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宣
歲末讀《月亮與六便士》,內心處在風暴之中,對我的生活和寫作沖擊很大。作家毛姆讓我產生了無比的親切感,對他生發出同情與理解;我早已感覺到的東西被他輕易說出,他小說中的那種自言自語就像是我的獨白;好像我們共同說著同一個話題。隱隱找到屬于自己的一種生活樣式;他以高更為原型塑造的思德里克蘭德這個人物,就是“我們中間的人”。通過他,我精神領域的一些東西在被看清,一些彷徨與遲疑被解除,過往的沖動在加強;先前的道德觀念的殘余在徹底清除,對女人軟弱心理,虛幻的溫情在消解,而觸摸到存在最真實的內核;對藝術的本質的理解又臻于更深層的理悟;思德里克蘭德這個人物是必然要來到我的生命中來的;我看到生命中真實呼喊,思德里克蘭德的出走讓我為之著迷,他在召喚我從凡庸舒適的生活中走出去實踐自己的藝術,他說:“我必須畫畫兒,”“如果現在不開始就晚了”;他的出走使他的家庭、周圍的人震驚和猜疑,這一切都在思德里克蘭德的意料之中。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所謂的責任義務和道德他已看得很透,沒有比生命中血液的要求更具道德的了;他不出走,一個藝術家的生命將會在平庸和虛假的環境中給消蝕掉,那是最不道德最不負責任的;況且他出走要為他的畫畫去吃多大的苦。這是必然到來的對自己命運的承擔,他將在絕無依傍的世界中去獨自承擔自己藝術的使命和為之所承受的痛苦,這是一般人無法想象的,他是在用整個生命去冒險,他覺得必須去為藝術吃苦,把生命交給畫畫那是值得的,他什么都可忍耐;對女人對經紀人的體面對周遭蠅頭小利甚或溫情謀殺洞察得十分清楚。在他走出家門來到巴黎,然后到塔希提時,他很清楚未來生活將縮短他的生命,但可以拯救他的藝術。
他站在畫布前,我清楚地看見他怎樣將自己的血涂抹在畫布上,站在畫布前的思德里克蘭德先生對所謂既成的一切畫派,官方的、傳統的、當代的一切形式都棄之如泥,在畫布前他僅僅看到的是他自己,始終是他自己;他作畫是在進行一場血和肉的廝殺,他把自己理解的生活,慧眼看見的世界的圖像在畫布中表現出來;他胸中有兩個靈魂,他看見另一個血肉模糊地呈現在畫布上,與他分離開來,我們看到了畫布上靈魂的秘密;它既崇高又冷漠,既美麗又殘忍,它使我們震驚而不是感動,讓你畏懼而不是欣悅。這時候你感到的是空間的無限和時間的永恒。
有時我想我們一個人活著與死去有什么兩樣。你活著或者說你已死去。甚至這樣想:毛姆的作品、高更的畫給人帶來些什么(小說中思德里克蘭德的畫與廢品放在一起)。但在我合上這本小說時,我感到毛姆的偉大,他給一個人,譬如你和我還有那大地上不斷出現的生命帶來了怎樣的震動與激勵,他們的作品在塑造著一代代人的靈魂。設想沒有高更四十歲的出走,他若壓抑了血液深處的呼喚聲,若缺乏一個藝術家的勇氣與膽識和道德,他們活了一生就像是沒有活過一樣。而他的死也變得平常。但是當我在小說結尾看到思德里克蘭德的尸骸躺在那間茅草棚內的草席上,對此我們不能不震動:一個活生生的人現在已氣息全無。在傷感之余我得到的是無限的寬慰。因為他畢竟創造了一件件不朽的作品。而當思德里克蘭德太太在舒適虛飾的客廳以未亡人的身份接待評論家來訪的時候,我覺得那是對她一個莫大的諷刺。
我注意到了小說中的“我”到塔希提追蹤思德里克蘭德足跡時,與島民蒂阿瑞講述阿拉伯罕這個人物,他幾乎是思德里克蘭德的一個襯托人物。在他前往地中海渡假時,突然離職到亞歷山大港安居下來,放棄他可能的飛黃騰達、名利雙收的職位,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力在牽引著他,他想那是他身體中那種遠比自己意志更強大的力量引他上岸的;也是這種力量讓思德里克蘭德出走,把他作為丈夫的身份,銀行經紀人的職位扔棄在英國,只身一個前往巴黎一直來到塔希提的;而我什么時候能像思德里克蘭德一樣跨出那一大步。而今,我還掉在舒適生活的溝槽里。應該說我為了藝術,多年來在塵世不斷地學習著放棄,但是我放棄得還不夠。我顯明地感觸到周遭環境的無法忍耐,感覺它的荒蕪;生命漫無節制的松緩而另一面是死的催逼,感到自己就處在死亡的邊緣,甚至覺得抓不到一根稻草……雖然我在不斷地從這種處境中掙脫出來,在不斷地向我命運指示的方向走去,但我的步子還小,內心的力量太匱乏;今天晚上,我處在急劇的風暴之中,我再次聽到血液深處一個聲音在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