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56年蘇共二十大開始,在全世界掀起了批判斯大林的政治浪潮。
對斯大林專制統治的大膽揭露,本來是蘇聯人自己開始的。奇怪的是,中國直到實行改革開放之初,圍繞著要不要取消天安門廣場高高矗立著的斯大林的巨幅畫像,最高領導層里還頗多猶豫和爭論。結果,在世界共產黨國家中,中國幾乎是最后一個在公共場所摘掉斯大林畫像,也差不多是最后一個停止公開為斯大林辯護的。而這一切,竟然都是因為毛澤東。
與斯大林有過諸多積怨的毛澤東,為什么會在斯大林死后堅持高舉斯大林的旗幟,甚至至死不渝地為捍衛斯大林,捍衛斯大林主義而戰?比較一下同樣與斯大林有過相當深的積怨,同樣是共產黨領導人的鐵托,在蘇共二十大后對斯大林的種種嚴厲批判,毛澤東的態度確實有點令人難于理解。于是,各種猜測紛至沓來。有人估計,毛澤東當時就已經在考慮自己的身后事了,為斯大林辯護不過是想防止自己死后中國會出現同樣的局面。而更多的人則相信,毛澤東同情、諒解斯大林,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的思想體系與斯大林頗多接近,兩人在對馬克思主義主要觀點的理解上,幾乎是一脈相承的。

那么,當時的情況到底是怎樣的呢?
蘇共二十大風波驟起,毛澤東拒絕摘掉斯大林的像
1953年斯大林去世后,中蘇兩黨兩國其實并未疏遠,反倒是更加接近起來。1954年10月,蘇共新上臺的領導人赫魯曉夫為爭取中共這個大黨的支持,親自率團來華參加新中國成立五周年的慶典,與中國政府簽訂了一系列增加援助的重要協定,并取消了過去斯大林強加給毛澤東的一些明顯不平等的協定。這給毛澤東留下了較好的印象,雙方的關系一度變得相當密切。想不到兩年之后,即1956年,蘇共召開第二十次代表大會,使兩黨之間剛剛建立起來的信任關系,很快就蒙上了一層陰影。
為祝賀蘇共二十大的召開,中共中央特派朱德率鄧小平、譚震林、王稼祥、劉曉等,組成中共中央代表團,于1956年2月4日抵達莫斯科。14日,他們應邀出席了蘇共二十大開幕式,聽取了赫魯曉夫所做的報告。讓他們感到有些詫異的是,在這個報告中,赫魯曉夫不僅一個字也沒有提到斯大林,而且不止一次地暗示斯大林破壞了蘇維埃的民主與法制。這在多少年來已經習慣于在各種正式場合頌揚斯大林的中國共產黨人看來,自然是不同尋常的。這也使朱德在第二天大會上的致辭顯得格外突出,因為他繼續稱頌斯大林是共產黨人的導師。根據當時與會者的日記,朱德突然引人注目地提到斯大林的名字時,“全場爆發出一陣掌聲”。
十天之后,即大會進行到幾乎是最后一天的時候,人們終于知道蘇共中央在大會期間對斯大林的態度為何如此冷漠了。
赫魯曉夫從24日深夜到25日凌晨,向蘇共代表們做了一個極端秘密的報告。他嚴肅地告誡與會者說:“我們不能把這個問題弄到黨外去,尤其不能捅到報刊上去?!钡菚?,同樣是根據赫魯曉夫的指示,蘇共中央分別向幾個大黨代表團的負責人提交了這一秘密報告的副本。這是一個多少有些致命的決定。
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讓所有共產黨人深感震驚。
秘密報告詳細地說明了對斯大林的個人崇拜如何導致了黨的集體領導原則的破壞,如何導致了個人專斷獨裁,直至產生了完全無視民主與法制的駭人聽聞的大規模鎮壓和恐怖行為。報告暗示,列寧格勒州黨委第一書記基洛夫在1934年被暗殺,就可能與斯大林有關;而斯大林又利用基洛夫事件,通過肉刑逼供,制造了大批假案錯案,并大開殺戒。1934年參加聯共(布)第十七次代表大會的代表,幾乎全部被指控為反革命而被捕,或流放或被殺;這一屆代表大會選舉產生的中央委員和候補中央委員,就有70%因同樣的罪名被逮捕并槍決。僅在1937~1938兩年時間里,斯大林親手批準捕殺的名單就有383份,幾乎都是黨、政、軍、團乃至文藝界的重要干部,人數多達4.5萬人。
列寧死后,斯大林早已成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旗幟和象征,成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代言人。而今斯大林突然變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獨裁者和殘酷無情的暴君,這不可避免地會嚴重損害共產黨人的形象,給西方世界提供他們求之不得的攻擊社會主義制度的武器。然而,做事一向情緒化的赫魯曉夫絲毫沒有考慮到這種嚴重后果。他明明知道“我們不能將武器交給敵人,不能在他們面前暴露我們的膿瘡”;但又相信“大會代表們會正確理解和評價這一切措施”。
如果赫魯曉夫真的只是在蘇聯黨的代表大會上作這個秘密報告,而不讓各國黨知道,事情也許會是另外一種結果。至少,秘密可能會保守得更長久一些,它對各國黨,包括對中蘇關系的影響,也可能小得多。但是,赫魯曉夫會后那個心血來潮的決定,使得這種震動迅速波及到整個世界了。
還在大會期間,當發現蘇共中央有批評斯大林的意圖之后,中共代表團就急電北京詢問如何應對。中共中央當時的答復是:會議照常參加。
28日,赫魯曉夫特別約見了中共代表團團長朱德等,就秘密報告產生的經過及其揭露斯大林錯誤的必要性等問題,做了進一步的說明。按照赫魯曉夫的說法,斯大林的錯誤還遠不止報告所揭露的那些。尤其是在對待農民的問題上,斯大林過分依靠鎮壓和剝奪的方法,對蘇聯的農業生產和工農聯盟都造成了相當嚴重的后果。朱德按照代表團商定的意見,沒有表示明確的態度。不過,他私下還是對蘇聯方面講過:斯大林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領袖,他不僅屬于蘇聯共產黨,也屬于各國共產黨,你們對他進行如此尖銳的批評而不同其他黨商量,這不合適。
