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暴力

假藥的專業(yè)化

1982年，作為"文革"后第一批公派留學生，學成回國的金少鴻被分配到衛(wèi)生部藥品生物制品檢定所。"從那時起，我就和各種各樣的假藥、劣藥打上了交道，"金少鴻說。

也就是從金少鴻回國后的那幾年，藥品的假冒偽劣開始迅速完成從無到有、從滋生到大面積蔓延的發(fā)展。80年代中期的河南臺前縣假藥案，因為多人服藥致死而使中國人第一次看到了假藥的厲害。國家于1985年頒布了《藥品管理法》，成立了藥品管理局，十多年的打擊換來的結果，按照國家兩部四局共同署名報國務院的《關于嚴厲打擊制售假劣醫(yī)藥商品違法活動的報告》中的說法，"制售假劣藥的違法活動屢禁不止，越來越猖獗。"1987～1989年全國共查處假劣藥案6000多起，1990年查處13650起，1993年24500起，到1999年，這個數字已經增加到44770起。

假藥如此之多，以至于隨便打開任何一摞報紙都能找到假藥致死致殘的報道。在新浪網新聞里，以武漢市為例能找到的消息包括：6月5日，重達一噸的過境假藥從廣東開往河南途中在武漢被截獲；6月30日，武漢破獲跨七省市特大假藥案，陳姓案犯半年內向浙江、上海、廣東等七省市售出假胃藥"洛賽克"6800瓶，價值104萬元；7月20日至8月2日，藥監(jiān)局連續(xù)查獲6宗假藥案，涉及"淋必治"、"海狗丸"、"六神丸"、"息斯敏"、"嗎叮啉"、"康泰克"等數十種藥品；8月23日，該市迄今最大的一起販賣假藥團伙案被破獲，搗毀3個假藥倉庫。"挖"出的45種假藥整整裝了3卡車，均是假冒目前市場暢銷的"康泰克"、"地奧心血康"、"婦科千金片"等品種。據介紹，今年上半年該局共查處藥品違法案件586起，涉及假劣藥品207個品種，涉案總標值153.45萬元。

"假藥我們熟悉極了，因為我們公司的業(yè)務有一半就是打假藥。"靠打假出名的王海給記者談起假藥來幾乎不需思考，"過去國產的假藥大多只是生產一些常規(guī)的普藥，而且以中藥為主，但現在的趨勢和別的假貨一樣，越來越多的造假者開始仿冒名牌藥，廣告打的越多、賣的越好、價格越高越容易被假冒。"1998年王海和他的公司在全國展開的調查揭露了福建性病游醫(yī)詐騙患者錢財的黑幕，這使他在醫(yī)藥界名聲大噪，"現在那些在電視廣告頻頻露面的藥廠幾乎都被假冒，他們大部分都成了我的客戶。"

"假藥中有少量是具備一定療效的，主要是以普通藥假冒特效藥，而且多出現在進口假藥中。危害最大的是那些直接有害的假藥，不衛(wèi)生、錯配或者用過期藥加工。"王海告訴記者，大部分的假藥屬于沒有效果也沒有副作用，主要成分是淀粉、滑石粉、植物粉末之類的東西，"但對于治病救人的藥品來說，無效同樣意味著有害"。

據王海介紹，國產制造假藥早已進入專業(yè)化，而且也有高低檔之分。高檔的是具備流水線的地下工廠，他們的產品行話叫"次廠貨"，低檔的就是個人小作坊的"組裝貨"，購買假膠囊外殼，假包裝箱，用壓板機一壓就能上市。前不久在海南搗毀了一所大型制藥地下工廠，查獲60噸假藥。這所假藥工廠從空心膠囊到包裝硬板、藥瓶、紙箱和裝瓶機等系列包裝材料配套齊全，生產設備和技術條件相當先進，激光仿偽標志印刷精美，已非法生產出如"腦活素"、"消石素"、"坐骨痛片"、"滅濕痛"、"牙痛靈"、"先鋒6號"、"阿莫西林"等市場緊銷高價特效藥，并在產品上印有所謂"法國美雅大藥廠監(jiān)制"、"德國制造"、"日本制造"、"香港制造"等字樣。

