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在廣州軍區宣傳部工作。1962年11月初,部隊剛剛傳達完黨的八屆十中全會精神,領導上找我談話,通知我調到陶鑄辦公室當秘書,并立即去報到。從軍隊轉到地方,這對我是一次很大的變動。
第二天我先到中南局,辦公廳要我立即到陶鑄家里去。我進了陶的宿舍,見他正在看文件。一見了我,他就問,怎么今天才來?我說昨天才接到通知。他說明天就去湖南,要趕緊準備,具體事情與丁勵松秘書聯系。
我即轉到丁勵松房間。說起來也很湊巧,我們倆曾經一同在軍區政治部工作。我從政治干部管理部調到宣傳部時,是他從48軍調來接替我的工作;而今又輪到我來接替他的工作。當時我們都20歲剛出頭,現在已進入中年了。老丁向我簡單介紹了情況,說詳情出差時再談。我就這樣匆匆忙忙地隨陶鑄出差了。
受了批評也還要推行生產責任制
這次去湖南時間較長,歷時22天,先后到了6個縣、9個公社、24個生產隊。同去的還有中南局候補書記金明、政策研究室副主任李普等。陶鑄的考察很深人,每到一地都去看現場,并找各級干部和農民座談。由于這是八屆十中全會后的一次系統考察,湖南方面十分重視,由省委第一書記張平化、農業書記王延春等陪同。陶鑄一路上講了很多,但重點是兩個,一是要掀起農業生產高潮,想方設法增加農民收入;一是要推行田間管理的生產責任制,調動農民的勞動積極性,他反復地講、具體地講,如講到社員吃“大鍋飯”、出工“一窩蜂”時,站起用手勢來加重語氣。當時我由于不熟悉地方工作,對第一個重點還能聽明白,對第二個重點卻懵懵懂懂,特別對“五定一獎”、“大段包工”等名詞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還發現,盡管湖南的領導對陶鑄很尊重,但對生產責任制問題卻未表態。一次到了衡陽縣委,聽到外邊有呼口號聲,一問是縣里正在開三級干部會議傳達八屆十中全會精神,群眾在喊“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湖南的領導問陶鑄要不要到會場去看看,陶鑄卻帶著大家到一個貧窮生產隊開座談會去了。這一點當時我不理解,因為我剛聽過中央全會的傳達,滿腦子灌了階級斗爭的思想,覺得陶鑄應該了解一下這方面的情況。后來丁勵松悄悄告訴我:在不久前的北戴河會議上,陶鑄因宣傳廣東的生產責任制,曾受到柯慶施等人的點名批評。幸虧周總理出來解圍,說陶鑄講的生產責任制跟鄧子恢講的包產到戶不一樣,才使陶鑄未受追究。陶在八屆十中全會以后還強調要推行生產責任制,表明他堅信這是“大躍進”以后調動農民積極性、恢復生產的重要措施。我當時聽了只感到很新鮮,沒有深刻體會。
這次湖南之行,陶鑄和金明以《湖南的農業情況和若干問題》為題,向黨中央、毛主席寫了考察報告。報告認為,為了組織農業生產高潮,當前急需:①繼續大鼓干勁;②搞好社員分配;③抓緊水利等備耕工作;④安排好困難地區群眾的生活;⑤做好生產隊明年的生產計劃。報告還提出,要解決好以糧為綱與多種經營相結合,特別要積極開拓生產隊一級的生產門路,發展農村的集體經濟等。這份報告未多談生產責任制問題,是由于在一個月以前,陶鑄根據對廣東農村的考察,已向黨中央、毛主席送過一份專題報告,強調當前農村最突出的任務之一,就是要“積極推行田間管理的大段包工責任制”。通過上述兩份報告,陶鑄向黨中央詳細闡述了自己對當時農村工作的觀點,中心是發展農業生產,改善農民生活,鞏固壯大集體經濟。這不僅對剛剛經受了“大躍進”挫折的農村來說十分中肯;即使以今天的觀點來看,也仍然有現實的指導意義。但報告卻未多談階級斗爭方面的問題,這自然與八屆十中全會精神有距離。這兩份報告上送北京后,都如石沉大海,了無消息。
一個月后的一個晚上,王延春打來一個電話,說毛主席最近來到湖南考察。陶鑄問主席有什么指示,王說他們向主席匯報了農村的階級斗爭、特別是存在幾股黑風的情況,毛主席很重視,說這些情況很重要。陶鑄聽后,在電話機前停了幾分鐘才走開。