中共代表團得到赫魯曉夫秘密報告的副本后,很快就由鄧小平、王稼祥帶回北京,并譯成中文大字本,分別提交毛澤東及在京的政治局委員和其他有關方面負責人。中共中央書記處3月17日即開會討論秘密報告,交換看法。毛澤東對赫魯曉夫破除迷信,敢于揭蓋子,給予了肯定的評價;同時,所有與會者也對赫魯曉夫如此草率,并且是如此不全面地談論斯大林的功過問題,表示了憂慮,擔心一旦消息泄漏就可能捅大婁子,給資產階級提供攻擊共產黨人的嚴重口實。此即毛澤東后來所說的,當時對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中共中央的擔心不是沒有理由的。就在書記處召開會議的幾乎同一天,即美國時間3月16日,《紐約時報》駐東歐國家的記者就發出報道,披露了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做反斯大林秘密報告的消息。18日,毛澤東剛得到新華社的這個通報,就緊急召集書記處成員開會,商量對策。與會者對赫魯曉夫這種不顧整個共產主義運動大局的行動表示出更強烈的不滿。會議最后得出結論,既然秘密報告泄露,勢必出現嚴重的負面效應,中國黨必須準備公開表態,同時也好在輿論上進行一些力所能及的正確引導。
19日和2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接連兩次召開會議,討論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并研究應當如何表態等問題。毛澤東明確認為,必須針對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寫文章,進行補救。也就是說,要從正面講清楚,蘇共二十大揭露斯大林所犯錯誤是共產黨人勇于解剖自己、改正錯誤的表現;犯錯誤是難免的,而不論斯大林犯過多么嚴重的錯誤,他也還是個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
31日,剛剛從莫斯科開完二十大回到北京的蘇聯大使尤金拜見了毛澤東,特地詢問了毛對赫魯曉夫報告的看法。毛澤東表示,在批評斯大林的問題上,中國人不好先說話,現在問題由蘇聯黨自己揭露出來,是件好事。接著,毛澤東花了三個小時的時間講述了他對斯大林由來已久的不滿。按照他的說法,斯大林從1926年起,在中國革命的問題上就犯了不少錯誤,其中包括:1926年過高估計國民黨;30年代不考慮中共意見,對王明偏聽偏信,通過共產國際發出大量不正確的指示;1945年抗戰結束時堅持要中共同蔣介石罷戰言和;直到中國革命勝利,仍懷疑中共要走南斯拉夫道路,認為毛是中國的鐵托;毛訪問莫斯科時,斯大林甚至拒絕與他簽訂中蘇友好互助同盟條約;后來勉強同意簽約,還不光彩地討價還價,要了兩塊勢力范圍和四個合營公司,如此等等。
毛澤東最后將斯大林的主要錯誤歸納為七條:一、目無法紀的肅反;二、蘇德戰爭前夜缺乏必要的警惕;三、對農民的政策給工農聯盟帶來重大危害;四、非法遷移某些民族;五、否定集體領導原則,過分聽信諂言;六、獨斷專行;七、對南斯拉夫等國的外交政策有嚴重問題。
毛澤東還特別提到了“逼供信”的問題,并顯然記起了江西時期發生的“富田事變”和延安整風期間發生的“搶救運動”?!案惶锸伦儭焙汀皳尵?;運動”與斯大林目無法紀的肅反幾乎如出一轍,也是用逼供信的辦法取得了大量的假口供,其結果:前者造成了紅二十軍從班排長直至軍一級領導人幾乎全部被殺的慘?。缓笳咄瑯邮勾笈h的干部被誣為特務、內奸,只是由于各方面反應強烈,使毛澤東及時醒悟,半途煞車,才未釀成嚴重慘禍。
從這時起至少有兩年多的時間,毛澤東在許多場合都直截了當地批評斯大林,有時還批評得相當尖銳。許多歷史舊賬和恩恩怨怨都被提了出來,并且歸咎于斯大林。但是,毛澤東即使在最初這次與尤金的談話中,也沒有忘記強調:“斯大林是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是優秀忠誠的革命家”,“斯大林不是在所有問題上,而是在個別問題上犯有錯誤”。因此,當蘇聯大使隨后通知中共中央說,蘇聯已決定不再掛斯大林的像,游行時只拿列寧和其他活著的蘇聯領導人的像時,毛澤東明確表示:“不掛斯大林像不行”,因為“我們人民不滿意”。他堅決反對跟“風”轉。他在內部明確批評說:“蘇聯過去把斯大林捧到一萬丈高的人,現在一下子把他貶到地下九千丈”,我們不能跟著轉。中共中央經過討論最后決定,“五一”國際勞動節游行時,活著的領導人的像一概不掛不舉,包括劉少奇、周恩來、朱德以及其他兄弟黨領袖的像統統取消,而斯大林的像則不能摘。用毛澤東的話來說,天安門前的那“五個死人——馬、恩、列、斯、孫——的像,和一個活人——他叫毛澤東——的像還掛著。掛就掛吧。 ”
很顯然,毛澤東與莫斯科圍繞著對斯大林的評價問題,存在著明顯的意見分歧。
毛澤東認定斯大林是好心犯錯誤,是認識上的問題
毛澤東與莫斯科之間圍繞著斯大林的評價問題,究竟分歧何在呢?嚴格說來,赫魯曉夫即使在秘密報告中,也并沒有全盤否定斯大林。他一開篇即明確肯定了“斯大林在準備和實現社會主義革命中,在國內戰爭中,以及在我國社會主義建設的斗爭中所起的作用”。在各國共產黨就報告未能對斯大林作出總體的科學評價這一點表示不滿之后,蘇共中央更急忙在文章和決議中肯定斯大林“忠于馬克思列寧主義”,強調他是一個大理論家和大組織家,領導了黨反對各種敵人的斗爭,“獲得了巨大的威信和聲望”。
毛澤東與莫斯科之間的分歧,說到底是對斯大林錯誤性質及其程度的看法有異。赫魯曉夫秘密報告雖然談了斯大林的各方面問題,但給人印象最深和引起世人震驚的,就是他肆無忌憚地濫殺自己的同志。而恰恰在這個問題上,毛澤東有所保留。一貫強調階級斗爭、暴力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的毛澤東,并不認為這是什么特別嚴重的問題。
