次在時代廣場換乘開往皇后區方向的車,都要走下一道長長的坡。有時恰好趕上有車進站,我沿著平臺往下走,登時被淹沒在潮水一樣上涌的人群里。在令人窒息的空氣里,我吃力地喘息,一點一點努力向著更深處沉淪,在挨挨擠擠的肉體中徒勞地掙扎,沒有出口,沒有退路。
然而,就在這時,傳來一陣熟悉的音樂。隔著黑壓壓的人頭,遠遠望見一個樂師,靠著一根紅色的柱子,埋頭在拉小提琴。巴赫的曲子像一條寬廣、溫暖、明亮的河流,環繞著所有的人。
每個音樂家,都應當擁有在紐約的地鐵里演奏的經歷。不是在金碧輝煌的舞臺上,不是在林肯中心或卡內基大廳,不是面對衣冠楚楚的紳士淑女,而是身處這個暗無天日的地獄,背靠一根油漆駁落的柱子,腳下放一只散落著破爛零票的琴盒,面對著千奇百怪,神色疲憊,匆匆走過連頭也不回的,壞脾氣的紐約人。只有這時,你才會意識到那些觸及靈魂的音樂,就來自這個灰暗的、地獄里的人群,屬于這個人群,也為了這個人群。
我所鐘愛的巴赫,充滿激情,充滿嚴峻的溫柔,充滿生命的哀傷與歡樂,在這沉悶、壓抑、污濁、暗淡的現代地獄里,越來越有力地回旋。
我不由重新審視起那些影影綽綽的面孔來,不知為什么,它們突然令我感動得厲害——總是這樣愛,這樣恨,這樣絕望,這樣希望;總是這樣生下來,又這樣死去;總是這樣潮水一般連綿起伏、無休無止!巴赫的音樂就是為了這個“地獄”而作——何止巴赫,所有的音樂家,所有的藝術家,不都是來自這人群,并被這人群的哀樂與夢想所深深地感動,于是便用了不同的方式,來表達他們的欲望與掙扎,迷惑與仿惶?
是的,置身于紐約的地鐵是一種令人謙卑的經歷,你會意識到你終究無法擺脫這座“地獄”,你只是這人群中的一個,你的愛與恨,生與死,矛盾與痛苦,和其他的人沒有什么兩樣。惟一的不同,就是你不僅看到而且看見了一張張面孔,并且為之深深地感動。
而回旋在喧囂人聲之上的巴赫,更使你不知不覺地在謙卑中獲得一種新的力量,一種內在的堅強與尊嚴。誰知道呢,也許就是因為你的緣故,所有人的靈魂都會被托舉起來,進入那個永恒的、神秘的核心。
[摘自《美國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