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文輝 記錄整理
袁庚,廣東省寶安縣人,1917年4月23日出生于一個海員家庭。袁庚具有豐富傳奇的人生經歷,碰上了這個世紀的許多好事壞事。抗日戰爭時期,他曾任東江縱隊聯絡處長;解放戰爭中擔任兩廣縱隊作戰科長、炮兵團長;五十年代擔任外交官;“文革”中飽嘗鐵窗之苦;出獄后就任交通部外事局負責人,足跡遍布亞、非、歐、美的許多國家。1978年10月,年逾花甲的袁庚赴香港招商局任常務副董事長,在蛇口開創了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他是特區的“墾荒牛”,改革開放的一員猛將,同時還是一位頗具修養的古典文學家。推崇他的人說他胸襟坦蕩,俠肝義膽;反感他的人說他盛氣凌人,不知天高地厚。但不爭的事實是在袁庚任內,香港招商局的總資產由人民幣1.3億元增長為200余億元;袁庚主持下的蛇口,是中國改革開放許多新事物、新觀念的發祥地。
1998年6月,筆者有幸在蛇口采訪了這位當年叱咤風云的人物。81歲高齡的袁庚豐;采依舊,智慧過人。以下是經過筆者整理的訪問記錄。
怎么想到要開發蛇口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至今已20周年,蛇口工業區從籌建到現在也是20年了。20年前,沒有幾個人相信這地方能建起一座現代化的港口城市。那時候這里確是一片荒灘,是有海水沒有淡水、長野草不長稻谷的地方。最初我領一位頂頭上司來看地形,他聽我說想在這里開辟一個工業區,剛一上岸,還沒等我把;地圖打開,他扭頭就跑了。那時有一張規劃草圖,現在看是一幅很不理想的藍圖,只是開:發蛇口的一個初步設想,但也被人們譏笑為典型的理想主義。
至于當初怎么想到在這里辦一個工業區的,還得從招商局的業務說起。
1978年6月,我受交通部長葉飛委派,到香港招商局調查經營情況。那時招商局總資產1.3億元,經營狀況很不好,領導班子內的“遠洋派”和“長航派”之間矛盾很深,國務院就責成交通部整頓這個企業。到了香港,我發現整個招商局的形勢非常嚴峻,回來之后就為交通部寫了一份報告給中共中央和國務院。這個報告,即《關于充分利用香港招商局問題的請示》,提到要改變經營方針,沖破束縛,利用外資,引進技術等內容。報告是1978年10月9日遞上的,三天之后,10月12日,五個主席(華國鋒、葉劍英、李先念、汪東興、鄧小平)就都在報告上圈了圈。最先圈閱的是李先念。說來湊巧,當年李鴻章向同治皇帝呈報籌建輪船招商局的奏折,也是三天時間批下來的。
1978年10月28日,我奉調任香港招商局常務副董事長,成為招商局“第29代掌門人”。當時有個副部長跟我說,一定要帶一批人去,可我還是一個人去的,連老婆都沒帶上。那時招商局在香港只有一個倉庫、一幢小樓和一個很小的修船廠,我到任之后,就想找塊地方以便擴大業務。但香港的地皮,早就被大地產商搞完了。我曾經到一個叫西坪洲的地方去考察過,在那里,就是把招商局全賣掉,也買不到5000平方米地皮。那時我注意到一個奇特的現象,就是招商局的船不經過任何檢查,也不用辦手續,可以直接進出香港碼頭。因此我想,能不能在靠近香港的地方搞個基地,一來引進香港的資金、技術,二來發揮國內的有利條件。找來找去,認為蛇口最合適。這個想法得到廣東省劉田夫的大力支持,于是就由廣東省革委會和交通部兩家聯名,向國務院遞交了一份《關于我駐香港招商局在廣東寶安建立工業區的報告》。這個報告是1979年1月6日遞上去的,距前面那個《請示》將近三個月。就在這中間,夾著十一屆三中全會。
1979年1月31日,李先念、谷牧在中南海接見彭德清和我。李先念說:“現在就是要把香港外匯和國內結合起來”,“我想不給你們錢買船、建港,你們自己去解決,生死存亡你們自己管,你們自己去奮斗。”說到在蛇口劃出一塊地段作為招商局工業用地時,李先念說:“給你們一塊地也可以,就給你這個半島吧。”當時,我們就要了蛇口兩平方公里的地方。后來,蛇口與深圳發生土地之爭,丁寧寧說我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沒有順口將整個南頭半島要下來。現在回想起來,這不是想要不想要的問題,而是一個敢要不敢要的問題。在一片荒灘上開發一平方公里,總投資就得1億元。如果我們當時鋪開一個大攤子,一下子開發幾十平方公里,很有可能就陷進去拔不出來了。那么幾十億的債留給誰來還呢?