井井有條的賣假

假藥生產實現了專業(yè)化，其銷售環(huán)節(jié)也同樣實現了規(guī)模化。河南、廣東、福建是多年的制假基地，生產出來的假藥運到河北無極、河南滑縣、湖南、浙江幾個全國聞名的全國性地下藥品批發(fā)交易中心，再由藥販子和一些中小批發(fā)公司分銷到全國各地的非法藥品集貿市場--幾乎每個大中城市都有這樣的假藥市場。湖南曾經一度是全國最大的假藥集散地，目前這個省藥品年銷售額在50億元左右，但1998年全省國有主渠道的藥品銷售額僅為28億元，其他份額均被非法經營者占有。當年抽查藥品時，發(fā)現個別地市的藥品不合格率竟高達46%，省政府不得不下大力關閉和取締了20多家非法藥材市場和變相藥品集貿市場。記者拿到的一份國家藥監(jiān)局局長鄭筱萸的發(fā)言透露，截止去年底，全國共取締和關閉藥品集貿市場113家，取締無證藥品經營戶1．4萬多家。

雖然"秩序混亂的非法藥品集貿市場"被列為全國三大糾風工作重點之一，但從販假者的角度看，這些市場不但紅火，而且井井有條。王海曾經到河南查假藥，裝扮成東北客戶找到假藥市場，市場里一個攤點一天的流水在一二百萬左右，對于他們這種只買５萬塊錢的小客戶連理都不理。等到下午才買了60多箱假藥，還給王海開具了假發(fā)票。在另外一些屢禁不止的假藥集散地，王海看到經營者都有正規(guī)的營業(yè)執(zhí)照，甚至是藥材公司的門市部，開的發(fā)票也都是藥材公司的--王海告訴記者，很多縣里的藥監(jiān)局與藥材公司是兩塊牌子一套人馬，藥監(jiān)局長同時兼任藥材公司經理。"在假藥市場里發(fā)生的行為都是誠信的，"王海說，"他們會明確告訴你是次廠貨還是組裝貨，讓你清清楚楚地知假買假，我們去打假都是一打一個準。"

這種說法可能有些不可思議，但一個繁榮地方經濟的理由就足以解釋。同樣，被假冒的藥廠出于自身利益的考慮也對假藥進行著某種保護。王海受委托替很多藥廠打假，卻始終不肯透露被假冒的藥品名稱和假藥數量。今年7月，記者在沈陽采訪了一起百萬元的假藥大案，當地巡警隊接到一個藥商的舉報，說有人正在販賣某種治療乙肝的名牌藥，而且數量很大。警察以購藥為餌，將販假者和案值113萬元的假藥人贓俱獲。來自福建莆田的販假頭子交代，假藥是從廣東汕頭進的貨。被假冒的藥廠得知在東北抓到販假者非常高興，但堅決不希望案情曝光。當地電視臺已經完成了節(jié)目的后期制作，但在廠家的再三干預下只好不播。廠方的說法是如果曝光他們的藥也會在消費者心中產生"假冒品多"的不良印象，企業(yè)形象和銷售都將受影響。記者再三承諾不報道藥名和廠家，警方才慢慢吐出藥品名稱。原來那三個字的大名在全國各大媒體都做了廣告。

藥廠的"修女也瘋狂"

假藥為禍劇烈，以至于已經退休的原北京同仁醫(yī)院藥劑科主任施道生告誡道："買藥最好先看牌子，"養(yǎng)成新的購藥習慣，即注意生產廠家、品牌和藥品批號，"一般說來，在正規(guī)大醫(yī)院、大藥房購買大藥廠生產的知名品牌，安全系數相對較高"。

警告中的"相對"二字分明透著幾分無奈。且不說越是名牌越容易被假冒，就是正規(guī)醫(yī)院出售假藥的新聞也屢見不鮮。"兩部四局報告"中承認，當前假藥違法活動的新特點，除了品種增多、數量加大、非法經營藥品的情況十分嚴重之外，還有一個趨勢就是假藥混進藥品流通的主渠道。1999年江蘇省各級消協受理的投訴總量比頭年上升8．95％，其中最值得關注的是藥和醫(yī)療用品類投訴猛升56．24％。從統(tǒng)計情況看，消費者反映的最主要問題就是醫(yī)院出售假藥。近幾年的抽驗結果顯示，藥品生產企業(yè)的藥品抽驗不合格率約在5%～10％，而藥品經營、使用部門的藥品抽檢不合格率約在20％以上，有的地方甚至在30％以上--這個數字增長得太快了一些。

地下藥廠生產、經由非法渠道流通的假藥甚囂塵上，由正規(guī)廠家生產、有衛(wèi)生部正式批號、經正規(guī)渠道銷售的藥品質量也無法讓人放心。從1997年開始，國家藥監(jiān)局每個季度都公開發(fā)布國家藥品質量公報，曝光由中國藥品生物制品檢定所組織的抽樣檢驗中發(fā)現的不合格藥品和生產廠家，兩次不合格者吊銷該藥品的批準文號。"這樣的公開曝光在國內其他行業(yè)是罕見的，"中檢所副所長金少鴻告訴記者，曝光在警誡消費者和督促生產經營者兩方面都起到了很好的作用，"至少去年對7400多個單位的抽驗總不合格率約為7%，比1998年下降了3個百分點。"

