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增德
《書屋》一九九九年第四期有關自由主義及其傳統的三篇文章,盡管觀點不同,甚至針鋒相對,然而卻能自圓其說,自持其理。最重要的是氣氛對頭,各展其長,各陳其論,有學術爭鳴的態勢及其寬宏大量,既容許自己講話,也要讓別人說理。朱學勤先生雖然針對的是一種文風,他不僅提出應當“有話好好說”,而且自身力求體現正常的學風,我以為這本身就是自由主義所要求的精神。
還有,就自由主義而論,對于近現代的中國來說,雖然是舶來品,雖然最終在這塊土地上未成為政治主流,但是畢竟不能否定它之存在過的歷史,畢竟不能不承認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以自由主義理念變革中國的追求和努力。自由主義作為政治思想及其制度,雖然在中國沒有過實踐的傳統,但是與之相適應的思想傳統、學術傳統卻是有的,其具體的表現是:不僅形成了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群體及其學派,而且形成了自由主義的傳統及其思想遺產。不管對自由主義喜歡不喜歡,作為一種曾經出現過的知識分子群體及其學派、傳統及其思想遺產,都是值得研究和重視的。
下面專門論述蔡元培及其北京大學的自由主義傳統。
如果說中國有自由主義傳統的話,我以為應上溯到蔡元培,應視蔡元培為自由主義者的代表。綜觀蔡元培一生,他不僅是一位政治家,而且最主要是一位教育家,其業績貢獻是多方面的,尤以教育事業最為突出,集中體現在創辦和治理北京大學的成就上。假如要對蔡元培進行知識分子劃類的話,毫無疑問應歸為自由主義者,是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代表,甚至可視為自由主義的領袖人物或先驅人物。他作過教育總長,任過北京大學校長以及大學院院長,前后的思想與實踐,可以說是影響全國、影響后世、影響深遠的。特別是在蔡元培執掌北京大學時,其成就和影響更加顯著,教授多數是自由主義者,憑其理念,研究高深學問,培養學生,傳道授業解惑,維護學術尊嚴;憑其理念,提出自己的社會政治思想,反對政府惡行,改良社會,努力實踐其價值標準。他所主持的北京大學,始終堅執其自由主義理念,立身行事,秉此原則,那就是“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
蔡元培在教育思想上的主張及其實踐,概括地講主要有:其一,他提出教育應超越政黨政治而獨立。在《教育獨立議》(1922)、《提議教育經費獨立案》(1927)等文中,他強調“教育事業當完全交與教育家,保持獨立的資格,毫不受各派政黨或各派教會影響”。何以要如此?因為“教育是要個性與群性平均發達的,政黨是要制造一種特別的群性,抹殺個性……教育是求遠效的,政黨的政策是求近功的……教育是進步的……教會是保守的……教育是公同的……教會是差別的。”(《蔡元培全集》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4卷,第177頁。下同,只注卷數頁碼)蔡為實施他之主張,曾采取了若干措施加以保證。其二,他主張教育的根本目的在于發展學生能力,完成學生人格,而不是要學生成為工具,以供人驅使。他曾先后在《在中國公學開學式演說》(1912)、《1900年以來教育之進步》(1915)、《讀周春岳君〈大學政制之商榷〉》(1918)、《新教育與舊教育之歧點》(1918)等篇中明確強調,他認為隸屬于政治的教育與超越于政治的教育,根本目的是不同的,前者使受教育者服從,易受政府驅使;而后者則是從受教育者著想,體驗其在世界上、社會上有何等責任,應受何等教育。