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紅 孫 晶
多年以來,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是被作為大學教材來編寫的,它們在自覺不自覺中承擔著論證國家意識形態合法性的任務。文學史的寫作由此形成了一套固定的模式和思路,首先是意識形態化的敘述立場。比較不同時期的文學史教材我們可以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即對于同一個文學現象,評價盡管可能截然相反,但是它們賴以肯定或否定的角度和方式卻驚人的相像。文革前、文革、文革后這三個時期的主流意識形態各以對前一個時期的否定為自身確立的基礎。相應地,文學作品只可能在催生它的那個時代擁有曇花一現的生命力,那個政治時代的結束也宣告了它的生命的終結。其次是對文學史采取與這種敘述立場相應的一元化的整合視角。按照國家意識形態所賦予或規定的視角來整合文學史的過程中,往往為了追求和保證整個敘述的一致性而舍棄、排斥無法與自己的敘述“兼容”的內容。于是,對文學史的整合就成了按照意識形態的要求裁剪文學史事實。應該說,敏感的研究者早就注意到了這些問題,但是,能否使當代文學研究真正跳出“翻烙餅運動”或“描紅練習”的尷尬境地,關鍵在于,我們能否確立新的更利于發掘文學自身價值的敘述立場?更進一步的問題是,我們能否保證自己的整合視角是一種更具兼容性的視角,因而它不是在用一種看似嶄新的方式重復過去的老路呢?這是重寫當代文學史的真正困難所在。
作為當年重寫文學史的發起人之一,陳思和先生多年來致力于當代文學的研究,提出了許多重要的理論觀點和構想,為打開當代文學研究的新局面提供了可貴的啟示。
陳思和先生的當代文學研究將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文學發展置于“二十世紀文學”的整體框架中,把“五四”以來由知識分子開創的新文學傳統、延安時期確立起來的戰爭文化規范、自在的民間文化傳統這三種傳統在當代中國錯綜復雜的關系作為貫穿線索,改變了過去的一元化的整合視角,出現了從多重視角整合文學史的新思路。這一思路偏重于從文學發展的內在邏輯性來描述文學的當代進程。
當代文學與國家意識形態之間的關系,是當代文學史研究中一個不能繞開的復雜而敏感的話題。過去研究者習慣于把這種關系歸結為后者對前者的直接的干預和操縱。其實這只說出了問題的一半。值得深究的是,意識形態的因素如何轉化為文化的乃至于文學自身的因素,并在文學的進程中發揮作用。因為一個時期的文學風尚不是國家一時的文藝政策所能完全決定的,它必然同時依賴于更為深刻的文化和文學傳統。比如,要恰當地描述五十年代初期的文學面貌,肯定國家文藝政策對它的重要制約和塑造作用固然必要,但是,也應該看到,這些政策的制訂并非空穴來風。陳思和先生認為它與延安時期就得以確立的某種文化規范——即戰爭文化規范——有著深刻的血緣關系,是它在新的政治形勢下的自然延續。同時,作為一種文化規范,它不僅有著與之相應的文學傳統(以解放區文學為代表的文學),也滲透進了人們普遍的接受心理和審美習慣中。否則便難以解釋為什么那些按照政策要求炮制出來的作品曾經得到過相當多讀者的真心歡迎。
“民間”理論的提出,為當代文學史的研究和寫作引入了新的敘述視角和審美價值標準。從民間的敘述立場出發,以一種更為從容的心境和更為敏銳的眼光發掘著意識形態話語淹沒之下的文學精神、文學因素,使文學史的面貌變得更為生動和立體。
過去的文學史通常只以為國家意識形態接納和認可的公開出版物為討論對象,把社會影響最大的作品作為這個時代的主要精神現象來討論,對于正常政治文化氛圍之下的文學,這未嘗不是一種可行的做法,但是對一個特定年代,比如五十年代初期初期與文革時期的文學,情形就很不一樣了。由于過去和共產黨或左翼運動之間發生過直接或間接的沖突,五十年代初期,一些作家內心仍然對新政權感到隔膜,即使努力適應新的形勢,精神仍十分緊張,他們不敢或不愿將真實的情感表達在公開發表的文學中,所以反倒是在心理上比較輕松和自如的情況下私下寫作的文字更有資格成為他們文學創作水平和精神狀態的真實記錄。文革中,大批優秀的作家被剝奪了發表作品的權力,甚至有些還身陷囹圄,失去了最基本的人身自由。盡管他們中的很多人仍然在寫作——不是面對讀者和公眾的寫作,而是面對自我,面對歷史和現實的內心獨語——但是他們的作品根本無法與讀者見面。而按照國家當時的文藝政策,及時地為政治做宣傳和注解成了文學惟一的和最后的使命。由于是否符合國家意識形態宣傳的需要成了作品能否發表的決定性因素,充斥市場的只能是大量按照“三結合、三突出”的標準炮制出來的作品。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以公開創作整合文學史的一元化視角的局限性就不言自明了。
針對這一現象,陳思和先生在他的當代文學研究中引入了“潛在寫作”的概念,首次將當時就已寫出但因為種種人為原因未能公開發表的文學作品也納入到文學史的視域之中,并且將之作為構筑新的文學史圖景的重要版塊。五六十年代的文學面貌因此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們看到的不再僅僅是八個樣板戲,不再是“魯迅走在金光大道上”,我們也看到沈從文的家書、豐子愷的散文,我們可以看到時代所宣揚的共名主題即使在一個空前嚴酷的時代也沒有籠罩全社會的精神空間。文學的精神傳統并沒有在政治的高壓下斷絕,那些內心獨語正是它秘而不宣的延續方式。一個時代的精神在那些地火一般沉默而堅韌的文字中顯示著它生生不息的活力。這些重新浮出歷史地表的文字成為一個嚴酷年代的最有力的見證,也是文學之真精神的最好體現。