毛澤東估計,斯大林不過殺了一百萬人,其中一定還有不少真的反革命。也就是說,斯大林的錯誤僅僅是個肅反擴大化問題。從階級斗爭、暴力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的角度看,不殺掉那些罪大惡極的“東霸天”、“西霸天”,人民就抬不起頭來。至于肅反擴大化,不僅蘇聯有,就是中共歷史上也曾有過。它是共產黨人為了革命的目的,在認識上和政策上出現失誤的結果,不能看成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何況,一百萬這個數字也不算太多嘛,毛澤東講:我們建國以來幾年時間至少就殺了79萬反革命,還關了一百多萬,管制了一百多萬。
既然斯大林的錯誤僅僅是個認識問題,那么,無論是對赫魯曉夫全盤否定式的做法,還是對他把斯大林的錯誤歸因于個人崇拜的說法,毛澤東都不以為然。從3月31日毛澤東與蘇聯大使的談話中一句也沒有提到個人崇拜的問題,就可以看出,他并不同意莫斯科關于斯大林犯錯誤主要是由于個人崇拜的觀點。幾天后,中共中央政治局開會討論陳伯達根據毛澤東意見起草的《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章,與會者顯然都同意毛澤東的看法,認為:“斯大林的錯誤不能統統歸結為個人崇拜,從根本上說還是主觀不符合客觀,脫離實際和脫離群眾,是思想方法問題。”
根據這一精神起草,經毛澤東親筆修改,并由中央政治局成員討論通過的這篇“《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章”,對莫斯科所強調的個人崇拜問題只是從理論上作了某種分析;整篇文章的重點,放在了毛澤東所再三強調的錯誤“難免論”上,強調共產黨所從事的事業前無古人,不可能不犯錯誤。說斯大林犯錯誤,主要是因為“驕傲了,不謹慎了,他的思想里產生了主觀主義,產生了片面性”,再加上接受和鼓勵個人迷信,實行個人專斷,這才“對于某些重大問題做出了錯誤的決定,造成了嚴重的不良后果”。但無產階級專政優越于資產階級專政的地方,就在于無產階級能夠自己發現錯誤和改正錯誤,而資產階級的錯誤“是無法克服的”。據此,毛澤東特別加寫了一段充分肯定斯大林的話:“有些人認為斯大林完全錯了,這是嚴重的誤解。斯大林是一個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但是也是一個犯了幾個嚴重錯誤而不自覺其為錯誤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p>
斷定斯大林犯錯誤的主要原因第一是難免,第二是認識偏差,這毫無疑問是基于斯大林是馬克思列寧主義者這個最基本的判斷。按照毛澤東的邏輯,只要斯大林是馬克思列寧主義者,那么,不論他犯有多大的錯誤,也終究不過是些錯誤而已,并且肯定是在不自覺的情況下為了革命的目的所犯的錯誤。那么,何以判斷犯有如此大錯的斯大林仍然是一個馬克思列寧主義者呢?在毛澤東看來,問題很明顯,因為在斯大林領導下的蘇聯,仍舊是共產黨的天下,仍舊堅持的是社會主義而不是資本主義的制度。這才是評價斯大林問題的最大是非標準。
不過,無論是叫斯大林的錯誤,還是叫斯大林的暴行,這里最讓共產黨人感到尷尬和困惑的,也正是這個制度問題。共產黨通過革命暴力取得政權,運用階級獨裁鞏固政權,這本來就備受崇尚所謂民主與自由的資本主義各國輿論的攻擊。赫魯曉夫等人極力把斯大林的錯誤同個人崇拜現象聯系起來,一個重要的原因也是生怕人們會由此聯想到社會主義制度本身,生怕人們會提出質問:如果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優越,為什么斯大林在世時,你們不僅不能糾正這些殘暴行為,而且人人自危,不得不推波助瀾?
但事實上,秘密報告泄露后,蘇聯黨并未能逃脫來自西方世界的強大輿論壓力,就連多數歐洲國家的共產黨人,也不能不批評赫魯曉夫不應僅僅用個人崇拜和斯大林的性格缺點來解釋問題。意大利共產黨領袖陶里亞蒂還發明了一個字眼兒,叫作民主的“退化”,得到歐洲各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共產黨的響應。那意思是說,列寧在世時和蘇聯建國初期還是比較民主的,斯大林獨裁之后,蘇聯黨和國家的民主明顯地“退化”了。
斯大林的問題究竟是個人崇拜造成的呢,還是因為民主“退化”了呢?根據隨后一步步披露出來的材料,斯大林問題的嚴重性遠遠超出了赫魯曉夫秘密報告所談到的內容,用“退化”這個字眼兒未必能真正說明問題的根源。
據查,基洛夫被害,多半就是與聯共(布)黨內當時還存在著的某種民主形式有關。比如,在黨的代表大會上,當時可以進行不記名投票,而不是舉手表決。比如,基洛夫還可以在一些重要問題上不贊成斯大林的意見。但正因為如此,基洛夫不幸在第十七次代表大會上比斯大林多得了數百張票。不過,這樣一點民主并不能阻止斯大林擅改投票結果,更不能阻止對基洛夫的刺殺。參加這次投票的大:會代表和新選出來的這一屆中央委員,乃至各地黨政基層領導人,之所以會大部分被鎮壓,原因也顯而易見。
經過調查,第十七次代表大會選舉出來的139名中央委員和候補委員中有98人被害,大會的1225名正式代表中有1108人被害。報告沒有提到的各加盟共和國的黨政負責人以及各級代表大會的代表等,被害的比例甚至更高。俄羅斯聯邦州黨委和執委的成員90%被鎮壓,多數市、地方和區黨委均被摧毀。蘇聯紅軍及海軍中的高級將領也沒能逃出厄運。1941年蘇德戰爭爆發前,蘇聯五個元帥中的三個,四個一級指揮員中的三個,以及所有的集團軍軍長、幾乎所有的師長和旅長、半數的團長、絕大部分政治委員,總共約五萬名重要的軍事、政治干部被殺,更多的干部遭到清洗。戰爭爆發時,只剩下7%的軍官受過高等軍事教育,任職不到半年的軍官占到75%。僅1936~1939年間,蘇聯因為政治原因被清洗和殺害的就有數百萬人之多,遠遠超過毛澤東估計的一百萬。何況,這些人也并不是毛澤東所說的那些社會上的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東霸天”、“西霸天”,而絕大多數都是斯大林自己的同志和他們無辜的家屬!
