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其實我們都很孤獨

(一)

父親去逝已18個年頭了，那時我剛15歲。15歲對人間生離死別尚未領悟的我懵懂中還帶著未褪的雅氣。

父親是位普遍的農民，一生都生活在農村，他沒有做過驚天動地的事情，更沒有傳奇式的人生經歷，甚至在他去逝以后也沒多少人記住他的名字。但是，作為父親，作為我們的一家之主，他留給我們的卻是深深的回憶與懷念。

父親去了，他把生命中最后一段時光化作沉默、化作孤獨、化作天邊一抹淡淡的夕陽飄向遠方。這一年他53歲。

記憶中，父親中等身材，黃中透紅的皮膚帶著光亮，兩腮略微有點突，濃濃的眉宇間一雙深邃的眼睛透著深沉與莊重。確切地說父親并不算丑，除了沒上過學外，他什么都會，包括寫一些簡單的人名。從我記事起，父親就是我們生產隊的記工員，全隊100多個社員的姓氏，他每天都要畫上一遍。

父親還會講很多很多的故事。小時候，我們常常圍坐在冬天的火爐旁聽父親講《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水滸傳》等故事，以及一些民間小笑話。父親講故事時，我們全家都一起坐著聽，誰也不加評論，講到精彩處，我是第一個跳起來鼓掌。

童年時代，我們那里沒有電視和廣播，沒有童話書籍和玩具，我們只靠著父親的故事來慰藉童年的歡樂時光。就這樣，父親一直在用他的故事啟發教育著我們，使我們過早地懂得了好人與壞人之間存在著永遠的斗爭。可以這樣說，父親的故事對我以后走上文學道路起到一定的推動作用，使我幼小的心田里過早萌發對文學追求的欲望，培養了我對社會生活的觀察與思考能力。

父親雖說沒文化、卻很重視對我們的文化知識教育。那時家里窮，在生產隊是人多勞力少的戶子，因此年年“超支”，可就是這樣的家庭，父親仍把能掙工分的大哥、二哥送到部隊，二姐、三姐也照常上學，家里惟一能掙工分的也只有他和母親。

(二)

我14歲考上初中，因貪玩學習成績差，不到半年便產生回家放牛的念頭。當我獨自背著書包和凳子偷偷踏進家門時，父親卻對我大發雷霆，并堅持讓我回到學校繼續上學。后來我實在不行，父親又托人把我轉到鄰鄉的一所中學就讀。

在初冬一個晴朗的早晨，父親扛著一張單人床把我送到學校，然后他乘車去了淮南。這時父親患食道癌已好幾個月了，而他只感到每次吃飯喉嚨有點噎，卻不知這就是“癌癥”，一個聽起來讓人心驚肉跳的病名。當父親情緒異常地從哥哥那里回來，我們就發現他整日變得郁悶與沉思，緊蹙著眉頭一句話也不說，人也仿佛一下子蒼老了許多。隨后哥哥回來，我們才知道經礦工醫院診斷，父親的食道癌已進入晚期。聽到這個消息，整個家庭的氣氛一下子都變了，從父親夜間不斷的嘆息聲以及母親的嘮叨中，我隱約感到家里有什么事將要發生。

父親是我們家的頂梁柱，沒有了父親，我們娘兒幾個怎么生活。因年年“超支”欠下了一大筆債，三間破草房也即成危房。當時，全家除了我和不懂事的弟弟外，幾乎看不到他們臉上有絲毫笑容，就連兩個未成年的姐姐，也整日陪著母親一副沮喪的表情。整個家庭都籠罩在抑郁煩悶的氛圍里，讓人好不恐懼。

就這樣我勉強上完初中第一學期就再也不想上了，我受夠了45分鐘的煎熬，當我把本學期語文和數學成績單擺在父親面前時，他睜著渾濁的雙眼，用沙啞略帶憤怒的聲音大聲說：下學期再趕……

可我心里明白，憑當時的分數(語文36分，數學2分)是不能再“趕”了。

就這樣，母親從我手里接過書包和凳子，很久才從里屋出來，出來的時候，我發現母親的眼角是濕潤的……

在父親對我們充滿關懷與疼愛的同時，也對我們有過體罰。在我的印象里，父親性情很暴躁，我們幾乎每個人都挨過他的打。當然次數最多的數我。因為我從小就愛搞惡作劇，是個心態不完整的家伙。

(三)

有一次，我在學校把墨水涂在前面同學的背上，其實老師當時都快把我的耳朵提豁了，又用柳條狠狠抽打我的腦袋。那時，我們的小學老師總是用這種手段來懲罰這些小淘氣，尤其是提耳朵，提得我們齜牙咧嘴，他往上提，你就得踮著腳往上挺，這樣能減輕痛苦。多少次我在想，人要是不長耳朵多好哇，這樣他們提起就不那樣方便了。

