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砸酒

不論你當多大的官，我和你媽都會盯著你，你啥時干出格事，爸啥時送你進監獄。

我當副局長之后，父親有一回到家里來，看到酒柜里擺著幾瓶“五糧液”，立即露出異樣的神情。他問我：“這酒多少錢一瓶”？我說：“三百多吧！”他一震：“你們自己買的？”我笑而不答，父親盯了我一陣，若有所悟，“明白了?！鞭D身走開。接下來的兩天，他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父親臨走的那天晚上，背著妻子把我叫到一邊，吱吱唔唔了半天，說晚上想跟我睡一床。我知道父親是有話和我聊，便痛快地答應了。

我倆靠在床上，父親卻只管抽葉子煙，任我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他半天不開口，我實在憋不住了，說：“爸，你有事就說吧！”父親不看我，磕了煙桿放進懷里，望著天花板說：“兒吶，你說爸會害你嗎？”我莫名其妙，答不上話，他又追問了一遍。我無可奈何道：“爸，你咋會害我呢？”父親這才轉過頭，望著我說：“好。那你說說，爸哪些事沒害你！”我一五一十地從他供我讀書說到工作、生活上的關心。父親問：“你知道爸關心你，但你知道爸還擔心你不？”我搖頭。他望著我：“你現在當官，有了權，爸不指望你給我們拿多少錢，不指望你給三親六戚辦多大的事，爸只想你當個好官給方家留個好名聲。我最擔心你在官場上一不小心弄出羞辱祖先、給家鄉抹黑的事來?！蔽亿s緊說：“您放心好了！”話音剛落，他就說道：“我哪放得下心，起碼你家里那幾瓶酒就讓我放不下心。”我恍然大悟：“原來父親是因為它心事重重，幾瓶酒幾條煙，別人禮尚往來送的，父親太小題大做”。豈料父親氣又上來了：“禮尚往來？禮尚往來用得著送那么貴的酒？明明是別人想巴結你，到時用得著時讓你為他辦違規的事！那是炸彈的引線，收不得，收順了手，說不定哪天就會反過來炸你！”我心里很不舒服，但又怕爭辯惹他更上火，裝作心悅誠服的樣子，忍了……

父親回到老家，依然時不時打電話來，快結束時總要說：“記住爸的話，學包公，學海瑞，學焦裕祿，學不得和坤、劉青山”。一次一次像叮囑過馬路的小兒子一樣，令我很煩。

父親要過58歲生日時，打電話來問我忙不忙，我說轄區的道路要進行大規模改造，忙得不可開交。那段時間，各方人士為了做工程，到處找門子，來找我的也不少，我都疲于應付了。

父親沉默了半晌，繼而語氣堅決地說今年他過生日，誰都不請，只叫我，不管我多忙，也要務必回去，他要和我喝兩盅。又問：“那幾瓶酒還在不在？”我知道他好酒，但這一輩子也沒喝過好酒，隨意地說：“您老放心，我拿兩瓶來就是！”父親就一再叮嚀：“別去買，就拿柜里的那酒?！?/p>

我是坐著單位的車回家的，穿著高檔的皮衣，提著禮品袋和兩瓶五糧液，在鄰人羨慕的眼光中走下了車，我以為這一切給父親掙足了面子。但父親迎出門時，他的目光掃過那輛白色奧迪，又掃過了我的穿著，眼中陰云密布。我敏感到父親又不滿了。

父親讓我把司機叫回去。然后，和我走進堂屋。飯菜已經上桌，叫我對面坐下，然后我拿出帶來的酒，擰開蓋子，正準備斟酒。父親走過來，拿過酒瓶聞了聞，很深地吸了口氣，說：“真香啊，這可是爸一輩子都沒喝過的好酒啊！”我微笑著說：“爸，您就痛快地喝幾杯吧，這是兒專門孝敬您的?！备赣H沒有表情，他擰緊蓋子，然后雙手握酒，高高地舉過頭頂，狠狠地朝地下一砸，酒瓶“啪”地一下碎了，酒滿地流淌，在我凝固的笑容中，父親蒼老的眼中一下充滿淚水：“兒吶，爸這把年紀了，也沒喝過這酒，它香，爸也想喝這一口，以后再也喝不到親生兒子的酒了?。　?/p>

父親抬起淚眼：“自從你升了官”，爸就日日夜夜為你擔心，擔心你像有的當官的一樣，倒在了糖衣炮彈下，那天看見這酒，心里沉甸甸的，今天看你坐著公車，在鄰人面前那副大搖大擺的樣子，知道你已經不是那個農村娃了！你離工人兄弟、農民群眾越來越遠了，但離變質的邪路卻近了，爸心里就難受哇！”

父親抹了一把淚，又說：“兒啊，爸是工人，你媽是農民，我們對官的希望就是人民對官的希望，我們恨的官也就是人民恨的官。你當官以來，爸已經開始恨你了，爸怎不傷心??？”

最后父親擦干眼淚，語調堅定起來：“兒，不論你當多大的官，在外面有黨和人民盯著你，在家里，我和你媽會盯著你，你要是有膽量，啥時干出格的事，你爸就啥時告你，送你進監獄！”

我呆了好半天，這輩子讀書、當秘書、當局長，經過不少世面，也碰到不少尷尬的場面，令人難忘的事情，但從沒有像此刻這樣刻骨銘心，無地自容。

我站起來，從桌子上拿過父親準備的老白干，倒了兩杯，一杯恭恭敬敬地捧給父親，另一杯自己一口干了，舉著空杯，我對父親說：“爸，您砸酒砸得好，把我砸清醒了。我真誠地謝謝您，今后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我想起這一次，就一定會加倍努力工作，做個好官。這酒是我們自己的酒，是喝著心里踏實舒暢的酒。兒敬你！”

編輯／楊濤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