已知到1953年斯大林逝世前,蘇聯內務人民委員部僅囚禁和流放的人數,也已超過一千萬,這更是遠遠超過當時中國關押和管制的二百萬人。最令人震驚的是,所有這些屠殺自己同志的命令,大都是斯大林親自批準的。據已經公開的檔案,1938年8月20日一天,斯大林就親手批準槍決了所謂“人民敵人”及其家屬735人;當年12月12日,斯大林一次親手批準槍決的軍事干部及其家屬,更是創紀錄地達到3167人!尤其令人發指的是,他還大量殺害共產國際領導人和東歐國家共產黨領導人,波蘭、德國、匈牙利、愛沙尼亞、立陶宛、拉脫維亞、意大利、英國、法國、比利時、西班牙、芬蘭、荷蘭、土耳其等國共產黨在蘇聯的大批干部,幾乎都被殺害。相反,那些被本國政府逮捕關押的共產黨人,卻大都活了下來。斯大林還使用各種暗殺手段到海外去除掉自己的政敵,如對托洛茨基及南斯拉夫領導人鐵托等。尤為觸目驚心的,是在斯大林指揮下一次集體屠殺外國人的行動,這就是眾所周知的卡廷森林事件:在1941年,繼解散波蘭共產黨,殺害了其在蘇聯及歐洲的幾乎所有黨的干部以后,斯大林竟然又一次下令槍殺了兩萬多名被俘的波蘭軍官和在押的其他波蘭人。
采取這樣一種幾近病態的野蠻屠殺來對付自己的同志,能夠說是為了保衛無產階級專政或其他革命目的,在認識上出現偏差而犯的“不自覺”錯誤嗎?能夠簡單地用斯大林個人品質不好或個人崇拜之類的理由來加以解釋嗎?甚至單純用民主發生“退化”也不能說清楚問題。假定蘇聯黨和國家真的曾經有過比資本主義國家略為完善的民主體制,很難想象斯大林能夠如此容易地取得獨裁者的地位和對自己人大開殺戒。
應該說,毛澤東這時并非真的不了解斯大林問題存在著另一個方面的教訓。用毛澤東政治秘書胡喬木當時的說法就是:“蘇聯揭露出的斯大林的統治,其黑暗不下于歷史上任何最專制最暴虐的統治,毛主席日思夜想就想走出一條比蘇聯好的路子來?!?/p>
毛澤東當時曾講過這樣的話:斯大林如此嚴重地破壞法制,這在英、法、美這些西方國家就不可能發生。美國發展快,其政治制度必有可學習之處。我們反對它,只是反對它的帝國主義。到底是一個黨好,還是幾個黨好?看來還是幾個黨好。共產黨要萬歲,民主黨派也要萬歲。他并且說過:斯大林晚年把封建主義的精神實質帶進了共產主義運動,他所推行的那種政治方法是以在黨內進行間諜活動為基礎的,不僅造成了一系列無端的懷疑與不信任,迫使同志們干出許多卑鄙的和恐怖的行為,而且使人民的生命受到嚴重威脅。然而,他顯然贊同蘇共中央關于在革命的條件下必須對民主進行某種程度限制的說法。他雖然認識到西方國家的民主制度存在著值得借鑒的、可能限制斯大林現象滋長的某些長處,卻相信自己身上不存在斯大林那樣的問題,用不著對自己進行監督和限制。過分的自信,使他對人抱有很大的懷疑和不信任感,更不可能重視那種建立在嚴密法律制度之下的社會監督機制。他在內部甚至極而言之地講過,我們現在還處在訓政時期,實行的也還是愚民政策、專制主義,這是形勢使然。
不知道是因為受到太多傳統思維模式的束縛,還是為了共產黨的利益不得不盡力維護社會主義的聲譽,即使是歐洲國家的共產黨,當時也沒有人公開指責蘇聯的“社會主義”太過專制。當然,多數歐洲國家的共產黨,包括少數黨內分歧較大的東歐執政黨。由于斯大林問題的暴露都受到強大的輿論壓力,不得不開放民主與自由的話題,甚至開始公開主張社會主義的不同模式。但對于像蘇共這樣牢牢掌握著統治權的黨來說,從自身制度和體制的嚴重缺陷上來考慮問題,似乎并不被看得特別緊要。就連“退化”這樣的字眼兒,莫斯科聽起來也極不舒服。
7月初,蘇共中央就專門發表聲明,堅持說社會主義制度下的即蘇維埃的民主,是當今世界上最充分的民主。不僅今天如此,就是斯大林時代也是如此,否則就不能解釋,何以蘇聯能夠在空前短的時間內建立起強大的社會主義工業,實現農業集體化,并且粉碎了世界上最兇惡的德日兩大法西斯戰爭機器。聲明堅持認為,絕對不能從制度方面去尋找原因。聲明強調,蘇維埃被迫對民主做過一些限制,這在資本主義世界包圍下是不得已的,它并不能成為產生斯大林殘暴行為的一個原因。斯大林的問題,還是因為斯大林的性格太過粗暴,因為有貝利亞這樣的壞人控制著國家安全機關。特別是由于存在著嚴重的個人崇拜,使得反對斯大林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對他的任何反對都會為人民所不理解”。
幾方面的意見比較起來:歐洲黨認為斯大林問題有民主“退化”的背景;蘇共中央是強調個人品質和個人崇拜;毛澤東則認定是好心犯錯誤,屬于認識問題。共產黨陣營內部已是各唱各的調了。
毛澤東說:“蘇軍可以撤出波匈,讓它們獨立自主嘛