晚上回來，姐姐在父親面前告了我一狀。趁我不注意，父親一把抓住我，用手中的白麻桔棍劈頭蓋臉地打我，跑不掉、躲不及的我小便都失禁了，事后除了額頭上幾個突出的“小青包”，就是濕漉漉的一褲子尿。母親在為我清洗衣服時忍不住地和父親吵了一架。小時候，每當我挨了父親的打，母親總是這樣袒護和心疼我。至于他們當時為我爭吵的內容，現在我只記得兩句話，父親講：一個打、一個護，一輩子不上路。從小看大，三歲到老!而母親則回敬：孩子太小，樹大自直!在父親的眼里，我永遠是個不成氣的孩子。

13歲那年，我挨了父親最后一次打，是什么原因記不清了，只記得他用一根長竹棍順著莊子把我攆了一圈，最后把我的胳膊給打腫了。

坦率地說，父親那時打我，我一點都不恨他，相反，還感到他相當可親，因為我喜歡聽他談話、講故事，更喜歡和他一塊上街。小時，我也因此得了一個綽號“尾巴”。

(四)

1982年仲春的一個傍晚，父親度完病痛中最后的極限。他睡在用稻草鋪成的地上，一副干瘦的身板平躺在那里，嘴還在不停地翕動著，像似有什么未盡的話想和家人說，不一會兒，我看見他的頭極力地往上仰了仰，就再也沒有動靜了，他的眼球停止了轉動，那雙沒有一點波光的眼睛還在久久注視著我們全家，注視著被他撇下的幾個未成年的孩子。

后來聽母親說，那天中午父親還能說話的時候，多次提到我，他怕我以后缺乏管教走上邪路，并最好讓我在家干幾年農活，磨煉一下……

父親就這樣走了，走完他53歲的一生，帶著貧窮與艱辛，帶著對全家、對這個人類世界的美好期盼，走進另一個神秘的天地。

大爺伸手合上父親那雙還未來得及合上的眼睛，抹去他眼窩深處兩汪不再滾動的淚水，這是父親留給我們最后的兩行淚。母親說，她們過了一輩子也沒看見他哭過。”

父親下葬的那天早晨，天氣異常睛朗，整個村莊、田野都映照在朝霞的余暉里，天空顯得肅穆、寧靜而高遠。門前的田埂上飄來幽幽的花香，晨燕在村莊上空自由穿梭，嘴里發出陣陣清脆的鳴叫。

這是多么美麗的鄉村晨景，但與我們家的哭聲陣陣，縞服晃動的情景是多么不合時宜啊!

殮井挖得并不深，30公分左右，挖好后又用火紙在坑里燒上一遍，再經陰陽先生放線調位，放上棺木最后蓋上泥土。

父親就這樣算是“入土”了。

人出于自然，又歸于自然。望著父親這樣入土的方式，我幼小的頭腦里也感到了一陣空白……

第三天晚上，按照地方同俗叫“取火”，就是在離墳地不遠處(最好是三岔路口)點燃一堆稻草，往回走時，每三步喊一下死者的名字，這樣他便自行來“取”，從此便有了“火”用。

那晚大哥帶著我，四周一片漆黑，我緊緊地依在大哥身后，感到很害怕。在父親墳邊的一條小路上，大哥彎腰點燃了那捆稻草，瞬間火光映紅了我們的臉，也照亮了父親那個剛剛隆起的土丘，在我們慢慢往回走時，大哥一聲接一聲喊著：“俺大取火、俺大取火”(方言：即父親的稱呼)。聲音在空曠的夜晚回蕩，顯得更為可怕、懾人。

望著漸漸模糊的土丘和慢慢減弱的火苗，我在想，難道另一個世界的生活也和我們一樣嗎?他們為什么要靠我們送火呢?我一路走一路想，看到漸漸退去的紅光，我仿佛真的看見父親從那個土丘里跚跚走來，彎腰把那一團紅火抱回“家”中。

(五)

父親去逝后的第三年春天，我以17歲的幻想和勇敢，走出家門，走出貧窮，去尋找我心中的理想和夢中的熱土，我開始了漫長的流浪生涯……

15年后的一個秋日，已過而立之年的我第一次回到家鄉，除了帶回在外流浪遭遇的累累傷痕，還帶回近年來零星發表的幾十篇文章。

在一個寂靜的傍晚，我獨自來到父親的墳地，此時墳丘上下早已是荒草萋萋。望著父親這個瘦弱矮小的墳丘，我慢慢地跪了下來，然而那一瞬間的感覺，仿佛又把我推到十多年前那個肢離破碎的場面。我流著淚捧著用血淚寫成的文章，默默地對父親說：父親啊!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嗎?為了你的寄托，為了我的愿望，我品嘗了常人難以品嘗到的艱苦滋味，在外奔波闖蕩這么多年，如今，我終于回來了，回來看你，看你擁有的這座孤獨的家園!父親，其實我們都是孤獨的……

難以抑制的悲愴情懷，使我趴在父親的墳前嗚咽地抽泣著……

不知什么時候，西邊最后一縷紅霞沉入遠山與叢林中，一陣微風吹來扯起我的頭發，好像是遠山對我的召喚，我想，我該走了。

我站起身，離開父親的墳地，在暮色中摸索著前行……

編輯/楊濤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