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俊華
古詩讀多了,就發現自己有這么一種傾向:喜歡那些充滿人生失意情緒的詩篇,如渲染沉郁、傷感、悲痛、無奈等。至于那些歡樂或閑適的詩歌,讀起來總覺得輕飄飄的,沒有重量。相反,這些失意的詩篇寫得都那么到位,里面似乎有一種勾魂的力量,能觸摸到心靈深處那些黑暗隱秘的地方。孤獨寂寞的時候喜歡讀這種詩,心情愉快的時候也是如此。難道我的這種讀詩法是一種移情?表明我有一種“為讀古詩強說愁”的少年老成的心態?可捫心自問,我還沒有衰朽和落魄到這種地步。當我把自己的這一趣味傾向告訴給知心朋友時,他們也都像突然發現了自己似的,脫口應道:“我也是這樣!”再看看兩千多年來那些廣為傳誦的名篇佳作,也大多是這樣風格的東西,像“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等等。
問題是,為什么這樣的詩歌就能打動讀者的心?難道人生失意是一種普遍現象?或者說這種失意里面藏著一種更普遍的意味,而這種意味是生命的底色?不管人生快樂與否、幸福與否,都是在這種底色上發生的?它和人們自覺不自覺、有意識無意識的基本人生體驗是根本相通的?
我們不妨先看看“窮而后工”的提出者歐陽修的論述:“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見魚蟲草木風云鳥獸之狀類,往往嘆其奇怪;內有幽思感憤之郁積,興于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
在這里,要是把“窮”理解為仕途的失意,明顯是囿于中國古代的具體現實。因為中國古代社會一向主張“學而優則仕”,很多精神生產活動,諸如文學藝術并不獨立,不能成為文人實現自己獨立價值的途徑。文人的路子很窄,只有一條仕途。古人所謂的“出世”和“入世”兩種選擇,實際上只是“出仕”和“入仕”兩條道路。這樣,能否做官就是衡量文人“窮”與“達”的主要標準了。由此可知,中國人的價值視野是很單一的,即所謂“上德立國,中德立功,下德立言”。文人的價值就是做上大官,侍奉皇上,治理天下。用李白的話說就是:“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可以說,“窮”實際上并非只指仕途的失意,而是泛指一切人生的逆境。
可在人生的逆境中,詩人只是“興于怨刺”,抒寫失意后的“孤憤”一類“人情之難言”的東西嗎?確實,在失意的逆境里,人們會有“孤憤”的情態,會對現實表現出種種不滿,寫出“牢騷”一類的作品。可采取這樣的方式去抵抗現實中的種種既成的黑暗或不公,恐怕并沒有真正的自我說服、自我支撐的力量。要想真正維護自己,我想,必須獲得一種更為真實的洞見,這種洞見能夠重估浮生所追逐的種種價值,揭示出其虛妄的本質,否定它們和真實生命的必然聯系。
可這樣的洞見是什么呢?循著“窮而后工”的思路,我不妨繼續剝離下去:功名他沒有,富貴他沒有,愛情他沒有,生活的穩定他沒有……這樣一層層剝離開來,剩給他的,就是一顆不死的心,面對自然那四季更迭的變換,人世那盛衰浮沉的運轉,糾纏牽掛。經過這樣一番減除,生命可能就回到了它的根底處,余留下來的東西就是純粹的個人和世界了:赤裸裸一條身子,從無中來,到無中去,空有一場幻景幻情。
在這種根底處里,生命作為一種活動,被完全純化為靈性的體驗,從來自自己和周圍的變化中,感受著生命的流逝,和自己對生命的深情的依戀。這樣,人就是最后的惟一的個人,世界就是最后的完整的世界,彼此都承擔著對方的整體。在這樣的體驗里,人作為一種活物,享盡了風情萬種的敏感和癡顛,這是他充盈的一面;作為一種活物,他同時感受到無物永駐的必然結局,這是他虛無的一面。純粹的生命是什么?不就是敞開自己,應對來自自然、社會的種種遭際而獲得的深廣感受嗎?這種感受自然要包括人生的負面的內容。由此,我生出一個想法:人在快樂幸福的時候,自己就被蒸發了,消失在那些如愿的“擁有”中了,詩情似乎也就隨之消失了。只有在孤苦失意的時候,才能抓住自己,寫出真正貼心由己的詩歌。
因為獲得了這樣的生存體驗,他的視野就拓寬了,生命的體驗就變純了,一切都在更大的背景下被重新審視,切身由己的東西便水落石出了。生命因為轉向這樣的關懷而得到了充實和撫慰,人是天地間的人,天地也是人的天地。相比之下,種種浮生所追逐的種種功名利祿,其牢固性和真實性不就是不攻自破了嗎?除了虛妄和片面,還有什么特征呢?可蕓蕓眾生就是抱著這虛妄和片面的追求,而避開了生命根底的真相,強演這人生的戲,不是過于偏狹和滑稽了嗎?