1956年9月下半月,中共召開了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在會議過程中,除了毛澤東因為米高揚不準備在會上談中國共產黨人的獨特經驗和理論貢獻,負氣沒有出席米高揚致辭的那次會議,并在飯桌上狠狠地把斯大林和蘇聯黨挖苦了一番以外,中共中央沒有表現出與蘇共中央存在意見分歧。不僅如此,無論是劉少奇的政治報告,還是鄧小平關于修改黨章的報告,都對蘇共二十大作了積極的評價,并特別肯定了二十大反對個人神化的“重要功績”。只不過,鄧小平在報告中特別強調說,我們黨其實早就反對突出個人和歌功頌德的做法了,并且長期以來就是由集體而不是由個人來決定重大問題的。
據當年為蘇中兩國領導人做過翻譯的一位俄國人回憶,還在斯大林去世后不久,中共領導人就曾明確地講過:斯大林去世后,國際革命運動的領袖就屬毛澤東了。不論這種說法是否準確,1956年斯大林問題暴露后,中國共產黨人在心理上確實產生了某種優越感,認為自己在許多方面,比如理論聯系實際、黨的領導體制、黨群關系以及肅反政策的把握等等,都做得比蘇聯好。既然如此,誰還會去對照檢查自己的問題呢?毛澤東早就認定斯大林有許多錯誤,但在斯大林還處于一種神話地位的時候,無論是對斯大林,還是對蘇聯,像毛澤東所說過的那樣,中國共產黨人除了公開崇拜以外,完全沒有批評的可能。因此,毛澤東對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抱有一種十分復雜的心態。他不滿意報告那打倒一切的調子,卻不止一次地高度評價赫魯曉夫的做法,說他勇敢地揭開了蓋子,從而解放了思想。在毛澤東看來,斯大林問題的揭露至少證明了自己久已存在的看法,即蘇聯的經驗并不都那么令人羨慕。赫魯曉夫對斯大林問題不顧后果的,并且是明顯偏激的的做法,更讓毛澤東看不起蘇共新一代領導人的政治能力。這也就是為什么,毛澤東對米高;揚不提中國共產黨人的獨特經驗與理論貢獻,會生那么大的氣。
如果說斯大林的問題,這時曾經引起毛澤東一些積極的思考的話,那么,最值得一提的,大概就是如何認識社會主要矛盾這個問題了。毛澤東這時明顯地贊同蘇共對斯大林關于社會主義愈前進,階級斗爭就愈尖銳這一錯誤公式的批評。這對一向強調階級斗爭和暴力革命的毛澤東來講,幾乎可以說是一段很特殊的現象。中共八大之所以提出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由急風暴雨式的大規模的階級斗爭,逐漸轉變為先進的生產關系與落后的生產力之間的矛盾,與此不無關聯。畢竟,在這一年里,農村實現了集體化,城市工業和手工業的社會主義改造也正在加速完成,過去意義上的地主和資產階級即將不復存在了。按照馬克思主義的邏輯,再搞大規模的階級斗爭確實沒有必要了。因此,毛澤東不止一次地提到,中國的無產階級專政的職能百分之九十已經消亡了;剩下那百分之十,也主要是用于對外的。從這一點出發,當年處于同樣情況下的斯大林,確實沒有必要通過階級斗爭來解放生產力。毛澤東明確講,斯大林那時所以仍舊到處尋找斗爭對象,到處捉人殺人,繼續進行階級斗爭,根本原因是認識沒有跟上形勢的發展,不相信群眾而天天恐慌。他還說,當國家只有一個黨專政的時候,更應該注意聽取反面的意見。民主黨派不是天天在罵我們嗎?只要不登在報紙上,聽聽也沒有什么不好。
由于滿足于中國現實政治的成功與經驗,滿足于自己的理念與睿智,毛澤東也就不可能從斯大林的悲劇中看到自己的問題,真正吸取教訓。隨著波匈事件的發生,事情變得更加復雜化了。
由于對斯大林暴行的揭露,從1956年春天開始,東歐各國黨已經不得不開始為那些以同樣原因被鎮壓的共產黨人恢復名譽。僅波蘭政府4月27日宣布的必須恢復名譽的共產黨人,就有8萬人之多。6月28日,波蘭爆發了有名的波茲南事件。事件最初純粹是由經濟原因引起的,但波蘭當時面臨的經濟危機和人們對政府的普遍不滿,使得這一家機械廠工人的抗議活動引發了對政府機關的沖擊。波蘭軍警進行鎮壓,造成了數十人死亡和數百人受傷。波茲南事件發生后,波蘭黨7月18~28日召開了中央全會。蘇共中央派代表團參加,企圖要波蘭黨公開承認騷亂是一起有敵對勢力挑唆的政治事件。但波蘭黨堅持認為工人對生活狀況的不滿是主要原因,并且隨后完全違背蘇聯人的意愿,宣布將恢復因主張獨立自主而被開除出黨和遭到關押的前第一書記哥穆爾卡的職務,并有意解除從蘇聯回來擔任政治局委員和國防部長要職的羅科索夫斯基元帥的職務。
波蘭出現的情況,使莫斯科大為驚慌和惱怒,擔心波蘭可能脫離華沙條約組織,轉向西方。赫魯曉夫因此下令派兵對華沙取包圍態勢。與此同時,赫魯曉夫、莫洛托夫、米高揚等飛往華沙,準備強行干預波蘭黨準備在10月19日召開的中央全會的選舉。在19~20日的會談中,兩黨領導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但在波蘭黨領導人再三保證沒有脫離華沙條約的意圖,并愿意努力使羅索科夫斯基留在政治局內之后,赫魯曉夫也做了讓步,同意不干預哥穆爾卡的當選,并將部隊撤回基地。
