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埋二十二年的秘密親情

這年，母親離開了人世

我出生在嘉陵江邊的一個小鎮上，媽媽是鎮學校的校長。那時候，父親還下派在農村，每當媽媽帶著我去看望爸爸時，他們都會親親熱熱地坐在屋里說話，而一身洋娃娃打扮的我就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看書。這時，總會有一些阿姨、嬸嬸走過來，指著我說：“瞧，她就是周校長的女兒，看多乖、多聽話……”每當聽著這些話，我小小的心里就充滿了自豪和驕傲，我覺得母親是世上最偉大的人。1987年，由于媽媽的努力，爸爸調到了縣上工作。良好的家庭、父母的呵護，使我度過了許多快樂的日子，然而，誰又會想到幸福在轉眼間會溜走呢?

這年的9月8日，是我永遠難忘的悲痛日子。正上小學三年級的我聽到媽媽在家訪的途中撞車的消息后，瘋了似的就往醫院跑。那個黑色的下午，媽媽永遠地離開了我，臨走時，她一句遺言也沒有說，只留下一臉悲傷的淚水。

媽媽離開人世不到半年爸爸就娶了后娘，叫趙慧，以前來過我們家，對我很好。但是，爸爸娶她過門的那一天，認識我的幾個嬸嬸卻偷偷地告訴我，趙慧不是好人，你媽媽就是因她勾引你爸爸而撞車死的……

我想起書上說的那些關于后娘的故事，心里不由得害怕起來。那天，我漫無目的地走到江邊，“媽媽是給趙慧害死的，媽媽是給趙慧害死的……”我趴在沙灘上傷心地哭起來，沙子濕了一大片。

那天，我很晚才不情愿地回到家里，親朋好友擠了一屋，爸爸和趙阿姨忙這忙那，不亦樂乎。滿臉喜氣的父親顯然忽略了我的情緒，他拉著我來到后娘的跟前，要我喊“媽媽”。看著后娘那幸福的笑容，頓時使我想起了媽媽臨死時悲傷落淚的樣子。我不由得怒火中燒，恨恨地盯著她，一把掙脫了爸爸的手，尖叫起來：“我不叫!我的媽媽早就死了!是她害死了我媽媽!”

爸爸呆住了，在賓客驚疑的目光中，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隨即我的臉上就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我也呆住了，爸爸竟然打了我!我大哭著奔回房里，“砰”地關上了房門。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門外有輕輕的敲門聲，后娘在輕輕地喚我：“盈盈，盈盈。”我沒有理會她，等腳步聲離去后，我打開了門，看見一個漂亮的布娃娃靜靜地躺在門邊，布娃娃的身上貼著一張紙條，那是后娘寫的，她寫道：“盈盈，你不愿叫我媽媽就不叫吧!那么就叫我阿姨好嗎?”我撕下紙條，把娃娃扔出了窗外。

那一晚，我緊緊把媽媽生前的照片抱在懷里，哭著睡了過去。

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后娘是害我媽媽的仇人，我千方百計避她、躲她，甚至當著她的面用小孩子最惡毒的話語罵她。

我上小學五年級開學的第二天，教語文的班主任布置我們寫一篇作文“我的媽媽”。寫下標題，我就咬著筆桿流起了淚水。“媽媽，倘若您尚在人間，我哪會受到一丁點兒委屈，您知道嗎?后娘是個惡毒的婦人，整天對我打罵，爸爸又不喜歡我了，我好想你啊!”班主任是個剛從師范學校畢業的血氣方剛的大哥哥，他被我這篇不成規矩但感情充沛的作文震動了。第二天，教師就在班上舉行了“愛的呼喚”的主題班會，同學對我關心、安慰，讓我感動得淚水長流。我更加思念死去的母親。當晚，班主任帶上幾個班干部到我家家訪，問了一些家中的情況，然后把我的作文給爸爸看。班主任告別時對我后娘說了很多勸解的話，他說道：“盈盈是個聰慧的孩子，你們不要忽略了她的感受。”班主任走后，后娘很委屈地哭了。爸爸瞅著小臉繃得緊緊的我，二話沒說，操起桌上的鋼尺就朝我的屁股打過來。我閉上眼睛，心里大聲地喊著：“爸爸，你打吧!你打吧!反正你已經不愛我了!”我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但是，許久都沒有爸爸的動靜，我睜開雙眼，只見后娘正緊緊地拉住爸爸的手，淚水朦朧的眼里分明露出乞求和無奈。

