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頭會”傳奇

陳四益 /文 黃永厚/畫

儒林里蹦出一個“俠”來，雖是意外，卻也在意料之中。太史公于《游俠列傳》一開頭就把俠與儒扯到了一起——“韓子曰：‘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二者皆譏，而學(xué)士多稱于世云。”面對著成批的假儒、偽儒，司馬遷大約很不滿于這種學(xué)士徒稱于世的局面，于是，在儒術(shù)獨(dú)尊的時代，在只有儒生神氣活現(xiàn)的世界中，筆下平添出一批“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的形象來。扶危濟(jì)困，使亡者存，死者生，立下這樣的功勞后還不愿宣揚(yáng)自己的本領(lǐng)與功德——“俠”，實(shí)在比那些虛文市義的儒生有更加值得欽仰之處。既然如此，在《儒林外史》的世界里，摻和進(jìn)幾個俠士，也就并不稀奇了。

但你千萬不要以為吳敬梓先生同司馬遷先生有著一樣的創(chuàng)作動機(jī)。米酒放久了要酸，俠士放久了也會變味兒。司馬遷筆下的朱家、田仲、劇孟、郭解之流，傳到后世，已變得愈來愈乖巧了：他們既想邀豪俠之名，又不愿意承擔(dān)風(fēng)險，他們再沒有存亡死生、施財仗義的氣魄，倒多了些借俠聚斂的花樣。名與實(shí)越離越遠(yuǎn)了。這個世界上什么都會有假貨，俠也如此。滿嘴仁義道德的，說不定正是男盜女娼之徒；叫著嚷著全心全意為人民的，得其反正是橫征暴斂、搜刮民財之輩；賭咒發(fā)誓淡泊名利的，興許正是追名逐利的好手；眼觀鼻、鼻觀心，自稱從不起邪念的，沒準(zhǔn)兒昨晚剛用公款嫖娼。這倒不是懷疑一切，而是太多的實(shí)例使人不得不疑。上當(dāng)上多了總會稍稍明白些事理的。聽其言而觀其行，孔夫子的這個原則到今天還是適用的。吳敬梓大約也是飽看了這一切，才在儒林的一批假貨之外，寫出了一個俠之假貨張鐵臂來。

婁府的兩位公子，不知世事，不懂得聽言觀行這條亙古不變的原則，一聽楊執(zhí)中說權(quán)勿用有“管、樂的經(jīng)綸，程、朱的學(xué)問”，恨不得立時請了來相聚；一見張鐵臂是權(quán)勿用引來的，便覺得“舉動不同于眾”，加上“張大俠”自己一通神吹，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至于這人的來歷如何，真實(shí)的本領(lǐng)怎樣，全然不顧。有這樣的紈绔子弟，張鐵臂之流自然可以大行其道了。

吳敬梓筆下，把“張大俠”寫得最為有聲有色的是那出鬧劇“人頭會”。“房上瓦一片聲的響，一個人從屋檐上掉下來，滿身血污，手里提了一個革囊。”真是先聲奪人。不要說婁府的兩位公子哥，就是我這老于世故的人，讀到此也聳然色變。張鐵臂慷慨陳辭，道是一生有一個仇人，一個恩人。仇人銜恨十年，今日得報，首級便在革囊里；恩人卻在十里外，須得五百兩銀子去報恩。還說此事一了，就舍身為知己者用，一門心思為兩位公子哥兒效勞了。

俠義之事，無非恩仇二字。說得這樣懇切，不由兩位公子不信，也不由他們不掏錢。張鐵臂得了錢財，還哄著兩位公子廣招賓客，看他回來用藥化解人頭——其實(shí)不過是要贏得逃跑的時間。等這一切都布置好后，他便“一片瓦響，無影無蹤去了。”

小時候讀《儒林外史》，只覺得這回寫得好玩，對于有沒有這樣的俠客，倒是頗有懷疑的。長大了些，知道吳敬梓并非虛構(gòu)，有本事在焉。其事見于《桂苑叢談》、《太平廣記》。

時光倒轉(zhuǎn)到公元九世紀(jì)，說的是唐朝一位小有名氣的詩人張祜的故事。知道張祜其人的，未必很多，但他的“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或“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這些詩句，許多人是不陌生的。據(jù)記載，張祜是個俠客迷，和另一個詩人崔涯游于江淮，自稱豪俠。崔涯還作了一首很有名的《俠士》詩——“太行嶺上三尺雪，崔涯袖中三尺鐵。一朝若遇有心人，出門便與妻兒別。”——傳誦一時。