讓赫魯曉夫更加手足無措的是,波蘭這邊還未平息,匈牙利那邊又發生了連鎖反應。在波蘭為哥穆爾卡恢復黨籍之后,匈牙利輿論強烈要求為一年前被解除部長會議主席職務并開除黨籍的納吉平反。匈牙利共產黨迫于輿論壓力,于10月14日宣布為這位因為反對強制實行農業集體化和主張政治上更加寬容的納吉恢復黨籍。哥穆爾卡在赫魯曉夫等飛往華沙干預之后仍然當選第一書記,更進一步激起了匈牙利社會輿論的強烈反響。群眾開始大規模集會游行,要求納吉上臺、自由選舉,甚至高呼撤走蘇軍的口號。匈共領導人格羅沒有采取安撫的政策,更不打算讓納吉復職,而是發表了態度強硬的演說,與群眾形成了嚴重對立。10月23日,示威群眾企圖沖進廣播大廈,保安警察被迫開槍,結果引發一場騷亂。當天夜里蘇聯國防部長朱可夫報告說,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已陷入混亂,警察無力應付,調入國防軍一個營試圖恢復秩序,反被群眾繳械,匈牙利國防部長明確表示希望蘇軍干涉。
還在10月21日,即哥穆爾卡當選波蘭黨第一書記的當天,中共中央接到了尤金送來的蘇共中央來信,說波蘭情況嚴重,有脫離社會主義陣營的危險,希望中共中央派代表團到莫斯科去緊急磋商。毛澤東當晚召開會議,確定派劉少奇率團前往。毛澤東隨即約見尤金,告知了這一決定,并在談話中指出,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對引發事件起了一定的作用。毛澤東特別強調:“斯大林是需要批判的,但是,批判的方式,我們有不同意見。還有若干問題,我們是不同意的?!?/p>
第二天,毛澤東通過新華社得知赫魯曉夫率團前往波蘭,并派兵包圍華沙等情況后,當晚再度召集緊急會議,研究對策。毛傾向于反對蘇軍出兵干涉波蘭黨內部事務。經過討論,與會者取得了一致的看法。23日凌晨,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再度會見尤金,通知他說,中共中央認為波蘭問題雖然有反革命分子在其中活動,但有廣大群眾參加,看來不像馬上要脫離社會主義陣營倒向西方。波蘭黨要改組是其內部事務,不能用強迫的辦法去阻止。通過適當的讓步和平等的合作,是可能使波蘭黨繼續留在社會主義陣營內的。會見后,劉少奇即率團啟程。
23日晚,當劉少奇一行到達莫斯科時,才知道蘇軍事實上并沒有進入華沙,赫魯曉夫到華沙后已發現原來的懷疑有誤,因此,波蘭危機的信號已經基本解除,蘇方已不反對波黨改組和哥穆爾卡當第一書記。但就在赫魯曉夫向劉少奇等通報波蘭情況時,他接到蘇軍元帥朱可夫的電話,得知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出現嚴重騷亂,匈國防部長要求駐匈蘇軍開進布達佩斯,幫助恢復秩序。劉少奇當即打電話給毛澤東,毛認為情況不明,不宜表態,但內心顯然是不贊成出兵的。
24日,劉少奇、鄧小平等應邀出席了蘇共中央主席團會議,參加討論波匈事件,得知蘇軍已經開進布達佩斯。劉少奇在發言中根據毛澤東的意見,明確指出波匈事件的重要原因是蘇聯過去的大國沙文主義和強加于人的政策在兩國積怨過深,造成了群眾對蘇聯的普遍不滿。因此,他要求蘇方從波匈事件中吸取教訓,深刻檢討他們處理國家關系以及黨的關系時所犯的錯誤。
在劉少奇一行留在莫斯科期間,格羅被迫下臺,剛剛得到平反的卡達爾擔任了匈牙利共產黨第一書記,納吉成為政府總理。對此,蘇聯方面明確表示了支持的態度。但是,由于匈牙利軍隊和警察已經分崩離析,而蘇軍只是為了幫助維持布達佩斯的秩序派去很少部隊,匈牙利各地的騷亂迅速蔓延,形成嚴重的無政府局面。再加上西方電臺極力煽動,邊境開放,反蘇的民族情緒得到充分釋放,各黨派拒不加入新政府,致使新政府毫無權威性可言,全國形勢更趨混亂。
27日,納吉政府宣布在蘇軍的援助下,已經肅清了反革命暴亂。第二天,為遷就國內因蘇軍干涉而難以平息的激進情緒,納吉等在與蘇共中央代表米高揚等協商后,又公開宣布,不僅蘇軍將盡快撤離布達佩斯,并逐步撤出匈牙利,而且曾經參與過鎮壓行動的國家保安警察部隊也將被解散。
在蘇軍開始準備撤離布達佩斯的29日,赫魯曉夫等會見了劉少奇,說明波蘭、匈牙利等國都提出了蘇聯從其國土上撤軍的要求,他們擔心整個華沙條約組織將因此而崩潰,從而便利帝國主義對社會主義陣營的破壞。劉少奇明確表示蘇軍最好不要退出,有必要保持華沙條約組織的存在。但是,毛澤東得到消息后卻堅持認為,有必要給予東歐各國以政治上、經濟上的平等地位。他在當天的電話中說,蘇聯對東歐國家應該更開放些,駐軍也可以撤離,華沙條約也可以和它們商量,滿足它們獨立自主的要求。根據毛澤東的意見,劉少奇進一步與赫魯曉夫進行了會談,但赫魯曉夫對此表示懷疑。劉少奇因此問他:如果蘇方不讓步,不撤軍,人家退出華沙條約怎么辦?比如匈牙利,如果退出華沙條約的政府得到群眾擁護,你們怎么辦?反復討論的結果,赫魯曉夫也深感問題棘手,同意了中共中央的意見。
