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長大

女兒三歲不到，沒有成為天才人物必需的幻想力。教她念兒歌：“媽媽是樹，我是小鳥。”她不肯：“不對的呀，媽媽不是樹，媽媽是忻之湄，我不是小鳥，我是鄭喻欣。”因而，女兒雖然渴望長大之心頗切，對于大起來要做的事也鮮有不可思議的創造性思維，要求樸實而簡單。

星期天，看到她爸爸在陽臺上修剪花木，要去幫忙。爸爸不讓，說：你太小。于是，她跑來對媽媽講：“我大起來，要自己去買花，買了來，自己澆水，自己用剪刀剪。”

看到媽媽在廚房煮飯，她非要進來，最后，變成了：“我大起來，我自己買菜，你們出去，我燒飯；你們回來，你們吃飯。”媽媽聽了，忍不住親吻她。她外婆到而今近六十了，還沒有從女兒處享受過這樣的孝敬呢。

她要小便了，外公把她按到痰盂上，她非要坐到抽水馬桶上。哭鬧一番之后又演化成長大的決心：“我大起來，要自己在抽水馬桶上大便小便，不要你們陪。”

聽完外婆講的《白雪公主》，說：“我大起來，要跟王子結婚。”

外婆樂了：“跟王子結婚做什么?”

“跟王子一道騎白馬，過著幸福的生活。”

寶寶長得不漂亮，外婆知道她再變也變不成白雪公主模樣，雖然世界上的王子越來越稀少，只是跟王子結了婚的公主在現實生活里并沒有我們尋常人想象中的那么幸福，所以并不遣憾她大起來這個必然實現不了的愿望。

外婆因勢利導：“寶寶不肯吃飯，太瘦了難看，王子不會要你的。”

第二天早上，女兒問外婆：“王子現在要我了吧?”外婆不解。

“我把面面都吃下去了。”外婆起先還以為自己拌的蔥油面好吃，哪知道，寶寶是為了王子才吃的。

女兒的小腦袋里，大起來是十分美妙的事情，可以做現在不能做的一切。

“我大起來，要自己到托兒所去。”

“我大起來要自己用鑰匙開門。”

“我大起來，要自己叫小汽車，自己付鈔票。”

“我大起來，要跟莉莉姐姐一樣，讀書考大學。”

在她的心目中，媽媽可以決定今天吃什么，爸爸可以決定禮拜天帶不帶她去公園，外公外婆可以決定今天上不上托兒所，莉莉姐姐可以自己開門自己上學校。她心里頭，媽媽做飯，爸爸付錢，外婆送她去托兒所，莉莉姐姐考大學都是快樂無比的事。她可不知道，媽媽抱怨家務多，爸爸覺得工作累，樓上的莉莉姐姐天天做功課到半夜，每個星期去補習，洗澡的時候就想睡覺；她也不知道，外婆感到帶她太辛苦了，雖是擁有了尋常人所謂的天倫之樂，對于不擅家務的外婆而言，帶她簡直有點“老來苦”的味道了，外婆因她不能去學畫，不能去旅游，不能盡興地看書報雜志，覺得晚年生活的快樂被剝奪了一大半。她不知道，她明澈純凈的眼睛，奶聲奶氣的童音，是退休的外公生活中最燦爛的陽光。

尚未大起來的寶寶，她的快樂又多又簡單，坐在“肯德基”里，啃啃香辣雞翅，喝喝可樂，就綻出幸福無比的微笑；跟爸爸去超市買一罐“大家寶”，再在門口騎一騎一塊錢兩分鐘的電動馬就開心壞了。騎在外公肩上，看到樓下的姐姐給她做個鬼臉，都會咯咯咯咯地笑個不停，成人不易尋覓的歡聲笑語，在她太輕易太尋常了。

最近，女兒又語出驚人：“媽媽，我大起來要到‘相約星期六里頭去！”

媽媽聽了嚇了一跳：“你要去干什么?”

“我要去講話。”女兒一本正經地答。

媽媽放下心來。后來想想，她長大了，假若這檔節目仍存在的話，就讓她去講講話吧。雖然媽媽也蠻喜歡看中年男女在“相約星期六”里找尋第二個春天的，也喜歡聽因為痛過，而真正懂得了人生的男女們侃侃而談，他們講話的內涵遠勝于不知人世疾苦素來養尊處優、來此間打情罵俏的俊男倩女們。然而，將來寶寶若真要去的話，媽媽還是愿意她出現在不知天高地厚卻兀自逍遙快樂的白紙一族中。

女兒會漸漸長大，渴望大起來要做的事情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變，假如她的要求她的渴望僅止于她兩歲半時的愿望，實現起來倒不難。年齡漸增，愿望會越來越多，那些愿望實現的難度大約也會遞增。而當她能心平氣和不再有許多渴望的時候，她也一定經歷過針針見血的人生了，她一定失望過猶疑過痛苦過了。我當然不能預知她未來的人生，但我希望能夠賦予她快樂恣意的童年，這樣純凈地收獲快樂的歲月在人生中其實是短短的一段，至于她將來的人生是甘蔗還是檀香欖，抑或荼縻曇花牡丹，我無法左右，只希望我能讓她懂得珍惜簡單明凈的幸福。

圖/石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