他指出:“在大學,則必擇其以終身研究學問者為之師,而希望學生于研究學問以外別無何等目的。”(第3卷,第150頁)其三,他要求受教育者要在德、智、體、美各方面全面發展。他主要在《全國臨時教育會議開會詞》(1912)、《在南開學校全校歡迎會上的演說詞》(1917)、《在浙江旅津公學演說詞》(1917)、《學校應提倡體育》(1923)和《美育》(1930)等篇中有提倡及詳述。他認為軍國民教育(即體育)、實利主義教育(即智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觀教育和美育五者不可偏廢,而應“以公民道德教育為中堅,蓋世界觀及美育皆所以完成道德,而軍國民教育及實利主義,則必以道德為根本。”(第2卷,第263頁)其四,他倡導思想自由,主張兼容并包。這是蔡元培執掌北京大學期間,提倡最力、實踐最著的核心思想。他說他“素來不贊成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孔氏的主張”。(第6卷,第352頁)認為在現代“共和國家,言論自由與思想自由,尤為絕對之原則”(第5卷,第59頁),而于大學中更應貫徹與實現之。他指出:“大學者,‘囊括大典,網羅眾家之學府也。……各國大學,哲學之唯心論與唯物論,文學、美術之理想派與寫實派,計學之干涉論與放任論,倫理學之動機論與功利論,宇宙論之樂天觀與厭世觀,常樊然并峙于其中,以思想自由之通則,而大學之所以為大也。”(第3卷,第211頁)說到學術自由時,他強調“研究者進行學術討論有絕對自由,絲毫不受政治、宗教、歷史糾紛或傳統觀念的干擾。即使產生了對立的觀點,也應作出正確的判斷和合理的說明,避免混戰”(第5卷,第12頁)。更難能可貴的是以上觀點,即使到了晚年,也一以貫之,堅執不渝。其五,他堅持教授治校,視之為保障教育獨立的根本要義和措施。這一主張,蔡元培早在一九一九年就提出,在經過幾年的實踐后,到一九二五年在《中國現代大學觀念及教育趨向》一文中更加系統地作出了詳述。請注意:他這篇論文是以北京大學為例來重點地介紹教授治校制度,并以此來說明這項制度在中國現代大學及其教育發展中的重要意義的。他說到原北大行政組織時,認為“這種組織形式形同專制政府;隨著民主精神的高漲,它必然要被改革掉”。而“這一改革,首先是組織了一個由各個教授、講師聯合會組成的更大規模的教授會,由它負責管理各系。同時,從各科中各自選出本系的主任;再從這些主任中選出一名負責所有各系工作的教務長。再由教務長召集各系主任一同合作進行教學管理。至于北大的行政事務,校長有權指定某些教師組成諸如圖書委員會、儀器委員會、財政委員會和總務委員會等。每個委員會選出一人任主席,同時,跟教授、講師組成教授會的方法相同,這些主席組成他們的行政會。該會的執行主席則由校長遴選。他們就這樣組成了一個雙重的行政管理體制,一方面是教授會,另方面是行政會。但是,這種組織形式還是不夠完善,因為缺少立法機構。因此又召集所有從事教學的人員選出代表,組成評議會。這就是為許多人稱道的北京大學‘教授治校制。”(第5卷,第11頁)
以上所說的,主要是蔡元培在主辦北京大學時思想及其主張,他辦學校,就是要辦成高等學府,研究高深學問的地方。他強調,想做官的不要到大學來,要做官去讀法科大學,要做生意,要發財,去讀商科大學。他甚至主張北京大學只辦文理兩科,道理就在于此,要研究高深學問。這個高等學府是殿堂,這里就是要學術自由。兼容并包是什么?最重要的就是思想自由、學術自由。在這里,我以為唐振常先生的話是有道理的,“今天強調北京大學的傳統,北京大學的傳統是什么?我想應該是自由主義,而不是愛國主義。愛國主義是任何學校、任何參加愛國運動的人都有的。而北京大學,它的傳統,它所獨具的東西,就是自由主義。今天回過頭來說蔡元培是個自由主義者,是指理念上的自由主義,我看是非常恰當的,應該是自由主義在中國的先驅。”(《蔡元培與北大精神》,見《東方藝術》雜志)