其實，后娘對我是很好的，平時爸爸工作忙，家里大小的事都落在后娘的身上。下了班后，她不僅要做家務，還要抽出時間為我補習功課，特別是我上了初一的那一年，爸爸由于長期出差，很少在家，后娘怕我寂寞，就在假期里帶我去昆明旅游了一個星期，使我的心境有了很大的改善，但我仍然沒有以行動或話語來表示自己的感激。我壓抑著自己的快樂，我甚至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后娘“自作多情”，想用這些來討好我，不管她用什么辦法，都不能替代媽媽在我心里的位置。時間就在這種不冷不熱的氛圍中飛逝著。

后娘，我們離得開你嗎

1993年我考上高中，住到了學校宿舍，很少回家，雖然學校和我家只隔著一條馬路。我不愿見到后娘，也不愿見到爸爸，我總覺得媽媽的靈魂就在我身邊，正怨恨地看著另一個女人奪取了自己愛的位置，哦，可憐的媽媽。

高中的整整三年里，我把自己扮成了一只豎著刺的刺猬，同學們只看到我孤傲的外表，卻沒有人知道我的內心是那么的脆弱。1996年高考前夕，我在讀了大量的顧城的詩之后，突然產生了自殺的念頭。

6月29日晚，我寫好了一封遺書，“爸爸，請原諒女兒的不辭而別，我再也不想承受后娘所給我的痛苦了。女兒去后，你自己保重吧……”然后，我把這封遺書夾在床頭的數學作業本里，在宿舍里服下了大量的安眠藥。

10點左右，一位女同學想借我的作業看，叫了幾聲我沒醒，就自己拿過我枕頭邊的數學作業本，一打開，看到那封遺書，女同學驚呆了……

我在醫院醒來的時候，看見爸爸和后娘正坐在病床邊，他們兩眼紅腫，顯然剛哭過。見我醒來，后娘跪在床邊打著自己的耳光，一個勁地哭著說：“盈盈，原諒我，不要再干傻事了……”看著爸爸將悲痛欲絕的后娘擁在懷里，我剛剛有些軟下來的心，一下子又硬起來。

因為我那封遺書，后娘受到了學校領導的批評和社會輿論的指責。不久，后娘離開了我們，走時，她托人交給我一封信，信中寫道，“盈盈，我知道這些年來，我的存在對你造成莫大的傷害，今天，我暫時離開你們到遠方去，讓你爸爸還給你一份完整的愛。假如有一天你能接受我，我再回來。如果你永遠無法接受我，我還是要告訴你：盈盈，我是愛你的!”

讀著后娘的信，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回想起以往后娘對我的點點滴滴，我不得不承認她是一個好后娘，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好。但是，我無法抹去是她“害死”我母親的陰影，盡管我早已知道，我深深愛著的母親是因意外車禍而身亡，可我始終固執地認為，我和她身上流淌著不同的血液，她永遠只能是陌生的后娘。

后娘走后，家里一下子變得很安靜，盡管我搬了回來，但和爸爸見面的機會卻很少，見了面沒什么話說，很尷尬。直到考完試，我才知道原來爸爸每晚都到外面喝酒。爸爸老了很多，那晚我在陽臺上站了許久，我開始有些自責。

