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利華
那是1996年5月,單位為職工購買了400套二居室住宅,幾乎所有需要住房的人都分到了房子,這個好消息足足讓大家高興了兩三個月。我們特意挑選了一樓,好讓露露可以比較方便地到外面去玩。
拿到鑰匙之后沒幾天,我們簡單地拾掇一下就搬了進去,大院里空空蕩蕩的。露露每天從幼兒園回家之后就在外面的草地上瘋跑,悠閑自在得真像只快樂的小鳥。“我們也有今天了。結婚的時候我還擔心過,我們會不會一輩子都沒房子呢!”露露的媽媽隔窗看著在院子跑來跑去的露露喜上眉梢。
可惜好景不長。到了國慶節的時候,大約有一半房子住進了人,我開始感覺到局面有些變化:絕大多數的孩子比露露大,并且這些大孩子沒有謙讓的習慣,尤其那個外號叫毛毛球的大孩子時常欺負露露,露露看到他們跑過來的時候,總是不由自主地往一邊躲。他游戲的空間越來越小了,后來干脆不愿意出去了。可在屋里憋著又很不習慣,露露變得郁郁寡歡:“爸爸,我想咱們的舊家,咱們能再搬回去嗎?”看著露露那可憐的樣子我有點不知如何是好:“露露,這里是咱們的家,要想辦法在這里生活得快樂起來才成。如果你想姐姐他們了,我可以帶你回去玩幾次,但搬回去是不行的。誰能自己有房子不住去租房呢?”露露說:“可是我覺得這里的小朋友都挺兇的……”我的心底涌起一團失望:這就是我一直寄予厚望甚至引以為自豪的兒子嗎?他和相識的叔叔阿姨見面的時候總是妙語驚人,論智力和勇氣不應當如此畏縮呀。
現實終歸是現實,我必須正視孩子面臨的困難。我帶著露露回房東家玩了幾次,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露露的緊張情緒,放開了他的手腳。回來之后我繼續鼓勵露露出去:“找幾個比你小的孩子一起玩。”可是幾天之后露露又失望地對我說:“那些兩三歲的孩子都有爸爸媽媽看著,再說他們什么都不懂,跟他們在一起沒意思。”我終于明白了露露困惑的深層原因:因為讀書比較多,露露所知道的東西和那些大孩子接近;但因為發育的原因,露露的身體條件又不足以與他們抗衡。這樣,他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冥思苦想了很長時間,最后,“猴群的社會性”和“空間競爭”兩個生物學名詞給了我有益的啟發:孩子們剛剛開始相互接觸,他們每個人在這個新的集體中的位置還沒有確定,要經過長時間的沖突和磨合才能達到相對的穩定。懼怕這種磨合,縮回家里來,那么他在這次空間競爭中就失敗了。但隨著他一天天長大,他遲早還得回到人群的共有空間去。那時孩子們的社群結構已經穩定了,他要進入會遇到更多的困難。弄不好,他也許會成為一個永遠不愿出門的內向兒童。
看來,堅持出去是最起碼的選擇。露露如此膽怯,就只有我先陪陪他了。于是,我決定帶露露在外面踢球。這種方法沒有解決多少問題——大孩子們沒有湊過來一起玩,而是躲到一邊去了。但露露總算沒有再縮回家里去。
時光荏苒,我帶露露在外面踢球堅持了一年多。一天,我對露露說:“你現在都快5歲了,老跟爸爸玩不是個好辦法,還是得去和那些大孩子們在一起,那樣才會有進步。”這時露露對他們已經熟悉了,痛快地點頭同意。
露露剛剛開始自己出去就遇到了毛毛球的挑戰。毛毛球是大院孩子當中的“好戰分子”之一,看到露露沒有大人的陪伴了就過來欺負露露。我要求露露在受到他的攻擊的時候要勇敢地還擊,并教給了露露一些簡單有效的應對方法。
慢慢地,露露贏得了大家的認同,被孩子群接納了。其實,問題沒有我想像得那么嚴重,除了毛毛球之外,只有幾個孩子在個別的情況下才會攻擊別的孩子,有的干脆就是從不打架的好孩子。以往露露不被認同關鍵還在于彼此不熟識。從此,5歲的露露跟在比他高一頭的孩子們身后大呼小叫地跑著,外面的藍天、白云、草地和墻頭乃至小房頂終于成了露露和大家共有的財富。