回頭說李先念何以如此爽快,樂意給這么一塊地方讓我們去冒險呢?因為那時小平已經發話了,說要吸收國際資金和先進技術;三中全會又正式提出將工作重心移到經濟建設上來;國務院已經派出經濟代表團出國考察;大家都在尋找打開局面的機會。我們的報告恰好在這個時候遞上去,中央看到既有一個駐外企業愿意承擔責任,又有廣東省的支持,而且不要財政部撥款,就認為可以試一下,因此事情很快就決定下來了。
可是在招商局內部,對于開辦工業區,多數人不同意。交通部也有人說我們不務正業,到時候人財兩空。我也知道是在冒險,但并非完全沒把握。我想,香港人如果有這樣一塊地方,那就不得了啦,又有碼頭,又有港口,又有大片的土地和廉價的勞力。香港就沒有這樣的有利條件。因此,香港的財團非常羨慕我們。馮景禧、李嘉誠、胡應湘他們曾對我說:“袁先生,你那個地方能不能給點我們,把中央政府給你們的權力也給點我們,我們一起來摘。”所以,對于開發蛇口,我是很有信心的。現在回頭來看這件事,就像瞎貓撞上死老鼠,給我碰上了一個好機會。
“蛇口快是因為給了他們一點權力”
蛇口工業區于1979年7月破土動工,不到兩年時間就完成了工業區的基礎工程和公用設施建設,開始了一系列工廠企業的興建。1981年港督麥里浩訪問蛇口時說,在香港,要完成蛇口當時的建設規模,要四年半時間,蛇口的速度香港趕不上。
1984年,鄧小平在視察蛇口后說:“蛇口快的原因是給了他們一點權力。”
蛇口有什么權力呢?1978年10月中央在批準交通部的《請示》時,授權招商局可以一次動用當地貸款500萬美元,并授予我們就地獨立處理問題的機動權。這是我國企業管理體制改革方面的一大突破。招商局成為全國第一個獲得松綁的國營企業。有了自主的權力,我們就決定擺脫國內的舊體制,擺脫行政干預,按照香港的一些辦法來開發工業區。
香港的發展歷史我比較清楚。五十年代時,香港還是很落后的,許多工人奔回廣州。當我1978年再回到香港時,卻看到香港發展這么快,這么繁榮,和內地的差別這么大。打開電視機,每天都看到逃亡、偷渡到香港的人,戴著手銬被遣送回來。
我還走過世界上許多地方,接觸過不同國家的人和事。在外事局從事海事談判時,我有一個很優秀的翻譯,是周培源的女兒。她告訴我許多國際知識,對我影響很大。因此我了解外國的事情比中國的多,我覺得資本主義那套搞經濟的辦法是行之有效的。相反,我對計劃經濟不了解,宦鄉說我一竅不通,是這么回事。1975年我陪丹麥BW公司的總裁參觀上海船廠,是我第一次接觸中國的經濟管理。上海船廠有職工15000人,每年才造兩條船。BW公司的造船廠只有3000人,每年能造12條大船。葉飛跟我商量,想請丹麥人來管理上海船廠。我們來到上海船廠一看,里面大極了,有花有樹,有人聊天有人打撲克,船臺上三三兩兩的人。辦公大樓也很氣派,一層層上去,什么民兵指揮部、計劃生育委員會、住房分配處……好多好多的部門。丹麥人說,這個船廠,只要留下5000人就足夠了。回到北京,葉飛說:好,馬上辦這件事。于是把船廠的廠長、書記找來北京。我對他們說:船廠要交給丹麥人來管理。那個書記一聽,臉色都變了,說:“你為什么要交給他們,這不是不相信我們嗎?”
“不是已經相信你們這么多年了嗎?”我說,“怎么搞成了這個樣子,怎么搞出15000人來啦?”
“我們愿意摘成這樣嗎?你查查我們的檔案,從國民黨手里接收過來時是2000人。2000人不夠,打個報告上去要1000人。1000人來了,什么樣的都有,最多300人能上船臺。一下子多了700吃飯的人,少了700干活的人。只好再打報告再要人。”
“你為什么不退回去?”
