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振常
對陳炯明向無了解,于正統和傳統史學關于他的論述和評價,可謂不經意接受。只是看到時人贈送的挽聯,一念之間,頗奇怪于對他歌功頌德,備致贊揚。挽聯本多溢美之作,不足以評定死者,然送陳炯明挽聯者頗多政治名人,還有不少著名學者,頌揚過當,豈不貽笑他人,自貶身價?且挽聯所指,不乏是對史論指責陳炯明的重大錯誤的辯正。于此,不免生疑。但對于陳炯明一生功過,仍無了解,這種疑惑也就事過即忘。去年在香港,老友李俠文先生贈我一冊七十年代香港出版的《陳炯明傳》復印件;俠老與陳炯明舊部黃居素熟稔,他也贈我以黃居素寫給他的談陳炯明事的信件。《陳炯明傳》全面寫陳炯明,由清末議員開始,參加黃花崗起義,早期經營閩、桂、粵的治績,倡導聯省自治,容孫至于反目而成中山廣州蒙難,至退出軍界、政壇,以至一九三三年九月病逝香港,均有記載。關鍵是陳和孫的關系,即容孫、驅孫、炮轟觀音山總統府、孫被困永豐艦,其間經過,書中一反舊說,為陳炯明辯,傳中附錄諸件如吳稚暉與陳炯明來往書信及陳炯明逝世時香港報紙長篇報道,可作參考。讀了《陳炯明傳》,對陳炯明生平,他的思想、主張、治績,誠有所了解,但在關鍵的問題上,即孫陳關系,中山廣州蒙難事件,還是疑莫能明,甚至于是越讀越不能明。這,主要是我對問題缺乏研究。然史料缺如,或均一面之辭的記載,恐怕會造成即使有研究的人亦不免作一偏之論。寫這篇文章,起于倉卒,廣東已出版陳炯明文集,也沒有閱讀,非敢為定論,亦不能作定論,只是為了表達我的疑惑,期得通人君人指教。
孫中山死,陳炯明時居香港,親撰挽聯(陳炯明幼讀舊學,畢業廣東法政學堂,后為廣東咨議局議員,亦曾辦報,詩古文辭均佳,函電文牘向所親擬,不假人手),其文曰:
惟英雄能活人殺人,功罪是非,自有千秋青史在。
與故交曾一戰再戰,公仇私誼,全憑一寸赤心知。
這哪里是挽聯,但見一腔怨氣噴薄而出。上聯說孫中山不能“殺”他,歷史會對他有正確評價,下聯所說故交,似非指孫中山,卻因孫之故而與之“一戰再戰”,結果落得如此,亦是怨詞。如解釋為與中山戰,公仇二字難通。陳炯明與章太炎為知交,兩人因聯省自治主張而結合,同與孫不睦。章曾為陳《中國統一芻議》題辭,謂陳之議,“多中肯處”,是“根本之論也”。于《定威將軍陳君墓志銘》中章更歷數陳之功績,而痛斥中山。章亦借孫死寄挽聯以泄憤,其情其詞都超過陳炯明的挽聯,直是痛罵與詛咒,附引如下:
舉國盡蘇聯,赤化不如陳獨秀。
滿朝皆義子,碧云應繼魏忠賢。
考察陳炯明一生,早歲參加同盟會,黃花崗之役為先鋒(敢死)隊第四隊隊長,以后謀炸廣東水師提督李蔽粗校武昌起義后,率師進占惠州,廣東獨立,為副都督,等等,皆其革命表現,勿庸置論。在廣東的治績,興辦實業,禁煙禁賭,提倡地方自治,以“模范起信”為號召,大興教育,請陳獨秀入粵,為廣東教育委員會秘書長,這些也是成績所在。陳炯明被稱為軍閥,其實他是注重文事的,他本人就長于文事,雖掌軍而反對軍治。民國時期,軍閥為了保住立足和占有的地盤(四川謂之為防區制),注意建設,興辦文事,也是有的,不足為怪。陳炯明的不同,在于他具有民主思想,反對軍治、黨制,提倡民治,舉辦地方自治,民選縣長,這就未必為國民黨人以至孫中山所同意。以后,他提出“聯省自治”主張,反對武力北伐,甚至以為選舉大總統非其時,請孫下野,必然逐步地和孫中山發生矛盾。孫中山規定中華革命黨黨員須向領袖宣誓效忠,絕對服從,還要打手模指印,陳以為有損人格,拒絕執行(反對宣誓和打手模指印的黨員甚多,非只陳)。孫中山一九二一年五月五日當選非常大總統,也曾表示:“惟有使各省人民完成自治,自定省憲,自選省長,中央分權于各省,各省分權于各縣,庶幾既分之民國,復以自治主義相結合,以歸于統一,不必窮兵黷武,徒苦人民。”