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下班,無意中看見穿一身藍布舊衣的大哥站在對面街道上,扛著扁擔繩索,像個正東張西望覓食的動物。我橫穿車水馬龍的大街,遠遠地喊他,他抬眼一看,馬上低下頭匆匆擠進人群,一副逃避的樣子,追到一個僻靜的小巷,終于叫住他:“大哥,我是老二,你跑啥呀?”他把扁擔拿在手上,又從左手換到右手,目光四處游移,臉上掛著擠出來的笑容,囁嚅半天也沒說全一句話。兄弟相見,本應高興異常,想不到卻如此難堪,我覺得胸口堵得慌。
已經一年多沒見大哥了,嫌回鄉下車太擠,路太差,打電話又要人叫他太不方便。自從有次他被樓上一個孩子當面罵了句“鄉巴佬”后,大哥再也不來我家,在這個官員聚集的市委大院,他很內疚自己一個農民給兄弟丟了臉。父親去世得早,母親一人實在難以撐起這個家,“出頭筍子先遭難”,讀初中的大哥只好輟學,到碼頭當搬運工。把我和妹妹供到大學畢業,參加工作。現在侄子又在上大學,土地里的出產實在不夠一個大學生花銷,四十多歲的大哥又不得不告別大嫂,走進城來,重操舊業,當下力的,別人拿一兩元錢就可以吆三喝四的“扁擔”。
大哥進屋,坐在沙發上,接過我遞給的煙,看了又看,湊到鼻子底下嗅,我給他打火:“點上,點上!”他憨憨地笑:“老二呀,這一支煙就是我兩天的煙錢咧,好煙,好煙!”他吸了一口,半天都舍不得吐出來,那一副奢侈和滿足樣子,叫我很不是滋味。大哥視為珍品的煙只不過是我在公務中再平常不過的應酬品。
餐館很快就把吃食送上了門,我知道大哥生活清貧,所以特意點了鱉、蟹和蝦等好菜,拿出一瓶五糧液。我給大哥斟酒,大哥看看菜,又看看酒,欲言又止。我和大哥碰了一杯:“來,大哥,兄弟敬你。”一飲而盡。大哥把酒含在嘴里,抿了一陣才吞下。我給他碗里夾蝦,他一副受之有愧的表情:“自己來,我自己來!”但又遲遲不動筷子,跟那次被罵作“鄉巴佬”一樣尷尬,我猛然明白:大哥是不知怎么吃法呀!我想教他又怕傷他的臉面,只好指著菜一一介紹菜名,最后夾起一只蝦,有意放慢速度剝蝦,然后夾給他:“來,大哥,你嘗嘗。”大哥阻止了我。學我的樣,笨拙不已地剝蝦,最終剝了出來,他咬了一小口,很驚訝地說:“肉真嫩!”旋即又感到自己露出了土氣,馬上不說了。那頓飯,大哥吃得很飽,酒也喝得很多,當我結賬付出一百元時,大哥在一旁一副呆呆的樣子。等我送走餐館的人,大哥怯怯地問:“老二吶,酒,多少錢一瓶?”我輕松地說:“三百多吧!”大哥吃驚地望著我,然后低下頭:“那我一杯酒不是喝掉三十多元?不是頂我十天的生活費?”
我和大哥聊天。問嫂子,他說好,問家里,他說好,問他自己的胃病,他也說好,一副不用我操心的樣子,但問到侄兒時,他笑意盈盈,話也多了:“這孩子,沒讓我白疼。這學期當了學生會的干部……”他說:“老二,別的大哥大嫂都不想,就想他成才,比我們強。只要他在城里找份工作,以后娶個媳婦,生個娃,過上好日子,我們就滿足了。”我問他:“開銷大不大?”他搓著手,低下頭,想了想才說:“沒啥,你哥你嫂還行。糧賤不賣錢,你嫂喂了幾頭豬,我抽空出來下力掙錢!娃的學費啥的,夠了!農村人嘛,反正是一邊使勁掙一邊使勁省。”
想想大哥這大半輩子,青壯年時期為我和妹,壯年時期為兒女,像一頭老牛耕作不休,卻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我忽然間有種流淚的欲望,便別過頭去,不讓大哥看見。大哥抬眼見我的模樣,不知是啥話說錯了,不知所措起來……
我要上班了。大哥非要走,說閑著心慌,要出去找活,能掙點就掙點。“老二,大哥本來打算下午幫你把屋里弄整弄整,我沒啥本事,但不缺力氣,要是你家燒蜂窩煤,我可以幫你挑,燒煤氣,我可以幫你換,但你是燒天然氣,大哥想出力也沒處出了。謝謝你,老二,大哥在你這兒抽了最好的煙,喝了最好的酒,吃了最好的菜,大哥記著哩!我走了!”我知道勸不住大哥,只好求他晚上一定要到家里來吃住,他說:“看吧!”這句話更讓我相信他不會來。
我拿出五百元錢,要塞給大哥。不料還沒說話,他已一副憤懣的樣子。“怎么啦?大哥窮,是不是?不相信大哥可以撐起這個家?”我忙解釋說是給侄兒的,他說:“侄兒有我呢,老二吶,你們住在城里,花銷大,什么東西都要錢買,連喝口水上個廁所都要錢,是不是?現在掙錢也不容易。聽大哥的話,啊?大哥這輩子不求你給啥買啥,只要你不嫌我土氣不嫌我丟臉,我到你家來,你能像今天這樣高高興興,哥就是喝口水,也滿足啊!”說完,他走出門去。剎那間,我的淚滾了出來。
大哥是個農民,屬于這個世界上最能吃苦耐勞、忍辱負重的那個群體,他們的一生,念叨著瘠土荒坡,念叨著時令農活,念叨著兄妹兒女,他們的一生,無所欲,無所求,卻默默地拉動了整個時代,往下傳遞著中華民族尊老愛幼的美德。我們從鄉村和農民中走進城市,在七彩霓虹、車水馬龍以及物欲橫流中輕易地忘本;他們用匍匐于地的勞作,創造出來之不易的糧食,喂養了我們,而我們在大吃大喝揮霍浪費的時候,常常蔑視和嘲笑他們的“土氣”和木訥。大哥也是這樣,犧牲了自己的前途,作了我前進的基石,但當我踏著他的身體走到高處,居然漸漸將他忘懷,懶于離開這座城市到鄉下去看望他。就在今天晚上,當我們吃過豐盛的菜肴,然后休閑娛樂的時候,大哥可能才走回“扁擔”旅社,狼吞虎咽完一缽缺少油水的粗茶淡飯,馬上又扛上扁擔到華燈初上的大街或輪船停靠的碼頭尋找自己的希冀。當子夜時分我們掏出大把的鈔票買單的時候,可能大哥正趴在床上清理一天賣力換來的角幣零鈔,然后裝在兜里,點燃劣質紙煙,悠悠地想著在另一座城市求學的兒子,想著遠遠的老家和坐在燈下縫縫補補的老伴……我對不起大哥,更對不起農民這個最可愛可親可敬的階層啊!
我追上大哥,取下扁擔繩索背在肩上。大哥不同意:“會丟你的臉!”我按按他的肩:“大哥,你給我當了多年的扁擔,就讓我為你當一次扁擔吧!”那是冬日難得的好陽光,我和大哥并肩走著,走過宿舍巷道,走過機關大院,一直走進了喧囂的大街……編輯/楊濤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