“我怎么能退啊?這都是通過市委,通過組織系統、人事部門安排下來的!你現在交給丹麥人管,留下5000人,那10000人放到哪兒去?!”
他把我訓了一通哦。之后,我開始恍然大悟,中國的國營企業,壞就壞在政企不分。企業歸部門或區域所有,無論資金、物資、人才、勞動力、技術設備,都由條條塊塊分割控制,憑長官意志辦事。資源根本得不到有效的配置和使用。很顯然,當權力一旦介入經濟實體的時候,當首長拍腦袋代替經濟規律的時候,企業就完了。因此,一開始經營蛇口,我們就多少意識到,工業區的成敗,將取決子能否沖破條條塊塊的行政干預,按照經濟規律辦事。
但蛇口不是真空地帶,要在體制上另摘一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招商局是以一個企業來經營一個工業區,客觀上存在諸多困難和限制。有些問題牽涉到許多部門,非招商局本身所能解決。隨著工業區的發展,碰到的難題和阻力越來越多,既受條條牽制,又受塊塊約束。有些單位大權在握,不照他們的舊框框辦,怎樣說他都不同意。至于卡脖子的、攔路打劫的官僚主義,常使我們無可奈何。工業區的副總指揮許智明曾經被氣得失聲大哭。因此我們迫切要求政府授予我們更多的自主權力。好在上面對蛇口的問題很重視。1980年12月,我到北京向胡耀邦匯報時,他對我說:“你們究竟要多大的權力y是否把你要求解決的問題寫個報告給我。”趙紫陽說:“特區就是要跳出現行體制,闖出一條新路子。”谷牧每年都要來蛇口,有時候一年來兩次,他交待任仲夷抓蛇口。任表示,蛇口有什么麻煩可以找他,他解決不了再到中央。1984年7月14日,廣東省委、省政府批準了深圳市委、市政府《關于解決蛇口工業區幾個問題的請示報告》。這個文件對蛇口至關重要,它明確給予蛇口工業區十大自主權限,包括項目審批權、進出口物資審批權、人事權等,并且批準蛇口工業區組建一級地方政權組織——蛇口區管理局。按省、市規定,管理局擁有一些市一級政府擁有的權力,雖然行政上隸屬深圳市,卻具有一定的獨立性。
蛇口工業區所擁有的獨立自主權力,是它能夠快速發展的一個重要原因。一些較大的項目,招商局可以根據企業的需要和特區政策的規定,獨立拍板成交,不需要層層請示,往返周折。招商局在蛇口設置的機構層次簡單,辦事快捷靈活,講求經濟效率,并且不以行政手段干預企業的業務,只以經濟手段和經濟立法對企業進行監督和管理。企業自負盈虧,其業務經營和行政管理均由各企業董事會及其聘用的總經理決定。這樣,蛇口逐步建立起了一套市場經濟的運行機制,避免了計劃經濟和雙軌制的一些弊端。我在擔任南山開發公司董事長的時候,市委組織部準備派人參與南山管理,我拒絕了。我說派人來可以,但必須經過董事會同意,這個人只能向董事會負責。如果你派一個,我派一個,企業就搞成聯合國了,吵吵嚷嚷的,沒法干事。而且還會近親繁殖,到時候就不能按經濟規律辦事,只能按利益關系辦事了。
政府是上層建筑,企業是經濟基礎,按理上層建筑應為經濟基礎服務,政府應為企業服務,但事實上長期以來這個問題并沒有很好解決,不是政府以行政方式直接管理企業,便是企業受政府的“管”、“卡”,難以發揮企業本身的功能。我們公開宣布蛇口區管理局的主要任務是為區內所有合法合理經營的企業服務,并以法律法令保證企業的健康發展,為他們合法合理經營大開綠燈。我們為這個政府提出了“公正、廉潔、熱情、高效”的執政八字方針。各種性質類型的企業,在享有法律允許的充分自主權的同時,還享有高效率的行政服務,減少了許多看不見的成本,提高了經濟效益。
“蛇口模式”與“逼出來的改革”
什么是“蛇口模式”呢?簡單地說,就是不要國家撥款,完全由企業自籌資金、自擔風險來搞開發和建設的一種方式。蛇口是我國第一個沒有納入國家計劃、沒有國家撥款進行國土開發的工業區。我們來自國家的唯一財源是招商局直屬機構五年利潤不上交,總共才5000萬元人民幣。大部分投資除回收的錢之外,都是從銀行、主要是香港銀行借來的。由于我們重合同、守信用,寧愿吃虧也決不悔約,因此在國際上資信良好。許多國際性銀行都樂意給招商局透支或優惠貸款的方便。匯豐銀行還可在“三不”——不問用途、不用擔保、不問年限的條件下,以優惠利率給招商局透支;這種錢很好借,不需要走后門、找關系、批條子,但這種錢可不是好用的。借債還錢如殺人償命,是鐵的原則。如果這些錢在蛇口用得不好,招商局和我本人都下不了臺,都要負法律責任。