(李劍農《最近三十年中國政治史》)此項談話,其精神和陳炯明“聯省自治”的主張并不相悖,亦可見孫中山當時并不主張武力北伐,很快,形勢變化,孫的主張變了,孫提出武力北伐案,一九二一年十月八日經非常國會通過,陳則認為戰事甫息,宜休養生息,當以“模范起信”“聯省自治”為先,建設兩廣,聯絡西南,再圖中原。這樣,孫和陳的矛盾也激化了。對各路軍閥,孫對奉直皖各系的政策主張,亦為陳炯明所不許。聯省自治的根基在西南各省,尤其云南唐繼堯。孫之對外政策,聯俄(借俄以自重),陳極反對。早在一九一五年,陳炯明時居新加坡,與在海外的黃興、柏文蔚、鈕永建、李烈鈞共同發表宣言,表明絕不倚賴外力干預中國內政,謂“至言假借外力,尤為荒誕。興等固不肖,然亦安至國家大義蒙無所知。竊覽世界諸邦,莫不以民族立國。一族以內之事,縱為萬惡,亦惟族人自董理之。倚賴他族,國必不保,殷鑒未遠,即在平南。”(轉見《陳炯明傳》)這種主張亦為陳后來所執行。一九二○年四月二十九日,蘇俄代表路博到漳州訪陳炯明,表示愿意資助陳完成統一,但要中國放棄外蒙,為陳所拒。孫中山聯絡外國許以利益之議,陳素所不贊成,二人離合之因,此亦未必無關。
孫中山作為革命領袖,要求黨員和部屬須絕對服從,政見不同,已所不滿,公開發表主張,與領袖異,并起而行,各執其異,是為孫中山所絕對不許,且心懷耿耿,積久不忘。孫認為陳是他“卵翼”下的人,“卵翼”下的人叛變了他,何能忍受?一九二二年九月十八日,孫在上海發表“告黨員書”,報告陳炯明叛變,有言:“此役則敵人已為我所屈,所代敵人而興者,乃為十余年卵翼之陳炯明,且其陰毒兇狠,凡敵人不忍為者,皆為之無恤,此不但國之不幸,抑亦人心世道之憂也。”(李劍農前揭書)痛心之情,溢于言表,兩人的矛盾沖突已不可解了。陳軍公開叛變,炮轟觀音山總統府,孫中山廣州蒙難,躲避永豐艦,是最嚴重的事端,陳炯明也因此最受指責。政見沖突,可以諒解,公然叛變,訴諸武力,是為國人所不能容。《陳炯明傳》解釋說,武裝叛變,炮轟總統府之時,陳炯明已經解除兵權謫居惠州,他并不知道這件事,是他的部下洪兆麟發動的。這一解釋,諉過部下,是傳統的習見手法,也乏佐證,不足服人。孫中山曾說,廣州蒙難事件,“首事者洪兆麟所統之第二師,指揮者葉舉,主謀者陳炯明也”。陳炯明只承認他要求孫中山下野離粵,炮轟之事與他無關。此案乃成懸案。其間,或許身當其事的蔣介石、許崇智、胡漢民(陳胡素不睦)起過什么作用,不得而知。反之,陳炯明對孫中山亦多疑,屢說孫打擊他,以至于說“南寧勞軍之日,即欲演烹狗之劇。事后聞之,毛骨俱竦”(《陳炯明答吳敬恒書》)。也是事無佐證。大約,兩造相忌既深,積怨難除,便致多疑。
其實,孫中山是很欣賞陳炯明的。曾說:“陳炯明不好女色,不要舒服,吃苦儉樸,我也不如。”(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三日,香港工商報)據國民黨元老莫紀彭回憶,孫中山與陳炯明一次閑談,曾以“狼、大、快”三字喻陳的革命作風,“蓋粵語常以‘狼字喻勇猛進取也”。自然,主要還是陳炯明的治軍治政的能力讓孫中山不能忘。決裂之后,孫中山未嘗沒有想到陳炯明。北伐遇阻,乃思良將,陳軍此時也還有實力。于是,經汪精衛、吳稚暉等為陳緩頰,勸孫與陳再度合作,孫同意了。但堅持一條,要陳炯明寫悔過書。這是以高居人上的領袖地位對待部屬不可更改的立場。早在兩年以前,蔣介石《孫大總統廣州蒙難日記》透露,“五日,鐘煌可復為陳炯明求和。總統以無誠意,且言陳炯明對我,只可言悔過自首,不能言和,故不允所請。”吳稚暉是陳炯明知交,現在與汪精衛對孫重提此事。吳稚暉、汪精衛分別于一九二四年四月二十七日致書陳舊部黃居素(按,黃居素曾任廣東農民部長,粵軍總司令部政治部主任及首任中山縣長,為陳親信),勸陳與孫中山和解。吳稚暉致黃信,說孫將出師江西,請勸陳軍“最好亦攻閩”。并托黃轉交他的信與陳。汪信謂“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示黃勸陳悔過。