在1963年2月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上,毛主席認為階級斗爭的情況尚未引起全黨的注意,指出:八屆十中全會以后我跑了11個省,只有劉子厚和王延春向我講了階級斗爭和社會主義教育的情況;要請他們兩位來北京向會議作介紹。中央歷次召開工作會議,都是各省第一把手參加,當時劉子厚是河北省長、王延春是湖南省委農業書記,故未與會。當時具體主持會議的是總書記鄧小平,立即邀劉、王二位參加了會議,但是只讓他們在大區的小組會上介紹了情況,未在大會上講,不完全符合毛主席的意愿(這件事在“文革”中成為批判鄧小平的一條“罪狀”)。這次會后,毛主席于4、5月份來到杭州,親自收集各地階級斗爭、社教運動方面的材料,準備繼續推進運動。
5月份陶鑄在武漢召開中南局全委會,其中一個重要議題是部署社會主義教育。會上雖然也揭露了若干階級斗爭問題,但強調以正面教育為主。陶鑄對此曾作過具體解釋:“進行社會主義教育,必須堅持以正面教育為主,通過分析形勢和回憶對比,擺事實講道理,不要采用批判、斗爭、戴帽子的辦法。有一些特別突出的典型,可以在縣的范圍選擇一個、兩個進行公開批評。”會議期間,中央緊急通知各大區第一書記立即到杭州參加政治局擴大會議。幾天以后陶鑄帶回一份《中共中央關于目前農村工作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即第一個《十條》),立即向武漢會議傳達。這份文件指出:“當前中國社會出現了嚴重的尖銳的階級斗爭……許多同志對于這些現象,并沒有認真考察,認真思索,甚至熟視無睹,放任自流。”文件強調要通過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把各種破壞社會主義的牛鬼蛇神揭露出來……打擊和粉碎資本主義猖狂進攻”。中南局全委會就按照《十條》的精神重新作了部署,各地農村的“四清”和城市的“五反”運動由此逐步鋪開。
始終強調“四清”要落實到生產上
1963年5月下旬,陶鑄帶著中南局副秘書長薛光軍和我們幾位新老秘書,到花縣炭步公社搞“四清”的試點。下去前,陶鑄特別叮囑我,要利用這次機會了解農業、熟悉農村,并說這也是他的工作重點。
當時陶鑄和薛光軍住在公社,兼管面上的工作。丁勵松、我、張漢青分頭下到鴨湖大隊三個生產隊實行“三同”。他們經常下隊,有時召我們上去匯報。和我一起拍檔的是縣委辦公室的謝漢。他既熟悉農村,又能講能寫,凡是出頭露面的事我都靠他,我則以更多時間調查了解情況。陶鑄當時強調,“四清”要從生產人手,最后再落實到生產上。
此次小“四清”,我們對貧下中農進行了扎根串連,查了生產隊的賬目、工分和財物,都汐:有發現多大問題。生產隊長沒有靠邊,每天:照樣排工,只是召開了兩次有骨干參加的民主生活會,其間也以逃稅、拖欠上交款為由,批斗了一個織再生布的個體戶。現在看來這也有些“左”,批過了頭。這次小“四清”從中耕到夏收,三個月時間就收了兵。
這次小“四清”,陶鑄向黨中央、毛主席作了題為《關于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與生產密切結合問題》的專題報告。指出:“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本身要求密切結合生產,搞好生產……,每一段運;動的部署,都必須同時研究與部署生產,每一段運動的小結,也必須同時總結抓好生產的經驗……工作組每隔若干天要專門檢查與討論一次生產,發現并立即解決:問題……運動的結果必須是生產增加,分配收入增加,社員生活改善,否則就是運動沒有搞好,或者叫失敗。”陶鑄在社教運動中這,樣突出發展生產、增加分配的問題,說成是運動成敗的重要標志,看來并不完全符合當時上面的要求。
在1963年9月中央召開的工作會議上,毛主席指出,各地社教運動進展緩慢,缺乏聲勢,主要是群眾沒有充分發動起來,領導沒有真正深。人下去。毛主席還指出,“農村有三分之一的領導權不在我們手里”,這是一種“和平演變”,要注意“反修防修”的問題。會議的一條重要決定是請劉少奇對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親自督戰;還提出要制定一份推動社教的政策性文件(即第二個《十條》)。這次會議以后,一些地方紛紛檢討對階級斗爭、社教運動的認識不足,作風不深人,有的甚至檢查“思想右傾”。陶鑄在廣州市的一次會議上,也承認“前一段運動搞得不深不透,有的走了過場,自己去年在炭步公社的點也是低標準的”。