這時,露露的體能還有限,運動的時候總是落在后面,但露露能把孩子們遇到的問題解釋得頭頭是道,盡管他的解釋并不都是正確的。對孩子來說,解釋得是否完全正確不很重要,他們需要的是來自自己群體而不是來自家長的答案。“你家露露是他們的狗頭軍師,”看門的老大爺對我說,“再過兩年他長大了可不是個省油的燈。”我對老人笑笑,這是我們剛搬進來的時候想都不敢想的評價呀。
但打架往往是孩子們解決內部紛爭的最后辦法。我給孩子規定了幾條原則:首先不能做沒理的事情,你沒事找事挨了揍可是活該;第二無論如何不能先伸手打別人,別人錯了你可以堅持不懈地與他交涉,你要是先打了人惹出麻煩來家長就會很被動;第三不準無原則退讓,自己的利益要勇敢地維護;第四,別人伸手打了你,如果你不還擊,下次他就更敢打你。
過了沒多久,有一個孩子敲門來告狀:“露露打我了。”我問:“為什么?”他說:“我要他的方便面他不給,我就愣抓了一塊。”我堅定地說:“他做得對。”然后平靜地關上門。另一個孩子來告狀的時候我差點笑出聲來。他說:“我不過是用手把他推倒了,他就打我的頭。你看,都起了一個大包。”我說:“要是反過來,他先把你推倒了,你會怎么樣呢?”可能我如此堅定的態度是孩子們不曾見到過的。終于,露露什么時候出去、出去多長時間都不用我在家提心吊膽了。
6歲的露露進了學前班。開學的第二天露露回家后問我:“在學前班里有人打我怎么辦?”我問:“怎么剛開學就會有人打你?”露露說:“新來的一個外地孩子叫平平,他媽媽在咱們這里賣菜,他要求每個人都必須叫他師傅,誰不叫就打誰。我們班里的小朋友大都叫過了,他說我是小班長可以明天再叫。”我說:“就像在大院里一樣處理,有事了再說。”后來露露再也沒提起這件事。兩個月后的一天,我去接露露的時候,一個比露露低半頭的孩子和露露手拉手一起走了出來,露露告訴他:“平平,這是我爸爸。”平平非常禮貌地說:“叔叔好!”我心下吃驚:這個廣招徒弟的孩子變了!回家的路上露露對我說:“我和他打過不下十次,人家在農村長大的孩子就是壯。為這事老師差點撤了我的班長。不過現在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了。”
過了幾個月,有一天,我和露露的媽媽一邊吃飯一邊商量明天去露露的姥姥家給老爺過生日的事,露露插話說:“爸爸,我問一個問題,我能不能打弟弟?”我的心一沉,露露的弟弟一迪是露露小姨的孩子,比露露小兩歲,也是個舉手不留情的厲害主,露露已經很多次被弟弟攻擊了。我說:“他是你的弟弟,該讓著他。”露露說:“你說過我有自衛的權利,你說過大家是平等的,你說過……”一時間我無言以對。
在孩子面前,我從沒有這樣狼狽過,但寧可啞口無言,我也不能讓露露打弟弟呀。最后我在狼狽中給露露出了一個主意:“要是一迪打你的話,你可以抱住小姨的腿要求賠償……就要火腿腸吧,要多少都行。”露露含含糊糊地答應了。
第二天的生日聚會險些弄出亂子。開飯之后,一迪果然坐不住,他從桌子底下爬過來去掐露露的腳脖子,露露順勢一抬腿正好踢在一迪的臉上,一迪放聲大哭。露露氣咻咻地看著我道:“我不要火腿腸!”我被眼前突發的場面驚得目瞪口呆,一個念頭涌上腦海:孩子長大了,他會自做主張了!
血濃于水。露露和一迪的沖突沒有造成什么后果,但這次沖突提醒我該反思自己給孩子的指導是否正確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懷著一種愧疚的心情,盡管那些被露露打過的孩子大都先打了露露。去年,已是一年級學生的露露拿著一張報紙跑過來對我說:“爸爸你看,這篇文章上講的和你以前告訴我的差不多。”我接過來一看,那是篇教孩子如何對付校園暴力的文章,題目是:
你是你自己最好的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