資金的來源方式可以決定企業行為。既然我們的開發資金不是無償的國家撥款,而是連本帶利,分文不少,要如期歸還的貸款,這就使得我們在用錢時倍加小心,每投入一分錢,都要計算它的產出,而且要量入為出,不敢輕易擴大基建規模,十分重視經濟效益。有些大一點的項目,對其可行性、經濟效益和償還能力的憂慮,常使我們徹夜難眠,有時甚至會半夜驚醒,一身冷汗。
經濟效益的壓力,同時迫使我們在企業管理方面進行’一系列的配套改革,采取一系列的決策,來為生產和經濟發展開路。
首先是在工程建設方面搬來香港的做法,發包工程采取投標和訂合同的形式。這樣可收到投入少、收效快、質量好的經濟效果,更可獎勵先進,破除官方包辦、獨家壟斷的弊習。
緊隨著,在人事制度、勞動用工制度、管理機構設置、住房分配、社會保險等方面都進行了改革。包括在全國范圍內通過考試公開招聘人才;取消內地原有的工資和行政級別;打破大鍋飯、鐵飯碗;搬掉領導干部的鐵交椅;住房商品化;等等。搞這些改革并不是因為我們工業區的同志特別高明,特別有遠見,有魄力;說穿了,這些改革也是由我們的資金來源方式和我們的經濟地位逼出來的。因為不改革,依然端著“鐵飯碗”吃“大鍋飯”,就沒有高效率,也就還不起債務,工業區面對國際市場競爭,也就很難生存下去。那時,幾萬人賴以安身立命之本,誰來接收?這豈不是“拆爛污”啦!
例如我們一開始搞工程的錢是從香港銀行里借來的,每分鐘都要計算利息,我們怎么能采用內地那種行政系統指定施工隊,由他們去磨洋工、拖工期的辦法呢?這就導致了工程施工采用招標辦法的改革。
又如我們的管理機構,沒有采用上下對口的辦法搞一大批局和處級單位。市里給了我們人員編制,要進人隨時都可以,但我們算了一筆賬:每進一個人,工業區就要多投入2萬元的資金,按香港的標準,這筆錢的利息每月高達200多元,加上給他的工資、福利費,一個人一個月就是500多元,這比內地雇一個工人的錢貴多了。因為內地的職工是國家統包的,而蛇口職工全部福利是由一個企業來承受的,這就迫使我們嚴格控制管理機構的規模和工業區人口的增長。
再如我們的住宅也是貸款蓋的,一套房子80平方米,不算小區開發建設費也得要2萬元,這筆錢月利也要200多元,如果我們也實行內地那種低房租政策,一個月10元、8元錢房租,連付房子維修費都不夠,更不用說還本付息了。為此我們逐步提高住房租金,鼓勵干部工人根據自身的能力和住房需求,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購買房屋,以求達到住房建設收支平衡。同時所有企業的住房都由房地產公司統一經營管理,實現徹底的住房商品化。
我們的社會主義制度非常優越,而我們的各種體制卻非常落后,不僅造成資源的大量浪費,而且形成了許多不合理的社會現象,阻礙了生產力的發展。1984年我在中央書記處擴大會議上就講,現行的體制,實際上是愚蠢的人剝削了聰明的人;懶惰的人剝削了勤勞的人;沒有知識的人剝削了有知識的人。蛇口的改革,固然是出于經濟上精打細算的考慮,同時也是要改變這種不合理的現象,讓人的積極性和創造性得到發揮。比如在用工方面,一律實行合同制,允許企業有選擇權、錄用權、試用權和辭退權;公司一級的經理人員采用聘請制,明文規定被聘人員的職責;干部兩年改選一次,不稱職者、瀆職者,立即更換。分配制度方面,徹底打破工資級別能上不能下,能升不能降的習慣作法;采用浮動工資、計件工資、提成工資等多種辦法,改變過去干多干少一個樣,技術高低一個樣,一線二線一個樣的狀況,在企業內部形成一套激勵機制。這些改革舉措,都產生了良好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使蛇口成為一個進取的,充滿活力的城市。
