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租車開到老家地壩時,63歲的母親已提著包裹候在門口了。早春二月的陽光,照著母親雪白的頭發(fā)、滿面的皺紋、癟癟的嘴唇,也照著她燦爛的笑容和因為含笑而瞇縫的眼睛。我和妻子攙著她坐進(jìn)車,車便向城里開去。從今天起,母親就要在我家養(yǎng)老,安度晚年了。
兒子在外讀書,我們單獨給母親安排了一間房子,床頭床尾布置一親。母親進(jìn)屋一看,激動起來:“媳婦吶,你們這樣,媽心里過意不去呀!”妻是好不容易才點頭接納母親的,這會兒卻拉著母親的手說:“媽,您養(yǎng)兒養(yǎng)女已幾十年,享受這點回報,天經(jīng)地義嘛!以后你要吃什么、穿什么,要多少零花錢,盡管開口講!不說就是不滿兒媳,對不?”母親捉著衣袖抹起淚來。妻子掏出紙巾,親自替她擦,和睦非常。
次日凌晨,我們還在睡覺,母親已經(jīng)起了床,穿著拖鞋在客廳里拖地板,“哧哧”的聲音時斷時續(xù)。妻子翻了幾次身,沒做聲。我知道妻子有點不滿,按了按她的肩,輕聲說:“母親早起慣了,閑不住。”但妻子當(dāng)天還是告訴母親早上不要拖地板,母親恭敬地站著,點頭稱是。
母親全心全意地打理這個家,買菜購物、煮飯燒菜、洗衣收拾、掃地抹屋,整日里忙個不停,包攬了全部家務(wù),當(dāng)了我們的保姆。
為一件小事我和妻子爭執(zhí),妻子當(dāng)著母親的面吼了我。傍晚回家,見母親拿著我的照片坐在沙發(fā)上掉淚,見到我趕忙遮掩。我急了:“媽,您哭啥,求您告訴兒”。母親轉(zhuǎn)過身去,語調(diào)哽咽:“我一口奶一口飯喂大的兒,舍不得動一指頭,舍不得罵一句重話,卻讓別人欺侮,媽心里堵得慌啊!”我拉著母親的手,不知說什么好。那天晚上,母親只吃了幾口飯就擱了碗,妻很詫異,但我清楚,母親心里還在難受。從此,每當(dāng)我挨一回妻的罵,母親就會在背地里哭一回。
母親喜歡串門與閑聊,那是在廣袤鄉(xiāng)野和淳樸的民風(fēng)中養(yǎng)成的習(xí)慣。十天后的一個下午,我和妻子回家,見母親正在客廳里與一位老太太坐著聊天,妻子的臉色剎時陰了下來,老太太匆匆告辭,母親慌慌地進(jìn)廚房去了。從此母親再不串門,做完家務(wù),便落寞地坐著看電視。我便讓妻子多陪陪母親,但妻子對母親的話題不感絲毫興趣,不過兩次,再不愿和母親擺家常。我便陪母親說話,母親執(zhí)意要我別管她。從此,只要我看到她形單影只的樣子和雪白的頭發(fā),鼻子就酸酸的。
有天晚上,外面下雨,大家都沒出去。母親在客廳與寢室間走了三趟,每次都望望妻子,欲言又止。我叫住她:“媽,您有啥事就說吧!”妻也這樣說。母親盯著我們的臉怯怯地說:“就怕你們不同意。”妻說:“吃的穿的用的,只要我們辦得到,怎么也不會拒絕您呀!”母親于是下了下決心,說:“我想趁我還動得,在樓下擺個煙攤。”這十分出乎妻子的意料,她陰個臉,再不做聲。空氣十分凝重,仿佛能壓垮屋子。我打破沉默,說:“媽是好心,是不是?擺個煙攤,媽的日子也好打發(fā)些,我覺得……”妻子搶白道:“那你說了算!”便起身走進(jìn)屋子,“砰”地關(guān)了門,聲音很大,母親的手顫抖了一下,癟癟的嘴唇也不由自主哆嗦了起來……
母親更加少言寡語,和妻子的關(guān)系也更加微妙。妻子開始對我抱怨,說母親穿著太土,丟了我們的臉,與人交往太實,怕上當(dāng)受騙殃及家人,接電話一拿起就問“哪個”,使得打電話的朋友洗涮了她好幾次……但母親在我面前不說妻,她在忍耐,渴望以忍耐求得媳婦真正的容納。但我知道,不久母親就會離開這個家。
三天后的上午,母親去買回了菜,又拖了一遍地板,最后系上圍裙,把每一件餐具都擦得亮閃閃的。末了,她從臥室出來,穿著來我家時的那一身衣服,說:“兒吶,我還是回老家去。”我望著母親:“媽,您能不走嗎?”母親笑了笑,說:“城里好,你們孝順,但媽鄉(xiāng)下住慣了,想門前的河,不想屋后的山,想那些麥呀稻的,更想三親六戚、左鄰右舍們啊!”我拉著母親的手說:“是兒子兒媳不孝把您趕走的!”母親極力否定,最后她感嘆著說:“兒吶,人老了,想法就不一樣了,心情好,喝口水也甜,心情不好,山珍海味,綾羅綢緞,再多的錢又有啥用?人活千年要死,我們這些離死不遠(yuǎn)的人,想啥?不就是想看兒女們和和美美,相敬如賓,幸幸福福,如果大人一來反惹得他們吵架,那不是造孽嗎?媽來惹你倆吵架,都怪媽呀!”我嗚咽了一聲,母親便把我抱進(jìn)了懷里,她穿得不多,我覺得我是那么需要和依戀這種來自母親的氣息。
載著母親的車開走了,隔著車玻璃,見她正轉(zhuǎn)身看我和我的家,白發(fā)和掉光牙齒的嘴那樣顯眼。我又哭了,媽,您多保重,兒對不住您!
編輯/楊濤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