8月12日，爸爸下鄉時淋了雨，病在床上一連發了三天高燒，看著急得直哭的我，一位心好的鄰居對我說：“你后娘就在縣城，去叫她回來吧。”

原來后娘只去了外地十多天，就忍不住回來了，但她不敢回家，只好住在親戚家里。我在城里找到了后娘，后娘乍一見我就顯得很激動，想擁住我的肩膀，但舉起的手又放下來。我看著她，輕輕地說：“爸爸病了，我來請你回家。”

后娘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就走。走出街口時，飄起了小雨，看著后娘拿出包里的雨傘，我快步地走到了前面，后娘追了上來，默默地把傘撐到我的頭上，說：“把頭發擦一擦吧，不然會感冒的。”我接過毛巾，眼淚流了下來。

有了后娘的照顧，爸爸的病很快就好了。那些天，我和后娘的關系還算融洽，有時還會說說笑笑。

秘密，為何現在才揭開

這年9月，我要到重慶上大學了。爸爸和后娘決定一起送我到重慶。在重慶，爸爸帶我們游覽了名勝古跡，每到一處，后娘都要爸爸替我和她合影。這是后娘第一次和我在一起照相。

冬天，后娘給我寄來了兩件手織毛衣和一條白圍巾，圍巾織得十分漂亮精巧，同宿舍的女孩子都嘖嘖稱贊：“盈盈，你媽真能干，織得圍巾這么好看。”我把圍巾卷在脖上，自豪地地說：“這是我后媽織的，要是我親媽還在，織得才漂亮呢!”

我在舍友驚訝的目光中，取出相簿，指著媽媽的遺像說：“這才是我的親媽媽。”相片里的媽媽微微地笑著，顯得那么秀雅和美麗。現在我仍然覺得，媽媽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好女人，后娘無論如何也無法跟她相比。舍友小花看著相簿，忽然大聲地叫起來：“盈盈，你說她是你媽媽，怎么跟她一點都不像呢?倒是你后媽，你看，長得跟你一模一樣!”“你亂說!”我生氣地搶過相簿，一看，不由地呆住了。經別人這么一說，我才發覺我跟媽媽真的不像，但像極了后媽，那眼睛、那眉毛、那嘴唇……我納悶起來。

我忽然想起幾年前曾在家里看到過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后娘抱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后面寫道：“愛女滿月留影”，當時后娘看見我看這張照片，很慌張的樣子。過后我一直沒有再見到這張相，當時我也沒有在意。我心思道，難道……可這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我的心中蒙上了一團云霧。寒假回到家里，我悶悶不樂，好幾次，我呆呆地凝視著后娘，然后跑進房間拿起鏡子左照右照地看自己的臉，真的太像了!

春節過后，我再也忍受不了這迷惑帶來的折磨。那天，待后娘出去后，我嚴肅地問爸爸：“爸，我的樣子怎么像后娘不像我媽，這里面不會有什么秘密吧?”

爸爸震驚地看著我，半晌才說道：“你怎么啦?這有什么奇怪?你難道不相信死去的媽媽就是你的親媽媽!”我凄楚地笑著搖了搖頭，輕輕地說：“爸，你把真話告訴我吧!這里面肯定有文章!”

爸爸凝重地審視著我，許久他緩緩地站了起來，說：“好吧，讓我來告訴你!”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箱子，拿出一封信遞給了我，信是后娘寫給媽媽的：

“周大姐：

我是懷著極其復雜的心情給你寫這封信的。同是一個女人，我想你一定能體會我此刻的彷徨和無奈，回想起那些日子所受的屈辱，我真想一死了之，可是我可憐可愛的盈盈，這叫我又如何舍得下啊!

