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輕吹來又去,/小溪彈唱催眠曲。/外面蛙聲響一片,/大眼睛難入眠。/天上月亮亮又明,/貧下中農這樣親。/社主人話兒繞身邊,/怎樣做個好社員。/明天一早就下地,/一定要開好第一犁。
這是梁小斌在插隊前寫的一首詩的片斷,約寫于1973年,那時他17歲。他將要去插隊的地方,是合肥市郊外的向陽公社朝陽大隊鄭墩生產隊。日后,在這一位少年天才的身上將會清晰地反映出中國二十來年文學的完整進程。
在鄭墩生產隊,梁小斌大約生活了四年左右。
我個人是在1989年一個冬夜第一次見梁小斌的,那時他還住在合肥工業大學。一個朋友把我領過去見他,他正好坐在廚房的沙發上吸煙,里面黑燈瞎火的,根本沒有燈,這讓我想起思想“總與黑暗有關”,(這是梁小斌發明的,后來風靡全中國的一句話),與靜謐的獨坐密不可分,而那香煙在黑暗里的火光,就是思想者思想的火花——黑暗,締造了文字,文字又會反過來去照徹黑暗,成為中國文學不為人知的真正源泉。梁小斌在黑暗廚房里端坐不動的形象令我感動,就像攔截堤壩的一根木樁,至今還能在腦海里找見——梁小斌的廚房似乎是一間永遠都在漏雨的思索者的廚房,在思索者的桌子上還有一只專門用來接雨水的臉盆,房子里面有他熟悉的黑暗,但他并沒有思索這些,也沒有思索要給百姓帶去光明。他在這間廚房里的心思,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像“一只蛋殼里生命的躁動”,而他的一則則類似公案一樣的隨筆則是為了讓他明白“置身于這個蛋殼中的道理”。
后來,我才知道梁小斌的很多詩歌,包括有名的《斷裂》,《園丁敘事詩》,這一本遲來的結集不完全的隨筆《獨自成俑》等大量作品就是在這一間始終漏雨、黑暗的廚房里誕生的。我對這一間在那些苦悶的歲月里表面潦倒實則上巋然不動的廚房充滿敬意,我對那黑暗的廚房里活下來的精神更是充滿了愛意。就是在那一間廚房里,他看見了“俯首稱臣的寂靜”。
那一天,我們在門外立了很久才去驚動他,他站起身來把我們往他住的房子里領,我才注意到梁小斌衣衫不整,舉著蠟燭,走起路來很不穩健,仿佛還未有流暢的思想在壓迫著他,要讓他栽倒下來,跟我后來見到的梁小斌判若兩人。現在的梁小斌可謂氣宇軒昂,說起話來斬釘截鐵,仿佛那些思想把他本人甩開了,自己在思想,帶著抑揚頓挫自給自足的完整韻律,我才知道,真正的思想是有音樂的,真正的思想,如果他自身就是一個良好的實踐者,必定是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
梁小斌是個天生的演說家。他每一次的談話都是嶄新的,充滿了奇思異想,在他演說的時候,我們明顯地感到自己的思想停滯了,只能聽到他的思想的腳步在把我們帶往一個異彩紛呈的地方,在那里心結解開,猶如枷鎖墜地。梁小斌作為一個解惑者,一把“鑰匙”的形象,格外鮮明。我們同這樣一個豐富、生動的靈魂在同一個時代生活,在同一間十來個平方米的房間里坐著、呼吸著,這是何等的幸運和幸福!
梁小斌的文學是稚拙的,我這樣說的意思是:中國當代文學如果看上去顯得很成熟,是一種成熟文學的話,就是一種可疑的文學,因為在中國,這樣短的時間里實在不可能出現什么成熟的文學,而在梁小斌身上真實地反映了中國文學在這二十來年中的一條完整的摸索的脈絡。
從《斷裂》開始,梁小斌結束了他的抒情時代,義無反顧地開始了他的思索者生涯,以后則更加徹底。而他作為一個思索者的形象,早在70年代,他寫詩不久就已經注定:
我在這廣大的田野上行走,/我沿著心靈的足跡尋找,/那一切丟失了的,/我都在認真思考。
我個人認為,梁小斌在80年代中期直至整個90年代放棄了詩歌寫作的主要原因是為了進入一種充沛、完全的真實,為了更加有效,如果說北島是從正義出發,顧城是從美、幻想出發,梁小斌則是從真實出發,他更愛真理。
1986年,梁小斌大約32歲,在隨筆《冥想錄》(《百家》1988年第4、6期)中他發出的聲音同詩歌名篇《中國,我的鑰匙丟了》、《雪白的墻》一樣振聾發聵,人們讀了這樣的文字不得不轉過身來研究自身:1.因為我實在沒有什么其他東西好喪失,所以丟失的不會別的,只能是人性。2.不為醒悟而激動,醒悟對于我,沒有什么好激動的了。3.一切道理都是闡述服從的。4.沒有樹木,沒有溪流,只有情緒。
沒有誰的成長比梁小斌更靜悄悄的了。他的成長是倔犟又準確無誤的,他被遺忘的時間(從1986年開始)就是他暗中生長,逐步壯大,有根有據的時間。他在中國的被遺忘是罕見的,他被遺忘的有多深,他的思索就有多深——一草一木,一言一動,在他看來都充滿深意,不會被輕易放過,要做仔細研究。比起他,我們只是一些看見了浮光掠影的人,并且被那些浮光掠影捉弄得暈頭轉向,而他,就是那個看見了蓬蓬勃勃的基礎的人。