當然,蔡元培的自由主義,不止于教育方面,而他之辦大學的思想及其主張,本基于他社會政治思想的擴大和延伸,應該說他在社會政治思想上,就是一個自由主義者。我們從《蔡元培全集》中,不難從《社會改良會宣言》(1912)、《關于不合作宣言》(1923)、《我們的政治主張》(1922)、《與〈國聞周刊〉記者的談話》(1926)、《〈現代中國政治思想史〉序》(1935)等篇中,領悟到他的社會政治思想及其理念追求,那就是以人權、民主、科學、自由、平等、博愛為價值標準;以公開而受監督、為全民利益、保障個人自由、促進個性發展為基本原則;以教育與學術為根本途徑;以階級互助、和平漸進方式推進社會發展,主張與惡勢力不合作;重視人權問題,大力宣傳人權思想,長期為保障人權而斗爭。
在這里,不能不提到一九二二年四月,以蔡元培為首發表的政治宣言,題為《我們的政治主張》。簽名者共十六人,除蔡先生外,另有王寵惠、羅文干、湯爾和、陶知行、王伯秋、梁漱溟、李大釗、陶孟和、朱經農、張慰慈、高一涵、徐寶璜、王征、丁文江、胡適。在十六人中北京大學占十一人,可視為自由主義的大聚合及其政治宣言。宣言發表之初,曾影響當世,后來成立的王寵惠內閣即被稱為好人政府。但是他們的努力最后失敗了,其中原因是不言自明的:中國惡勢力強大,沒有民主基礎,即使好人政府也難敵之;中國民眾覺悟及其要求不高、力量不強,僅有一些知識分子難成氣候;這些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政見實際上并不統一,后來發生分化是必然的;先前興起的好人參加政府,時間不長又演變為好人退出政府的行動,蔡本人即不止一次地提出退出政府的主張。在他看來,不論好人參加政府,還是好人退出政府,都是自由主義者的理念體現。雖然這次好人政府的行動并未成功,但是所提出“好政府主義”,“好政府”要有兩個涵義卻有著深遠價值。這兩個涵義是:“在消極的方面是要有正當的機關可以監督,防止一切營私舞弊的不法官吏。在積極的方面是兩點:(1)充分運用政治的機關為社會全體謀充分的福利。(2)充分容納個人的自由,愛護個性的發展。”還強調“好政府”要有三個原則:一是一個“憲政的政府”,“這是使政治上軌道的第一步”;二是一個“公開的政府”,“公開是打破一切黑幕的惟一武器”,“有計劃的政治”,這種“計劃是效率的源頭”。(第4卷,第187—191頁)當然這種“好政府主義”,從理論上來說,主要是針對無政府主義,從實際上來說,是針對北洋軍閥這個壞政府。它所代表的是北京大學的一批知識分子改良社會及其政治的努力和追求,顯然帶有自由主義色彩。據《胡適的日記》載,在一九二二年五月十一日胡適擬撰出《我們的政治主張》后,“打電話與守常商議,定明日在蔡先生家會議,邀請幾個好人加入。知行首先贊成,并擔保王伯秋亦可加入。”于次日,約會者均在蔡元培家開會商議,“他們都贊成了,都列名做提議人。”(見下冊第352、353頁)從這里可見,蔡在《我們的政治主張》這件事上,他所扮演的角色,稱他為領袖人物是名副其實的,當然稱胡適為主角也是恰如其分的。
在這里,我們還需指出,北京大學的自由主義傳統是蔡元培開創和奠定的,而蔣夢麟、胡適、傅斯年等繼任者是認可這個傳統和繼承了這個傳統的。可以說從一九一七年至一九四九年這個歷史時期所一以貫之的,正是自由主義傳統。
下面恕我再引用這幾位繼任者的言論,來說明他們在堅持自由主義傳統方面所作的努力。