當初和旭(盈盈的爸爸，筆者注)在那個偏僻的小縣城相愛，我曾有過少女最美的憧憬。但這一切都給我自己親手打碎了，我不該那么輕易地就相信一個人，以致給自己的一生帶來永遠也洗不掉的恥辱……旭離我而去，是我意料中的事，我這個不貞不潔的女人辜負了他曾經的一片真愛，我不怪他……現在我只請求你答應我一件事，替我將盈盈撫養成人。周大姐，你把盈盈當成你的親生女兒吧，我會感激你的!

我的一切相信旭已經說過了。等你們來接走盈盈后，我決定到西安哥哥家落戶。那個強暴我的畜牲前幾天在外面殺了人，不久就會被繩之以法。我真高興，這正是惡有惡報!請你在收養盈盈后，無論如何都不要讓她知道自己的身世秘密，否則將會影響她的整個人生。從此就讓我這個母親，從她的心靈上永遠地消失吧!

痛苦的趙慧

看完這封信，我早已哭成了淚人。爸爸在一旁告訴我，我的生母，其實就是現在的“后娘”，當初和他在一起下鄉的日子里曾相愛，但爸爸實在無法接受生母被人強暴的事實，他忍痛離開了生母。“過后，我是多么后悔啊，后悔自己的自私，畢竟，你媽媽她并不想將事情弄成這樣。后來，當她得知你死去的母親不能生育時，就把你送給我們做女兒，你養母疼你愛你，視你為掌上明珠。幾年后，你媽媽想念你，這才回到家鄉。本來，這個秘密，會一輩子瞞下去的……”爸爸說不下去了。

愛我疼我的媽媽竟然不是我的親媽媽，爸爸也不是我的親爸爸……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這個事實，怎么也不愿意承認自己竟是一個強奸犯、殺人犯的女兒!

我哭昏了過去。醒來后我將自己關在房間里。我捧起媽媽的相片，媽媽依舊是那樣疼愛地望著我，我又翻開后娘和我在重慶的合影，她分明是我的親生母親啊!我憎恨自己的身世，我從來沒有這樣地厭惡過自己。

我不吃不喝地關了自己一天。爸爸幾次在門外乞求我出來吃飯。有一次“后娘”在門外哭了，但我始終不肯開門。我怕面對這突然轉換的陌生的角色。第二天，當我睜開眼睛時，看到了門縫里插著一張紙條，那是“后娘”寫的：“盈盈，昨晚我在你門外等了一夜，我是多么希望你忽然打開門撲進我的懷里叫我一聲媽媽啊!我盼了20年了，……盈盈，你能原諒媽媽嗎?這20年來我做夢都膽戰心驚地怕你知道這個秘密，但你最終還是知道了。盈盈，你出來看看媽媽吧!我在門外等你!”

我淚流滿面。這一刻，我情感的波浪洶涌澎湃，我不知道，最愛我的，為我默默承受痛苦這么多年的親生母親就在我的身邊!而和自己毫無血緣關系的養父養母又給了我多少的愛啊!我擁有三位父母的疼愛，我就是他們的女兒，比親生還親的女兒，我還有什么理由躲避他們呢!

我打開房間門，憔悴的父親，哭泣的媽媽，緩緩地走到我面前。媽媽布滿血絲的眼里掩飾不住心底的激動，那眉毛、那嘴唇、那眼睛，一切都是那么熟稔……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撲進她的懷里，大聲地喊著“媽媽”!

后來，我很順利地在重慶結束了四年的大學生活。工作固定后，我經常會點歌給所有的母親，而每逢母親節，我都要買兩束潔白的康乃馨，一束獻給我的媽媽，另一束獻給死去的養母。我要告訴她們：最偉大的愛就是母親的愛，沒有你們的撫育和付出，就沒有女兒的今天。

我發自內心感激母親，希望她能原諒我這個不懂事的女兒，還特地給她寄了一首小詩：

因為有你/生命如此美麗/在你的世界/我的心里太甜蜜/因為有你/幸福不再神秘/讓今生來世相偎相依擁有你……

編輯/王凱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