這樣的人生體驗,不就是我前面設定的那種洞見嗎?確實,只有這樣的洞見,才會對失意的詩人產生一股來自根基的支撐力量,才會對紛紜喧囂的繁華場面表現出拒絕的態度和勇氣。可以說,這樣的中國古典詩歌,是中國古代文人心靈的減震帶。當他們仕途失意后,都能從閱讀和寫作這些詩歌中得到安慰。因為在這種虛無空幻的人生情緒里,仕途的得與失最終算個什么?這就是所謂的“退一步,海闊天空”的道理。這樣說來,“窮”是一種人生的契機,“工”是在詩歌中對生命的至深體認,是用生命的最終真實來支撐和說服自己。
這種跌落有被迫的一面,也有主動的一面。它不是通過抽象的理論獲得的,而是通過具體的感受介入的。實際上,總有這么一種人,他們天生就有一顆“大心”,里面空空蕩蕩,人世間一切具體的“擁有”和“事功”都喂不飽、填不滿它,只有那種豐富深切、完滿全面的人生感受才能安撫得了它。當然,由于生活在中國古代那種“官本位”的社會里,這樣的人也受到了這種“仕途價值”的影響,錯誤地把自己的“大心”的失落感理解為“仕途”的不得意。實際上,我們今天不難看出,像李白杜甫這種人物,不僅當不了政治家,而且連一般的管理者都做不好,因為他們性格中“乖戾”的東西太多了。所以,如果把“窮”理解為“仕途”失意,把“工”理解為抒寫“孤憤”一類“人情之難言”,則是膚淺的,也會錯失其深層的意蘊,盡管這些人都有著求官不得的失意情緒。事實上,李白杜甫一類人物,他們轉來轉去,就是想跌落在這個生命的根底里。
人們常說,“文史哲”在中國是不分家的,這其實是極為虛妄的。中國的文史哲表面上相互聯系,實際上是彼此分離的。尤其是中國的詩歌對生命感受的淺唱低吟,在很大程度上是游離于哲學、史學之外的。只有在詩歌中,才真正保留了真實的生命的呻吟。這種呻吟始終也沒有在哲學上得到重視和清理,成為一種清楚的人生哲學。中國文學確實受到儒釋道的影響,可這種影響的交匯處在詩歌中都是局部的,并沒有成為覆蓋整個詩歌寫作的原則。在更大的程度上,中國古典詩歌的寫作是基于自發的、直接的生命感受。從這一點上,我們也可以說,中國文人的精神世界是分裂的,一邊是對以儒家思想為基礎的現實政治社會的主動迎合和投入,一邊是內心適應不了這種迎合和投入而在詩歌中尋找精神慰藉。
這種人生失意中的最終洞見,并不是時時刻刻都發生的,而是在“窮”中自守時頻頻出現的,所以,我們不要把它絕對化,以為它是一種不食人間煙火般的“辟谷”狀態。這樣的洞見,其實就是對人的生命的有限性的洞見。當生活走向深處時,在隨之浮現上來的種種沖突中,就暴露出這種有限性。在短暫性和永恒性、此岸性和彼岸性、現實性和超越性、流逝感和駐留感一類沖突中,我們都可以意識到人生追求中那些最終不可逾越的各種鴻溝,這正是生命的有限性的表現。對此,人們只能接受,無法拒絕。
對于人生的有限性,中國人通常采取了隱忍靜受的接受態度,西方采取了積極迎對的接受態度。李后主的詞,杜甫的很多詩歌等,都是這種中國接受方式的典型。至于散見于中國詩歌中的碎句子,就更是俯拾皆是了:“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人生不滿百,長懷千歲憂”、“人生無根蒂,飄若陌上塵”,等等。在西方,最典型的是古希臘悲劇。在《俄狄甫斯》中,俄狄甫斯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能解開斯芬克司之謎,可就憑著這種聰明,他犯下了弒父娶母的罪孽。這就是人的聰明智慧的局限性,它抵抗不了命運的安排。當他憑著自己的聰明和智慧積極進取的時候,反而走向了人生追求的反面。這樣,俄狄甫斯就“被生存的真相刺瞎了雙眼”。
由此可以說,中國詩歌的基本特征是虛無情緒,其具體表現主要是感傷和無奈,西方詩歌的基本特征是悲劇精神,其具體表現主要是痛苦和絕望。這兩種特征只是對于人生的基本點的不同態度,這個基本點就是人生的有限性。態度的不同,其實并沒有構成實質性的差別,因為它們都是對空虛本身的認同和持守,對生命的負面的癡情擁抱。
其實,人生這種有限性,也即虛無情緒和悲劇精神,是充分地表現在日常生活的各種細節里的,像生死壽夭、禍福得失、喜怒哀樂、時序流變等等生活經驗,都滲透著這種暗示,只不過隱顯程度不同罷了。每一個人都時時刻刻或多或少地對它有所經驗和覺察,這構成了人們喜歡閱讀和認同那些“失意詩篇”的經驗基礎,而一旦讀到了這樣的作品,就自覺不自覺地產生了共鳴,覺得心靈拓寬了,生命隱秘的一面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