吳稚暉在其同月二十九日所寫一萬字的致陳炯明長信中,以其素有的滑稽突梯之文,上天下地天南海北縱橫馳騁,無非說孫陳不能分離,諄勸老友和解,共陳十條獻計,表示“根本觀念,既已相同,一切少少犧牲,自然雙方不敗,即個人平昔憾恨,盡可不必調和”。結語云:“俟國事大定,永不交談可也,拔刀決斗亦可。”汪、吳三信,相差兩三天,不得孫中山默許,不能同時發信。五月十三日,陳炯明復書吳稚暉,論昔日與孫之恩怨,述自己一生抱負,含蓄表示無和解可能。其事乃寢。汪、吳、陳三信,經《陳炯明傳》作者康白石于一九七五年在美覓得,載《陳炯明傳》中,是可貴的史料。
不知經過如何的轉還,月余以后,六月二十五日,黃居素邀孫中山代表汪精衛、廖仲愷與陳炯明代表馬育航、鄧伯偉會晤香港,舉行談判。廖傳達孫意,堅持陳炯明寫悔過書為唯一條件。馬電陳請示,陳復電拒絕,便無結果。又過三月,吳稚暉忽由香港搭小輪訪陳于汕尾,同行者莫紀彭,但吳以后說,鄒魯亦與。陳候之江邊,后來談至深夜。據《陳炯明傳》記述,陳吳獲得協議是,大軍沿江西線前進,陳軍攻福建。北伐至長江后,問題自然解決。且擬好兩封通電,經陳簽字,吳帶回廣州,經孫裁可后,雙方同時發出。孫陳合作北伐,看來得到協議。舟返香港途中,吳稚暉對莫紀彭說:“一生拿人家的金錢,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業,最鉅量就像陳競存交過他港幣五萬元,拿到了這五萬元到了巴黎辦起里昂大學。萬不料到兩年后,大家鬧到這田地哩。”(陳傳載莫紀彭回憶《海豐之行》)
悔過書呢,《陳傳》說陳吳之會沒有提起。但是,孫中山沒有忘記。據《陳傳》引英國國家檔案局于一九六○年七月二十九日公布的外交文件(M340R0114)所述:“吳從汕尾回來,即日上廣州。這時國父已經北上督師韶關,吳先生又趕到韶關,到后在國父跟前呈閱兩封通電,并陳述陳氏已經悔過,其言至誠。國父向吳先生索取悔過書,吳先生答以悔過書仍未攜來。這話才出口,將身跪在國父面前,再說一句:‘我吳敬恒代陳炯明悔過。國父自然把吳先生扶起。”孫陳合作之事終于破滅。九月二十八日,孫返廣州,段祺瑞派代表許世英見孫,也力勸與陳合作,聯合討伐曹餛、吳佩孚,孫拒絕。一紙悔過書的周折,帶來歷史的曲折。翌年(一九二五年)孫中山北上北京,繼之病逝協和醫院。陳炯明傾訴積憤的挽聯已如上述。陳軍與蔣介石率領的北伐軍屢戰,至一九二五年十月八日起,蔣軍猛攻惠州城,于十月十四日攻陷,陳軍最后據點瓦解,陳炯明從此倒掉了。陳本人于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息影香港,著書立說,生活拮據凄涼,然仍關心政事,謀在海外發展中國致公黨黨務,并曾數次北上京津,晤段祺瑞以商聯絡,與章太炎等商國是。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二日逝世,得年五十九歲。晚年窮固,三餐亦有所不濟,身后更是蕭條之至。
陳炯明之死,吳稚暉挽以聯曰:
一身外竟能無長物,青史流傳,足見英雄有價。
十年前所索悔過書,黃泉送達,定邀師弟如初。
吳稚暉在聯內重提舊事,謂與孫中山地下相見,送上悔過書,關系當恢復了。恐怕,這只是他個人善良的愿望而已。以孫陳之各執己見,事實上是做不到的。吳在挽聯中附有跋文,文頗長,述孫陳之再度合作所以不成,乃出于“陳為部下所持,遂未成”。是為陳開脫之言。但吳也不勝惋惜悔過書事,謂為“惜此一紙書竟未成也”,暗示了陳的堅執,孫的固執。
文寫竟,也許還是不明所以。想像陳炯明其人,二十年代大呼“老百姓不出,奈民治何”!其排斥黨權、軍權而倡民權之所為,人謂陳曰新軍閥,如此軍閥,亦難得矣。
二○○○年七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