蔣夢麟一九一九年任北大總務長,一九二三年代理北京大學校長。一九三○年重返北大任校長。他在《北大之精神》一文中重申了“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主張。他指出:“本校屢經風潮,至今猶能巍然獨有,決非偶然之事。……這是什么緣故呢?第一,本校具有大度包容的精神。……自蔡先生長校以來,七八年間這個‘容字,已在本校的肥土之中根深蒂固了。故本校內各派別均能互相容受。平時于講堂之內,會議席上,作激烈的辯駁和爭論,一到患難的時候,便共力合作。這已屢經試驗了。……第二,本校具有思想自由精神。……各種思想能自由發展,不受一種統一思想所壓迫,故各種思想雖平時互相歧異,到了有某種思想受外部壓迫時,就共同來御外侮。引外力以排除異己,是本校所不為的。故本校雖處惡劣政治環境之內,尚能安然無恙。”蔣夢麟不愧為蔡之得意門生,從這番話中不難看出是得真傳的。(原載《過渡時代之思想與教育》,上海商務印書館1933年版)故蔣對接續北京大學的自由主義傳統是有他的功勞的。
胡適的一生精力,可以說絕大部分時間都貢獻給了北京大學:于一九一七年回國后,就深得校長蔡先生的賞識和信任,并委以重任,成為一直是有職有權的人物。頭年是哲學研究所主任,次年為英文部主任;一九一九年代理教務長,翌年轉為正式教務長;一九二二年成立國學研究所,就任編輯部主任,主編《國學季刊》,并兼校務委員等職。先后任過哲學、外國文學、英國文學、教育、中文等五個系的主任;一九三一年出任文學院長;一九四六年擔當校長,直到一九四八年底止。可見胡適在北京大學的作用和影響,在形成北大的自由主義傳統,遠非一般人可比。自由主義之所以能在中國衍化為一種與保守主義、激進主義鼎力而三存在的富有影響力的文化和政治思潮,浸浸然大倡,不能說胡適不是一個承前啟后的關鍵人物,自然首先受益者而能源遠流長者成為自由主義傳統者,又非北京大學莫屬了。
傅斯年在抗戰勝利后代理北京大學校長,雖然前后只有一年,但是從他的教育思想看,不論主政北大,還是執長臺大,其言論和實踐的自由主義傳統是一脈相承的。傅在論及大學的良好學風時,歸結了四句話:“寬博的胸懷,愛人的氣度,堅貞的風節,樂善疾惡的習慣,都是造成良好的學風所必需要的。”他又強調:“這個好的學風,包括自由的思想,規律的行動,求學的志愿,求真的信心,師生相愛的誠意,愛校愛國愛人民的心愿。”在這里,他認為:“沒有自由的思想,便沒有學術的進步。”要求得科學進步和學術發展,必須思想自由。在此,自由乃科學進步和學術發展之前提條件(轉引自《傅斯年教育思想研究》,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文章到此,本該結束了。然忽又想起了中國自由主義思想的第一代布道人、北京大學首任校長嚴復,他是首先發出“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呼喊的第一人,顯然應視為開中國自由主義先河的人物。早在一九○三年即將英國約翰·穆勒的《論自由》一書翻譯出版,他在“譯凡例”中宣稱:“須知言論自由,只是平實在說實話求真理,一不為古人所欺,二不為權勢所屈而已。使真理事實,雖出自仇敵,不可廢也。使理謬事誣,雖以君父,不可從也。此之為自由。”在嚴復看來,“自由者,各盡天賦之能事,而自承之功過者也”。“故言自由,則不可以不明平等,平等而后則有自由之權;合自主之權,于以治一群之事者,謂之民主”。(《嚴復集》第1冊,中華書局1986年)這里顯然指明,有了天賦自由,才有人人平等;有了人人平等,才有民主政治。故此,西方近代社會是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沒有思想自由,政治民主難以實現;沒有思想自由,學術難以“黜偽存真”。寫到這里,我又覺得北京大學的自由主義傳統應該上溯到嚴復,他的自由主義思想肯定對北京大學有著重要的啟導意義及其作用。當然, 這個問題還有待于深入研究。
一九九九年八月三十日于速朽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