30日上午,蘇方將米高揚關于匈牙利全國局勢發展的進一步的報告送給中共代表團看。報告稱,匈牙利反蘇反共的氣氛已難以控制,各地都有不少共產黨人被殺,如蘇軍撤離,匈牙利必然倒向西方,因此,必須考慮根本方針問題。中共代表團看后頗感吃驚,討論了一天,也沒有能夠得出統一的意見。劉少奇晚上通過電話再度請示毛澤東。毛表示:把撤出和進攻的兩種辦法都向蘇聯同志提出來,跟他們商量。他的意見是最好讓反革命再多暴露一些。
當天晚上,根據中共代表團的建議,中蘇雙方舉行了緊急會議。劉少奇、鄧小平等開始力主蘇軍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堅決維護共產黨政權。赫魯曉夫則強調說,現在的形勢,已經不是單純把蘇軍開回布達佩斯所能解決的了。要出兵,就意味著要冒對匈牙利實行全國占領的嚴重風險。這很可能引起西方世界的強烈反應,引發國際干預,必須十分慎重。會議未能達成一致意見。
31日,形勢發生重要變化。一是納吉正式宣布準備退出華沙條約組織,這意味著匈牙利政府已經決心脫離社會主義陣營;二是傳來英法兩國為爭奪蘇伊士運河的控制權向埃及政府提出了最后通牒,正準備出兵埃及的消息,美國大使密向蘇聯尋求協商,因而西方國家利用蘇軍出兵匈牙利共同向蘇發難的可能性不復存在。于是,赫魯曉夫的腰桿又硬了起來。蘇共中央主席團經過一天的討論,作出了出兵的決定。
第二天,蘇軍大舉出兵匈牙利,很快平息了那里持續了一周之久的全國性騷亂,重新建立了一個以卡達爾為首的親蘇的共產黨政府。毛澤東和中共中央對此頗感滿意,他們不止一次地提到這件事,說這是我們勸說蘇聯同志的結果。
毛澤東引用列寧的話說:與其讓你獨裁,不如我獨裁好
從毛澤東隨后的歷次談話可以看出,對波匈事件,他印象最深的大概有兩點:
第一是認為東歐一些國家反革命殺得太少了,因此稍有風吹草動,敵人能有那么大的力量興風作浪。在11月中旬舉行的八屆二中全會上,毛澤東對此有明確說法。他指出:我們殺了70多萬人,東歐就是沒有大張旗鼓地殺人。革命嘛,階級斗爭不搞徹底怎么行!“那么多反革命沒有搞掉,沒有在階級斗爭中訓練無產階級,分清敵我,分清是非,分清唯心論和唯物論。現在呢,自食其果,燒到自己頭上來了。”
第二是開始認定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揭批斯大林,就是要全盤否定斯大林。在同一次會上,他講:我們共產黨人只有兩把對付敵人的“刀子”,“一把是列寧,一把是斯大林”。“現在,斯大林這把刀子,俄國人丟了。哥穆爾卡、匈牙利的一些人就拿起這把刀子殺蘇聯,反斯大林主義。歐洲許多國家的共產黨也批評蘇聯,這個領袖就是陶里亞蒂。帝國主義也拿這把刀子殺人,杜勒斯就拿起來耍了一頓?!薄傲袑庍@把刀子現在是不是也被蘇聯領導人丟掉一些呢?我看也丟掉相當多了?!K共二十次代表大會赫魯曉夫的報告說,可以經過議會道路去取得政權,這就是說,各國可以不學十月革命了。這個門一開,列寧主義就基本丟掉了。”“你有多少資本呢?無非一個列寧,一個斯大林。你把斯大林丟了,把列寧也丟得差不多了……這很危險。”
關于中蘇之間圍繞著斯大林問題所產生的意見分歧,此前還只是政治局一級的領導人了解。波匈事件后,毛澤東以極度不滿的口吻,在八屆二中全會上向全體中央委員講了這番話,事實上是把兩黨之間的分歧在內部公開化了。毛澤東在講話中甚至使用了“里通外國”的提法,警告“我們的高級干部、中級干部中,還有個別的人(不多)里通外國”,即“背著中央向外國人通情報”。他告誡他們:“這樣的事就不要干了”,并且說,“送過情報的講出來就完了,不講,就要查,查出來就給適當的處分”。這里講的“外國”,指的就是蘇聯。很顯然,毛澤東對蘇聯的看法,正在發生某種復雜而微妙的變化。
波匈事件還使毛澤東對形勢的估計不像以往那么樂觀了。一個多月前的那種興奮和滿足感消失了。當時他曾高興地告訴蘇聯同志:“中國的社會主義改造的工作基本上已經完成了。從前我是睡不著覺的。我曾經跟尤金同志說過,一切都還不上軌道,窮得很,人總是不高興。去年下半年以來,我開始高興了,工作比較上軌道了,黨內問題也比較上軌道了?!彼踔灵_始考慮“辭掉主席職務,想干個名譽主席”,“準備后事”了。但如今,他又開始憂心忡忡了。他公開表示,過去說無產階級專政的職能,百分之九十都已經消亡了,看來問題還不那么簡單。社會主義國家出了一個貝利亞,大家吃了一驚;后來又出了一個高崗,又吃了一驚;現在匈牙利出了那么多反革命,這更教育了我們。也就是說,像我們這樣的人,也可能還會犯錯誤;如果斗不贏,就會被別人推下臺去,讓哥穆爾卡上臺,把饒漱石抬出來。這不是沒有可能的,大不了重新回到延安去??梢钥闯?,把哥穆爾卡上臺同出現貝利亞、高崗、饒漱石相提并論,這反映出毛澤東內心深處對黨內斗爭導致政權易手的問題,已開始予以高度的重視。
這個時候的毛澤東,還沒有把赫魯曉夫與哥穆爾卡相提并論,但他對赫魯曉夫的印象變得極差。他再三說,赫魯曉夫這些人不僅不講馬列主義,而且缺乏革命道德?!澳銖那澳敲磽碜o,現在總要講一點理由,才能轉過這個彎來吧!理由一點不講,忽然轉這么一百八十度,好像老子從來就是不擁護斯大林的,其實從前是很擁護的?!边@怎么行?