民主政治的試驗
改革,是一項很復雜的社會工程。要改革起來真是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說起,但是有一條,光有經濟的改革是不行的,經濟體制改革和政治體制改革必須同步進行。如果沒有政治的現代化,只有經濟的發展,根本解決不了中國的實際問題,比如官僚主義的問題、腐敗的問題。
要解決官僚主義和腐敗的問題,就必須厲行民主法制,使權力受到監督和制約。大量事實表明,委人以重任又不加以監督是非常危險的。所謂“習俗移人,賢者難免”。干部進人領導崗位之后,也就進入了大大小小的“權力圈子”,就有人自動送禮上門,如果不能自律,就會濫用權力,以權謀私。而且委任下來的干部是不大怕群眾的,只怕頂頭上司,怕上司不喜歡,就當不成官,于是就欺上瞞下,甚或形成人身依附關系,公私不分。所以我們認為,廢除領導職務終身制和形形色色的特權現象,讓群眾監督干部,群眾有權選舉和罷免干部,是至關重要的。1983年春,胡耀邦總書記視察蛇口,取得他的同意,我們在蛇口工業區試行直接無記名民主選舉產生管理委員會的辦法,通過了工業區選舉法(草案)。管理委員會兩年一屆。此外,選民每年對管理委員會投一次信任票,有過半數不信任票者下臺。管理委員會經常召開新聞發布會,公布企業行政經濟情況和措施,接受干部群眾的質詢。
我們主張政治有透明度,主張人民有知情權,有意識地要在蛇口這個地方營造一個生動活潑的政治局面。所以我們鼓勵群眾團體、專業團體和學術團體議政,不審查報紙稿件,讓大家公開發表自己的政治見解,指名道姓批評領導干部。半個世紀前,美國總統羅斯福提出要免于恐懼的心理,我們也想致力于辦好這件事,就是使所有的同志首先在政治上免除發表意見的恐懼心理,只要不是號召推翻共產黨政權,不是人身攻擊,造謠惑眾的,一律不許有任何打擊報復、穿小鞋,不允許在蛇口發生以言論治罪的事情。我自己坐過牢、挨過整,我的家人不知為我受了多少苦。因此我知道,政治上對一個人的迫害比什么東西都慘。當你坐牢的時候,當你反反復復無休止地被折磨的時候,你會搞不清誰對誰錯,會被逼瘋的。
我們還竭力提倡各種新觀念:時間觀念、競爭觀念、信息觀念、平等觀念、職業道德觀念,等等。
我相信,要移植、引進外國的先進技術、先進設備并不困難,難的是要創造一個什么樣的社會環境來適應這種對外開放和經濟改革。進步的人、進步的社會,是任何國家民族經濟起飛的大前提,沒有政治的、意識形態的現代化,經濟的繁榮最終也是靠不住的。就像光有瓦特的蒸汽機不能把西方世界帶人現代,還必須有啟蒙運動和政治改良。整個中國現在仍然需要啟蒙運動。
當然,蛇口的民主試驗不是沒有阻力和困難的。按理,把人民本來就有的權力還諸于民,該是情理之常,但經過“文化大革命”的“大民主”的折騰,現在有人把“鬧事”和民主畫上了等號,這真是時代的悲劇。是的,社會主義民主要植根于一定的社會條件之中,我們覺得蛇口工業區有適宜的土壤,因為蛇口是個現代化的工業社會,經濟尚算發達,人民受教育程度也較高,民主觀念和意識較強,生活比較安定,而行政效率也較高。有計劃有步驟地推行民主試驗之后,蛇口的社會道德風尚、人的思想境界、企業的經濟效益有了很大的進步。至今許多蛇口人還懷有一種“蛇口情結”,因為蛇口曾是一個沒有貪污,沒有腐敗,很干凈的地方。至少到我離任的時候止,這里沒有發生過攜款外逃的事件,也沒有發生過惡性刑事案件。這里沒有文盲,沒有販毒,沒有人在碼頭上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換外幣。這里有第一流的醫院、學校,第一流的師資。人們在這里感覺受到尊重,感覺應該而且能夠在這里發揮自己的才能。這里造就磨煉了一批年輕有為的干部,成為工業區最:寶貴的資本。