劉少奇于1963年11月至1964年4月派王光美到河北省撫寧縣桃園大隊蹲點,自己也經常過問并給以指導。這時不斷傳來對社教運動的一些新提法,如“農村出現了反革命兩面派政權”,“要采取土改時期秘密的扎根串連的做法”,“要集中上千人上萬人到一個縣搞大兵團作戰”等。王光美在1964年7、8月份先后到山東、上海、廣州等地巡回介紹《關于一個大隊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經驗總結》(簡稱“桃園經驗”)。中共中央于9月1日向全國肯定和批轉了這份經驗總結。
在這種對階級斗爭的形勢越看越嚴重,社教運動的溫度越來越升高的全國大氣候下,陶鑄便決心全力以赴,從各級機關抽調了幾百人,集中到花縣花山公社打“四清”運動的殲滅戰。他一方面隱姓埋名、秘密扎根于新和大隊向東生產隊;一方面在附近創辦并實際主持《中南社教運動簡報》,以推動面上的運動。直到1964年12月底中央召開工作會議,陶鑄才從點上離開。
中央召開的這次會議上,毛主席和劉少奇對社教運動的性質和方法產生了嚴重的分歧。會議制定的文件《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一開始只有17條,散會后毛主席認為沒有完全解決問題,又把已經回到各省的與會成員緊急召回,重新開會討論、統一認識,對文件重新修改。陶鑄參加了對文件的修改,寫進了他一貫主張的:運動要自始至終抓生產,要注意抓好當年分配等。這份文件修改補充后簡稱《23條》,于1965年1月14日正式下發。
我雖然隨陶鑄參加了這次會議,知道一些情況,但對高層的矛盾和文件的新提法還弄不清楚,不知道“重點整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是何所指?其實際意義是什么?當薛光軍從新和大隊打電話問會議有什么新精神時,我因說不清楚、也不好說,只按文件的后一部分內容,告訴他對基層干部要一分為二,經濟退賠可以減緩免,要盡早解放一批干部等。后來才知道,在陶鑄的掌握下,新和大隊原來集中批斗的干部就不多。《23條》文件精神一下達,就把這些干部全都解放了。
陶鑄參加了這次中央工作會議后,接著參加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并被任命為國務院副總理。從北京回來后,他再未回向東隊蹲點,而是跑了許多地方,指導面上的各項工作。如1965年3月份,陶鑄以20多天時間連續跑了粵北、湘南、桂西的許多邊遠縣、社,一路上關注的仍是改變生產面貌、提高群眾收入等問題。隨行的王琢、杜導正等根據陶一路上講的思想觀點,分別寫出《當革命的闖將,還是當無所作為的庸人》、《大力發展多種經營》等文章,以中南局調查組的名義在中南五省報紙上發表。
1965年5月下旬,陶鑄在花縣新和大隊“四清”即將結束時,最后一次來到大隊,先后和黨支部、共青團員、基干民兵座談,中心議題是:“大家團結起來,堅決搞好集體生產,走共同富裕的道路。”陶鑄號召共青團員和基干民兵要做好“三個帶頭”,即帶頭維護集體利益、帶頭勞動、帶頭推廣先進科學技術,“成為社會主義先進農村的突擊隊”。
1965年秋天,根據黨中央、毛主席的指示,各大區主要負責人都要下鄉向農民直接宜講修改后的“雙十條”,陶鑄到清遠縣洲心公社百嘉大隊向干部群眾連續宣講了五天。由于連續講話,過度疲勞,導致尿血、發燒。他堅持講完后才返回廣州,經檢查懷疑為前列腺癌。周總理知道后,讓中央保健局組織了十位專家來穗會診。最后排除了懷疑,但認為陶身體過于虛弱,需要療養一段時間,于是從10月份起去從化溫泉療養。
陶鑄是一個閑不住的人,在從化又先后做了兩件事。一件是組織幾位秀才幫他寫學習毛主席著作的體會。共分六個專題,均由他逐章口述,大家分頭記錄整理。參加的有中南局的姚錫華、王琢、張漢青、我,以及從中南地區邀來的兩位研究人員。經他審閱后,由王匡作文字修改。第二件事是把《羊城晚報》的丁希凌、杜導正、楊奇等全部編委找來開了幾天會,逐個版面研究如何提高質量,增強思想性、政策性、知識性、趣味性等問題。此次療養于1966年春節前結束。返回廣州前陶鑄找我談了一次話,先對我鼓勵一番,然后通知我調到中南局理論工作指導小組當辦公室副主任。于是,在“文革”開始以前,我結束了為期三年半的秘書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