1957年1月周恩來訪問蘇聯、波蘭和匈牙利。在莫斯科同赫魯曉夫談話時,根據毛澤東關于這次一定要捅穿一些問題的指示,周恩來直截了當地向赫魯曉夫等提出,在斯大林問題上,蘇共領導人應當主動做自我批評,承擔必要的責任,不能把問題都歸結到斯大林一個人身上。在1月17日中國大使館舉行的宴會上,周恩來又當面逼問赫魯曉夫:你們20年來同斯大林一起共事,難道對助長斯大林個人專斷、思想僵化、狂妄自大等等錯誤的發展沒有責任?如果不怕殺頭的話,你們至少也可以少做些助長斯大林錯誤發展的事情,多做些約束斯大林錯誤的事情嘛!為什么你們絲毫不做自我批評呢?但米高揚表示:在當時的情況下,除非像對付貝利亞一樣,把斯大林捉起來,否則別無辦法。而赫魯曉夫、布爾加寧則異口同聲地說:斯大林獨斷獨行,根本沒有可能進言;如果密謀捉斯大林,那么被捉的將不是斯大林,一定是我們自己。在還沒有廬山會議以及“文革”那樣慘:痛經歷的情況下,周恩來對赫魯曉夫等人的解釋顯得很難理解。
可以想象的是,毛澤東這時雖然談到過“準備后事”的問題,但實際上認為自己距離“后事”還遠。因此,他這時最關心的,其實還是中國不要出哥穆爾卡那樣的人物。好在,他對中共中央的領導人基本上還是信任的。但是,他也提到黨內有少數動搖分子,形容他們像刮臺風前的螞蟻一樣,鼻子靈得很,蘇共二十大的臺風一刮,他們就動搖了。不過,他這時提到的這種動搖分子,級別最高也就是“幾位司局長一級的知識分子干部”,說他們受了波匈事件的鼓舞,“主張要大民主”,“就是采用西方資產階級的國會制度,學西方的‘議會民主’、‘新聞自由’、‘言論自由’那一套”。毛澤東形容他們是“墻上一蔸草,風吹兩邊倒。搖過來不是本心,搖過去才是本心?!弊顓柡Φ脑捠窍旅孢@么幾句:“黨內黨外那些捧波、匈事件的人捧得好呀!開口波茲南,閉口匈牙利。這一下就露出頭來了,螞蟻出洞了,烏龜王八都出來了。他們隨著哥穆爾卡的棍子轉,哥穆爾卡說大民主,他們也說大民主?!?/p>
相信階級斗爭出現新動向,這是隨著波匈事件發生,特別是國內個別地區出現少數人鬧事后,毛澤東產生的聯想。用他的話來說:“匈牙利事件的一個好處,就是把我們中國的這些螞蟻引出了洞”。舉的例子是石家莊一個學校有部分學生鬧事:“少數反革命分子乘機進行煽動,組織示威游行,說是要奪取石家莊廣播電臺,宣布來一個‘匈牙利’。”還說,“北京清華大學,有個學生公開提出:‘總有一天老子要殺幾千幾萬人就是
根據歷次運動的經驗,這幾個極端例子的具體事實如何,頗值得懷疑。毛澤東隨后還舉過一個“典型的反革命”的例子:一個支部書記公開貼出小字報,反對蘇聯出兵匈牙利。反對出兵干預別國內部事務就算“反革命”?這即使在當時也顯得有些牽強。至于那“幾位司局長一級的知識分子干部”“主張要大民主”的事,也不過是新華社國際部的一兩位干部,私下向毛澤東派來征求意見的人提了些希望認真吸取斯大林問題的教訓,從制度上加強制約機制,政治上更加民主化的建議,并非就是要摘西方那一套。對此,毛澤東也未必不清楚。但是,抓住幾個極端的例子,把問題上綱上線,借機闡發自己的觀點,這是毛澤東的一貫風格。而他這時想要強調的,就是階級斗爭必然要反映到黨內來。因此,講學生鬧事,他說背后是那些“老于世故”的地主、富農、資產階級、民主黨派;講動搖分子,他說背景是因為他們出身地主、富農、資本家;進而說到相當一部分部長、副部長、司局長和省一級干部,之所以在農業合作化及統購統銷等問題上右傾保守,也是因為他們出身于地主、富農和富裕中農家庭,聽到心懷不滿的家里人講了一些壞話,如此等等。結果,所有的意見,不論提出的方式正當不正當,也不論善意惡意,只要在毛澤東看來有問題,就統統被歸結為社會上階級斗爭的反映了。
當然,毛澤東這時的想法還是有矛盾的。生產資料所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八大剛剛通過決議肯定階級斗爭不是越來越尖銳,不能看作主要矛盾,他一時還難以從理論上根本改變這一定論。因此,他雖然一再強調革命和斗爭一萬年以后還會有,但理智上還沒有把一切社會矛盾和黨內分歧都看成階級斗爭的反映。他一方面肯定“還有資產階級,還有地主、富農,還有惡霸和反革命。他們是被剝奪的階級,現在我們壓迫他們,他們心懷仇恨,很多人一有機會就要發作”;一方面又提出要分清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不同意把所有工人罷工、學生示威都看成反對共產黨,并且批評“斯大林在很長時期內把這兩類矛盾混淆起來了”,誰批評政府,批評共產黨,就懷疑誰是敵人,就有坐班房甚至殺頭的危險。他不是沒有注意到波匈事件中群眾對黨和政府的嚴重不滿,因而仍主張要允許批評,強調要加緊反對官僚主義,提出黨要公開整風。不過,毛澤東對于批評的界限是很清楚的:你只能開花,不能長草;凡是有利于無產階級專政的,就是花,就讓開;凡是不利于無產階級專政的,就是草,“我就鋤”。人治的色彩異常鮮明。因為這個“有利于”與“不利于”,全憑各級領導根據當時的政治氣候來判斷,完全沒有可操作的具體法律依據。
正因為如此,當毛澤東于1957年發動整風運動,意外地發現有太多的“螞蟻出洞”時,他立刻想起了匈牙利事件,于是“螞蟻”在他眼里變成了“吃人的鯊魚”。整風運動迅速轉變成反右運動,階級斗爭的法寶又祭起來了。經過反右運動,全國500萬知識分子中,50多萬人被打成了右派。
也正因為如此,毛澤東強烈地感到籠統地反對個人崇拜有害無益,而正確的權威的作用是無可替代的。否則,偌大一個黨,偌大一個國家,包括整個共產主義運動,由誰來判斷是非對錯?他開始大談要有正確的個人崇拜,說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正確的東西,我們必須崇拜,永遠崇拜,不崇拜不得了。真理在他們手里,為什么不崇拜呢?赫魯曉夫一棍子打死斯大林,中國黨有些人也屈服于這種壓力,要打倒個人崇拜。他們不知道,有些人打倒斯大林是有個人目的的,就是想讓別人崇拜自己。我看還是列寧說得好。有人說列寧獨裁,列寧回答得很干脆:與其讓你獨裁,不如我獨裁好。
其實,毛澤東多少有點過慮了。斯大林問題的暴露,何嘗絲毫觸動過他在黨內一言九鼎的絕對權威地位?麻煩的只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在斯大林死后,是否還需要另一個斯大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