信鬼的，鬼就上門；張祜好俠，俠也找上門來了。那天傍晚，一個豪杰打扮的非常之人，拿著一個還滴著血的口袋，來找張祜。進(jìn)門后問道：“這不是張俠士的家嗎？”張祜答道：“是的。”態(tài)度非常恭謹(jǐn)。于是那人又道：“我有一個仇人，找了十年沒有找到，今晚總算得手了，心里真是痛快。”他指著那個口袋說：“這就是他的腦袋。”他向張祜要了酒——大有“指點(diǎn)銀瓶索酒漿”的氣概——一邊喝，一邊接著說道：“離這里約莫三里路的地方，有一位義士，我要報答他。報答了他，平生的恩仇也就都了了。聽說您張大俠，重然諾，講義氣，你借我十萬緡，好去報答那位恩人。這是我平生最大的愿望。此愿一了，我為你赴湯蹈火、為雞為狗，在所不辭！”張祜一聽大喜，豪興大發(fā)，馬上把他需要的錢給了他。豪客走后，張祜還一心等他回來。不料直到太陽東升，黃鶴一去，竟杳無蹤影。把他留下的那個口袋打開一看，哪里是什么仇人的頭顱，不過是個豬頭而已。經(jīng)過了這番折騰，張祜豪俠之氣頓失，長嘆道：“虛有其名，而無其實(shí)。受了這樣的欺騙，還能不引以為戒嗎？”

張鐵臂的故事，似乎就是張祜經(jīng)歷的翻版，只不過張祜所遇的“豪杰”是自己闖上門來，而張鐵臂則是由權(quán)勿用這樣的文痞引見的。“豪俠”和文痞的勾結(jié)是值得注意的一大變局，讀者留心記著。吳敬梓一定看到過許多這一流的俠客。不然，他不會起意把張祜的故事移植過來。

張祜遇到的“豪杰”，活到吳敬梓的時代，成了張鐵臂；張鐵臂活下來，直到今天，又化成了無數(shù)花樣百出的江湖人物。他們并不都是動不動拔刀子的莽漢——那在今天已經(jīng)吃不開了——更多的是化為形形色色“奇能異稟”之士，承繼著張鐵臂招搖撞騙的衣缽。走到街上，你會看到稀奇古怪的取名公司，據(jù)說，取個好名字，不但消災(zāi)避難，而且財源滾滾。其實(shí)，如果真?zhèn)€靈驗(yàn)，他何不先給自己弄點(diǎn)財源？免得租一間小鋪面，受盡那冬寒夏暑之苦。到醫(yī)院，你會時不時遇到一些租診間的郎中。聽他們天花亂墜的介紹，你一定以為天降奇跡，所有疑難雜癥無不迎刃而解。若是你輕信他們，如同相信那個“瘋醫(yī)”胡萬林一樣，那么你能揀回半條命來，已是上上大吉；在某些達(dá)官貴人的客廳里，你還可能遇到一些神奇的氣功師在運(yùn)氣、發(fā)氣。空中取物、意念折枝、透視內(nèi)臟、千里傳功，他們無所不能，比只會“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一介武夫本領(lǐng)大多了。如果聽他們自己吹，本領(lǐng)還要大。地震他們能預(yù)測，山火他們能撲滅，絕癥他們能起死回生，他們甚至能空手從你肚子里撈出“板油”來實(shí)現(xiàn)減肥。

張鐵臂們也在隨著時代長進(jìn)。長進(jìn)之處，一是學(xué)了滿口半生不熟的新科技名詞，使人如墮五里霧中，迷迷糊糊間，只覺得他們深不可測；二是他們交通文痞，互相利用以更上層樓。我為你編造素材，你為我編造故事。我的生意興隆，你的文字好賣；你的文字風(fēng)行，我的生意興旺。如果說張鐵臂與權(quán)勿用的勾結(jié)，不過是同氣相求，今天的大師和文痞卻是一根金線上拴著的兩只螞蚱，有共同發(fā)財?shù)哪酰l也離不開誰了。

只有一點(diǎn)是古今一貫的，那就是俠客們的主要主顧，依舊是那些有權(quán)有勢、聲名煊赫之徒。人的欲望是沒有饜足的。愈是有權(quán)有勢的，愈是多欲。欲望愈多，便愈容易輕信江湖騙子的騙術(shù)。有了他們的庇蔭，各種江湖“奇才”、包括“俠客”在內(nèi)，才能子孫綿綿，萬世長存。

俠乎，俠乎，當(dāng)年的喑嗚叱吒、風(fēng)云際會的人物，到今天，傳下的不過是一群欺世盜名的混混兒——播下的是龍種，收獲的卻是跳蚤，從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