“潛在寫作”的引入,打破了過去文學史一元化的整合視角,以共時性的文學現象顯示了當代文學實際上的多層次性。
文學的多層次性同樣表現在作家們對時代的多層面思考。這種思考的多層面性在一個特殊的時代背景下往往更集中和鮮明地體現出來。例如對于五十年代之初——一個新舊交替的特殊時代,來自不同文化和文學背景的作家有著不同的心態和感受,其中既有由衷的欣慰和興奮,也有真實的不安和惶惑。又如,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社會轉型時期,作家們也有著不同的選擇和應對。從這一角度看,一部當代文學史同時也是一部內涵豐富的知識分子的心靈史。對他們作品的考察同時就是對知識分子精神世界全部豐富性和可能性的探索。而這是過去單一化的文學史整合視角無法容納,因而為文學史教材疏于表現的。
從追隨意識形態的緊張心態中解脫出來,以更從容寬和的心境和更敏銳的眼光的打量當代文學,不僅可以打破過去單一的文學史整合視角,也可以打破過去對文學作品的單一的闡釋視角。陳思和先生對當代文學作品中普遍同時存在“顯性結構”和“隱性結構”雙重文本結構的論述,為重新解讀當代文學作品,尤其是文革時代共名籠罩下的那部分公開創作,啟開了一片廣闊的新天地。通過對作為“講話”方向之代表的趙樹理的小說、紅極一時的八個革命樣板戲等特殊年代產生的特殊文學現象的精辟分析,陳思和先生指出,對于為當時的官方所鼓吹的大部分作品來說,意識形態話語構成了它們的顯性結構。民間文化形態(包括由此決定的審美趣味和價值取向)滲透其中,構成了隱性的文本結構。兩重結構同時并存,使作品呈現出多義化傾向。這種多義化不同于孔子的“詩無達詁”,這“多義”背后隱現的是政治意識形態和民間文化形態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表現在文學上就是,前者常常要求大刀闊斧地改造利用后者為其服務,而后者與生俱來的自在活潑的性格亦在無聲的浸潤中改造了前者僵硬乏味的本來面貌,并在事過境遷的未來時日中為作品爭得文學上的一席之地。
陳思和先生認為,正是由于民間文化的滲透,才使當代文學的許多作品免于徹底淪為政治的傳聲筒,并最終為人民群眾所接納和認可。這不僅解構了由意識形態自身所編造、同時為種種文學史敘述所強化的“意識形態話語一統天下”的神話,而且使后來人依然可能從這些“過時”的作品中領會到清新的文學魅力。至此,民間化的敘事立場已經轉化成一種新的價值立場和審美取向。這一價值立場和審美取向也為充分認識新時期文學,尤其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文學的獨特價值和魅力提供了新的思路。
無論是對當代文學多層次性、多義性的強調還是按照三大版塊來整合文學史的構想,都出于對文學史本身豐富性、復雜性的尊重和理解,并非要制造一種新的定于一尊的說法。用陳思和先生自己的話來說,所謂“三”在古文里就是一個虛數,并非實指,意味著多,他強調三大版塊,針對的是一(一元化)和二(兩極對立),并不排斥四、五……陳思和先生最初是在他一系列論文中陸續提出這些觀點的,從這些論文中我們可以隱約感到一種新的文學史設想正漸漸趨于成熟。近期由復旦大學出版社推出、由陳思和先生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可以說是他將理論構想付諸寫作實踐的一個重要收獲。與以往的文學史教程不同,編寫者明確指出,是想把這本書作為一本初級教材來寫,其主要對象是二十世紀文學的第一層面的學習者,即,“全日制高校中文專業的大專生、非中文專業的本科學生和成人教育的中文專業的學生(包括本科生)”。考慮到學習對象的知識背景、學習要求和接受特點,《教程》采取了以作品為主的編寫體例,讓當代文學的初學者能直接面對活生生的作品,讓他們從對作品的感受中去貼近文學、貼近歷史。作品從重重疊疊的文學運動、文學思潮的包裹之下解放出來,獲得了文學的本體地位。每一章除了第一節是對本章內容的整體論述,對本章所要涉及的文學史背景知識、社會文化和政治背景有所交代外,其余三節分別就一個作品展開,對作品進行了具體而精微的解讀和闡釋。每一個“個案”背后都有著一個可以延伸的巨大空間,一個具體的歷史文化場景,文學史的面貌由此變得生動而豐滿起來。
與一般的作品選相比,《教程》對作品的選擇更充分地考慮到了它們的代表性: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有利于培養學習者應有的文學品位、審美情趣;對作品的講授能對初學者有效地進行文學史觀念的引導,啟發他們深入思考有關問題的興趣;并進而激發他們探索人類深邃而廣博的精神世界的熱情。這本教材所涉及的作品并不全面周到,它對具體作品的闡釋也非“客觀公理”;與以“全面”、“客觀”記述文學史進程為追求目標的教材相比,這本文學史教材更關心它的敘述是否正有效地建立在對文學史現象和文學作品深入理解的基礎上,也就是說,它更關心它是否體現了編寫者的學術水平和學術個性。改變一種已經根深蒂固的文學史觀念是十分困難的,在這之前有一番正本清源的工作要做。《教程》在此一意義上亦做了一次可貴的探索和嘗試。
(《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年出版,陳思和主編,定價3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