但是7%的不合格率仍然意味著每100個人吃藥就有7人可能遇到麻煩，藥品質量公報在報紙上還是一登一大版。由于抽檢目前還只是局限于在大中城市進行，其代表性必然受到局限。金少鴻也承認，他們在制定抽檢計劃時對藥品的針對性頗傷腦筋，"我們不用查都知道哪些藥品合格率會比較低"，如果不注意針對這些藥品，無法說明問題的嚴重性，而如果針對性太強，結果又必然讓人氣餒。1998年，藥監(jiān)局組織了對諾氟沙星的全面專項抽檢，共抽到29個省357家藥廠生產的1043批樣品，其中71個廠家的167批次質量不合格，不合格率為16%，1999年對諾氟沙星再次考核，結果一口氣撤銷了282個藥品生產批準文號。此前的抽檢和重點考核也發(fā)現，蛇膽川貝液的不合格率高達40%，微生態(tài)制劑和狂犬疫苗的合格率也只有59.46%和62.16%。

"正規(guī)廠家的產品不合格，多數情況下是屬于劣質藥。"金少鴻介紹說，問題主要集中在溶出度、含量等方面，患者服用后不至于危害生命，卻也直接影響療效和延誤病情；某些藥劑因為生產環(huán)節(jié)不衛(wèi)生導致細菌數、水分超標而可能引起霉變。不要以為這些都是無心之過，正規(guī)廠家一旦做起假來更加肆無忌憚。"最典型的就是諾氟沙星，"金少鴻舉例說，"國家之所以組織對這種藥物的專項全面檢查，是因為有很多群眾反映其臨床療效差，甚至無療效，而遼寧省衛(wèi)生廳則告知有人到當地藥廠兜售一種制假高科技，利用藥典標準檢測方法存在的缺陷以假充真。"對很多省市藥廠的專項檢查都發(fā)現，諾氟沙星膠囊用藥典規(guī)定的滴定方法檢驗都合格，但用高效液相色譜對成分進行區(qū)分卻無一合格，最低的含量僅有3%，根本不是氟哌酸，而是以含鈉離子的堿性化合物替代氟哌酸原料藥。

或許是見的太多的緣故，金研究員可以隨口說出許多讓記者匪夷所思的數字和細節(jié)。他所在的中檢所除了負責組織藥品質量檢查，所有一類新藥上市前也需要由他們做出審查報告。去年金少鴻和同事們對1998年申報的2756個化學藥品、中藥新藥品種的原始資料進行了全面的復查，結果是：合格的僅有5%多。

"這或許很可笑，但它確是事實。"金少鴻拿出他給研究生上課時的講義，里面有幾張由成都一家藥廠新藥申報報告提供"素材"的幻燈片。"這一頁上記載原料是3月份做出來的，但前面一頁的圖表又顯示1月份就已經投料生產制劑了。"金少鴻后來親赴成都查原料檔案，發(fā)現原檔上記載直到8月份還在進行處方篩選。更離奇的是，金少鴻審查的一家浙江藥廠同類新藥申報材料，藥品重量表里的幾十個精確到小數點后四位的測定數據居然與成都廠完全一樣--按照金少鴻的說法，同一家廠生產的同一瓶藥里的任意兩粒，數據都應該是不同的。

"所謂正規(guī)藥廠出的假冒偽劣比地下工廠危害更大，也是最可怕的。"這或許是金少鴻這樣身份的人不能說的，但王海可以毫不猶豫地大聲宣布，盡管他的生意就是替正規(guī)藥廠打地下工廠的假貨。"有些藥廠披著合法的衣裳，利用廣告炒作的偉力塑造著自己的靈丹妙藥，引導著對醫(yī)藥一竅不通的消費者的認知和判斷。這是徹頭徹尾的欺詐。"王海說，他在廣東打假時，當地藥監(jiān)官員告訴他，現在的藥品廣告90%是不合法的，"如果找到合適的案子，我們想狠狠地打一把。"

毫無疑問，藥品是直接關系每個人健康安全的特殊商品，也是最容易編織神話和彌天大謊的東西。"我們過去認識上有一個誤區(qū)，暴力犯罪才危險，但欺詐是商業(yè)社會里最大的暴力，是對社會信任度的暴力，與生命息息相關的假藥更是雙重的暴力。"王海說，"賣假藥本身是一種欺詐，合法地做假和假廣告是更大的欺詐。這種人最應該抓起來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