他基本上不需要什么書本——如果他是一個不識字的人,他也會這樣來思索的——他是中國最早脫離開簡單反抗的人,也是中國文學界里最早脫離開粗糙的感官世界,有一個秘密的精神氛圍的人。這一秘密的精神氛圍就是梁小斌之謎。未來的人們一定會看見,梁小斌對內心世界的探尋,是20世紀中國文人里沒有過的。他的思想根本就不是在文化知識的領域里展開的,他的探尋就像人的心靈一樣,是神秘的,充滿了奇異。
梁小斌在1976年回城以后,曾做過制藥廠的工人(著名詩篇《中國,我的鑰匙丟了》就產生于他在制藥廠做工人的時候),后來他又在綠化隊做過膽戰心驚的工人,生活中的一切對于梁小斌來說都等于零——“陌生感伴隨著我的一生”(梁小斌語),他是在對生活的慢慢嫻熟的過程中長大成人的,而在1979年,他還是一個被第二天一大早就要端著大剪刀去剪冬青攪得徹夜難眠的人——“那個剪樹的動作我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完成嗎?”。
梁小斌臉上的神情,是那種歷經了危難以后威嚴又肅穆的神情,伴有孩子氣的天真,誰也不知道梁小斌為了與生活步調一致付出了多少慘痛的代價。他歷年來混跡于普通人中間,他所經歷的種種在他的筆下具有了思索的深度,在非常質樸、潔凈的遞進過程中,形成一個完整而且是敞開的核心,好像天上的一道亮光是可以照亮各個角落的,他的背景是神秘的,他的背景正是這道亮光。
如果說我們這些詩人還在情緒、修辭中的話,梁小斌則是在境界之中——我們這一代,無論是文學還是生活上都模仿了外國人的痛苦,我們還模仿了時代的痛苦,而梁小斌早已跳出了這種局限,與事實真相協調一致,他是他那個時代中唯一一位從情緒進入思想的人。老長工在臨閉眼前說了一句話:“不要轟它們走,它們吃飽了,就不動了,轟走了,又來了一批新的。”(《飛蠓如何安息》)
如果在科學界存在重大發現一說的話,在我們文學界,唯一可以稱之為有重大發現的人就是梁小斌,像我們這些人,只能稱之為文學的一個生硬的沿襲者而已。梁小斌則是一個在日常生活中掌握了大量證據的人,日常生活就是他的精神氛圍,他的工作似乎就是為了他的精神背景尋求生動的形象證據,那些證據是為常人所忽略的,看似平淡的生活卻飽含了作者秘密的心得:
當我吃飽飯從飯店出來,我覺得自己很丑,內心對自己感到厭惡透了。我不明白,為什么有這種感覺。既然,我并不熱愛生活,我為什么還要吃飯,這種感覺與一般的性生活后的感覺一模一樣。我的確餓了,實在忍受不住了,于是就去吃飯。我走在街上,以為這個時候他們都沒有吃飯。我偷偷擦去嘴上的油,像賊一樣,有一種犯罪的感覺。我這時從形體到內心都是丑陋的。(《飯后的丑陋》)
梁小斌究竟依賴什么發出聲音?他的出處在哪兒?他的背景是什么?為什么哪怕是短小的一篇,里面都有一個十分豐富,有說服力的背景,這是未來的梁小斌的研究者們必須研究的問題的核心所在,也是我們通常將一個作家冠之以“偉大”的理由所在。梁小斌發現了一個源泉,他發現了一種非常特殊的觀察的角度,這一角度是有別于托爾斯泰的,也有別于卡夫卡,更加有別于人們通常意義上所認為的文學作家。梁小斌的隨筆應當是我們思維上的錯誤逼迫出來的,它的價值已經超出文學的價值。
我漸漸忘記了孩子忽然騎到我脖子上的負重,我順其自然,隨著他翻滾,佯裝把他重重壓在下面。我的整個心思終于離開了孩子,我體會到自由的含義。(《自由》)
在我的理解中,梁小斌這幾行短短的文字,就是東方文明的縮影,如果我們試圖用一個寓言家,一個作家去概括、局限他,恰好是我們對他的曲解,東方思想的核心就是你不能用一個概念去局限。精神反對定義。
梁小斌已經越過了我們所謂的“文學”,進入思想者的行列。我認為,在時下的中國,還沒有幾個可以稱之為在“思想”的人,這種思想不同于風行的西方思想,它同傳統的東方思想是一脈相承的,只不過是在白話文中展開的,是在人類的心思中展開的,我認為梁小斌是一個已經掌握了人的心思的人。跟他接近的時間越久就越感到他是一個什么都弄懂了的人,他身上不僅凝聚了文學的精華也凝聚了思想的精華,日常生活在他那兒神秘難測,普通生活中的語言在他那兒諱莫如深。我們將梁小斌稱之為“我們日常生活中永恒精神的思索者”,一點也不為過,因為他使日常生活具有了思想的魅力和啟迪的意義。在他的臉上,我可以清楚地看見,有一種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上蒼已經將一個重大的任務交給了他的嚴竣,那完全是思想的嚴竣,好像時刻都在發生,這樣的一種神情是我在當代任何一個人的臉上都沒有見過的。比起他自己那一代的詩人,他有著更為深刻、持久、活躍的洞察力,他根本沒有情感上的拖泥帶水。生活,將回過頭來感謝他的結晶,感謝他細微的洞察和辯析力。
本欄責任編輯 蕭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