蛇口的經濟一直活躍而有序,沒有大起大落、冷熱交替的循環,十多年保持著20—30%的年遞增速度。業務范圍遍及工業、交通運輸、貿易、金融等領域,具有廣闊的發展空間。這里沒有誰敢搞重復建設盲目投資那一套,資金的回收情況都比較理想。1992年我離任的時候,招商局集團的總資產已達200億元人民幣,其中蛇口工業區占了很重要的部分。并且蛇口的發展靠的是真功夫,硬本事,是扎扎實實的工業基礎,不是靠邪門歪道發財致富的。蛇口沒有炒賣外匯、走私汽車,是海關評定的全國守法戶。按說我們手上有外匯、美元,搗騰起來是很方便的,但蛇口不取這種不義之財。蛇口工業區很早就有權進口汽車,但從不濫用這個特殊政策。招商局駐北京、廣州兩個辦事處要用汽車,都到海關辦手續納稅。蛇口追求經濟效益,同時也維護地區的長遠利益和國家的整體利益,沒有引進“夕陽工業”,沒有掠奪資源,污染環境,沒有與國內企業惡性競爭。
當然,蛇口不是世外桃源,不是沒有陰暗面,但總的說來,在最初的十多年里,蛇口的開放改革應該說是成功的。現在,從蛇口分離出來的三:大股份公司:招商銀行、平安保險公司和開發赤灣港的南山公司,其經營情況和發展前景都是相當好的。特別是招商銀行,它的資產平均利潤和利潤增長率,在中國銀行業中一直居于首位,在世界銀行界也位居前列。
再說“蛇口風波”
1988年的“蛇口風波”曾經轟動全國,現在回頭來看,這件事情其實很好理解。它的實質是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之間的矛盾沖突,是兩種不同的經濟體制下不同的價值觀念之間的沖突。市場經濟講的是公平合理,計劃經濟講的是服從和無私奉獻。究竟如何取舍呢?請讓我打個比方:兩個人分蘋果,一個大,一個小,你拿大的還是拿小的?我說我拿大的,你便說我損人利己。那么我反過來問,你愿意拿大的還是拿小的?你說你拿小的。我便說:你這不是陷我于不義嗎?我還可以這樣說:既然你愿意拿小的,那么我拿大的豈不是正合你意,怎么是損人利己呢?這樣就亂套了,就像《鏡花緣》里的“君子國”,讓人不知所措。按照市場經濟的規律,這件事情該這樣辦:假如這個大蘋果值5毛錢,小蘋果值3毛錢,我若挑大的便補償你1毛錢,若挑小的,你便補償我1毛錢,這樣公平合理,大家都沒意見。這個社會應該做到公平合理,合理的才是道德的。當然,個人的道德行為另當別論,就整個社會的普遍原則來說,離開公平合理講無私奉獻,是帶強迫性的道德要求,只會造就另外一批占別人便宜的人。蛇口很早就建立了市場經濟體系,蛇口青年的思想觀念與他們的經濟生活密切相關,他們不愿意接受計劃經濟時代的道德準則,因此沖突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另一方面,在蛇口,人們已經習慣了公開地、自由地發表自己的意見,即使講錯了什么,也不擔心禍從口出,再說這樣的事在蛇口司空見慣。宦鄉一共來了蛇口5次,最后一次他對我說,這里的青年爭論得很厲害,思想非常尖銳,有些問題我根本回答不出來,你是怎么培養出這樣一批人的?所以,“蛇口風波”雖然在外面鬧得沸沸揚揚,蛇口本身卻很平靜,大家覺得這種事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
蛇口曾經有過十年的輝煌,創造了一種與外界不同的經濟政治環境,成為一方熱土。之所以取得這樣的成就,最主要的還是由于中央和省的支持。那時候胡耀邦、趙紫陽、萬里、谷牧、胡啟立、任仲夷、劉田夫,他們對蛇口的關心真是沒得說。蛇口的民主改革是經過中央同意的,小平同志也是清楚的,因此我們沒有遇到太多的非難。很少人問我姓社姓資的問題。只有個別人說過:給你戴資本主義的帽子嘛也不好,說你是社會主義,全國都這樣那還行么?
現在的蛇口怎么樣呢?是不是衰落了?至少是和其他地區沒什么區別了。蛇口到底是不能獨善其身的。1986年,我在香港中文大學演講的時候說,但愿將來沒有人會寫一本《關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南頭半島上一個美麗的幻想》之類的書。
蛇口這個地方雖然小,但小中見大。這么小的地方,改革尚且遇到這樣的情形,如今朱镕基同志的困難就可想而知了。